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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三日后,茵妃奉旨赴紫渌池陪王上下棋。
      时值夏末,池中碧波微漾,莲叶满目,煞是动人。池子上方一座凉亭,隔着水雾,影影绰绰,竟似凭空而来。
      院文来得很迟,十五王陪着茵妃喝了半个时辰的茶,这才看到王兄携一众侍卫,沿着池子慢慢走过来。
      见到十五王,院文道:“你怎么也在?”脸上虽没有表情,实则是有几分不悦了。
      十五王从从容容行了礼:“茵澈的棋艺,我也想见识一番。”
      “怎么,你连命中注定之人的棋艺都没见识过?”
      听到这话,十五王倒是愣了一愣,他差点忘了,情绪不佳的院文常常是很刻薄的。不过他很快便笑道:“不瞒王兄,我也是刚知道茵澈精通棋道。”
      “看来,我这位弟妹行事颇为低调。”这句话说得四平八稳,听不出褒贬。
      茵妃微微躬了身,笑道:“王上谬赞。”
      紫渌池上凉风徐徐,吹得衣袂轻扬。十五王静静坐着旁观,只看到棋盘上杀气重重,而对坐着下棋的二人,却是一脸纤尘不染的表情,落子的手势亦优雅安然,好似那跌宕起伏的厮杀与他们全然无关。
      一局终了,茵妃颔首笑道:“承让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十五王还是吃了一惊。
      院文似乎也吃惊不小,他手中把玩着一颗白子,半晌才道:“再来一局。”
      直到天边浮起紫色的云霞,二人的对弈才算告终。十五王觉得浑身的筋骨都紧张得僵硬了,可是茵妃却只是恭恭敬敬地起身,向院文行了礼,含笑目送他离去。
      “王兄输了棋,多半是生气了。”十五王活动着酸胀的肩膀,看向茵妃,却见她收敛了笑容,沉吟不语,似在思索着什么紧要的事。
      十五王没有出言打扰她,只立在一旁,凝神看池中荷叶被紫霞染上炫目颜色。
      良久,茵妃才低声道:“主子,请您即刻召那位大人进宫,我有要事相商。”
      话虽如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那位大人”,却不是谁想召见就能召见的。幸好他时常会来东琴殿露面。十五王与茵妃在殿内枯坐了好几个时辰,直至深夜,才听到苍的笑语声:“听说茵妃有事找我?”
      茵妃站起来,点了点头。
      那一夜他们二人究竟密谈了些什么,十五王一个字都没听入耳中,因为苍早早地告诉他,见面的事情定下来了。所以十五王也就早早地抽身出来,回房就寝。
      他害怕被苍和茵澈看出内心的动摇。跟在良见面,不安大于期待。在良已经变成了那般陌生模样,他早已不是无之国深山里那个爱嚼松香叶的小男孩,而自己,也不再是那个着黑衣、整日坐在檐下发呆的苍白男子。
      这样的一场会面,目的是什么呢?叙旧吗?他们其实并没有多少旧事可叙。为了未来吗?十五王实在想象不到,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怎样的未来。

      再怎么不安,该来的总会来。
      那一日,是出宫看猫的日子。十五王坐上内务府的马车,如往常一样出了宫门。这一次,去的是苍在王都中心的一处宅子。甫一下车,市集闹哄哄的气息便团团绕过来。十五王下意识地皱了眉,苍在前面笑道:“嘈杂一点好,万一出了事,也好浑水摸鱼。”
      宅子很小,只有一进,所以十五王刚踏过门槛,便见到了小猫——以及怀抱小猫的年轻男子。天气已有了几分凉意,而年轻男子仍着夏日的轻衫,袍袖里灌满了风,神情很是遥远缥缈。十五王的脚步有些踌躇,但他还是轻声唤了一句:“在良。”
      在良站在那里,默然不语,许久之后才走了过来,将小猫送到他手上。十五王抚着小猫的脖颈,眼神逐渐柔软起来。他能感觉到在良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似在仔细打量审视。
      “你一点也没变。”
      这句话简直带着孩子气,让十五王不禁露出了苦笑:“年纪长了六岁,怎会一点不变。”
      “打扮变了。”
      十五王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的银灰长衣,以及袖口处精致的银丝刺绣,道:“那是自然。”
      “还有,”在良的视线投向十五王身后,声音低沉了许多,“身边的人也变了。”
      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是着一身银灰裙装,看起来相当温婉素雅的茵澈。
      苍笑得眉眼弯弯:“茵妃,这位就是想要救十五王于水火的年轻人,在良。”说罢又转过头,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在良,这位是十五王新娶的侧妃,茵妃。”
      唯恐天下不乱,是苍一贯的行事风格。十五王懒得理他,只低头一心一意帮小猫顺毛。
      茵澈倒是笑着迎了上去。她细细看了在良几眼,向苍笑道:“大人,我瞧他长得十分英俊,的确配得上我家王爷。”
      苍装模作样地撇嘴:“你们女人就爱以貌取人。假若他长得并不英俊,就配不上你家王爷了?再说,你家王爷年轻时或许真是风华绝代,如今也不过是个三十多岁的普通男子罢了,凭什么非要长相英俊的人来配?”
      茵澈抿嘴笑个不停,“大人,我真是说不过您那张利嘴。”
      “你我道行不同,你自然说不过我。”苍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茵澈很大度地点头称是,随即转向在良,柔声道:“我一直想要见你。”
      “为什么?”虽是在问话,在良的声音却毫无起伏。
      茵澈眨了眨眼,那是一种于她而言相当难得的调皮表情。十五王听到她略带讥讽的轻笑声,“只是单纯的好奇罢了,想看看一个不惜远赴他国追寻心爱之人的男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在良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也轻笑了几声:“我早知叔叔守不住秘密。不知茵妃想要如何处置我?”
      用这种语气说话的茵澈和在良,都不是十五王所熟悉的。苍在一旁,一副看好戏的玩味神情,十五王想,他果然没有把真相告诉在良。
      茵澈转头向十五王笑道,“您瞧这孩子,明知我没办法处置他,却故意要这样说,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十五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来见你,不过是想亲口问你一句——”茵澈优雅地理了理袖口,慢条斯理道,“为了王爷,你能做到何种地步?”
      在良很快给出了答案:“我不想回答。”
      “为何?”
      “你应该知道原因。”在良的表情好似刀斧削过一般精简,毫无起伏,“若我来问你,你多半也不愿答。”
      茵澈怔了怔,无声地笑了:“在良,有没有人说过你少年老成?”

      苍终于收起了玩闹的心思,正经为十五王和在良辟了一处清净屋子,好让他们单独相处。
      十五王坐在狭窄的厢房内,看一眼紧闭的门窗,心里怀疑苍或许在外偷听窥视。在良隔着桌子看他,脸上是无法读懂的复杂表情。
      “凝风……”
      很久未曾听到的名字。这个一度被剥夺、被放弃的姓氏,竟在一个孩子的口中还了魂,它脱去了权力争斗的血腥气,带上了些许依恋、美好的气息,十五王听在耳中,只觉内心平和安然。
      “能够见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在良的声音透出几分苦涩,“可是,我不该来的。我不该轻信叔叔说的话,妄想将你从这个监牢里救出来,”他停顿了一下,露出自嘲的苦笑,“什么监牢,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十五王腹诽着苍的坏心眼,长长叹了口气。
      “在良,你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寻我呢?”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他和在良之间,隔着遥远的沟壑,关于年龄,关于经历,关于无法跨越的时空。这种孩子气的不顾一切,像是话本里演绎的故事,而他们所处的世界,毫无疑问是更僵硬残酷的现实。
      “是啊,为什么呢……”在良叹息般喃喃道。
      十五王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就像苍说的那样,我只不过是一个三十三岁的普通男子。”
      “你不是。”说这三个字时,在良的眼神仿佛穿透了他,看向遥远的过去,“你是一个秘密,十二岁时就种在我心里的秘密。”
      十五王沉默了。
      初遇的那一天,发生了什么呢?他记得那小小的孩童天真地向他发问,问他是否寂寞。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唤了孩童的名字,在良,很平常的名字,却有着温暖的音节。那时,他只觉得,这是个特别的孩子,这个孩子,让他在隐居了三年以后,第一次感觉到寂寞。
      除此之外呢?那一次相遇,在十二岁的孩童心里埋下了怎样的种子?
      他觉得他已经看到了,那颗种子如今长成了硕大馨香的花朵,正在他寂寞的生涯里盛放。
      这不是爱。十五王想,这只不过是怀念,是难以忘却的记忆罢了。
      可是,什么是爱呢?如果炽烈的执念不是爱的话,如果跋山涉水的勇气和决心也不算爱的话,那么,究竟什么才是爱呢?
      自从母后去世,这个问题几乎困扰了他半生。即使是在他自以为爱上辛阑的时刻,他也时刻在怀疑着这份爱,并在最终亲眼目睹辛阑的死时,觉察到了爱的虚假和轻浮。他并不是为了辛阑的死而背叛他的父兄和国家,他只是再也无法忍受那个家族的残忍和孤独。
      那个时候,他想起母后去世时的脸,她脸上一直强忍痛苦的神色忽然变得平和安宁,面对跪在床边泣不成声的父王,她只是像哄小孩般摸了摸他的脸颊,笑着说了一句:“燕夕,我先走一步了。”
      他那时才三岁,却很奇怪地记得这个场景。
      如今回忆起来,他忽然有了新的领悟。他一直以为母后之所以走得安详,是人之将死的缘故,可是,她最后唤的那一句“燕夕”,分明消泯了所有的怨恨和悲伤。在他的记忆里,母后虽极受宠,却从不恃宠而骄,每每见到父王,都是规规矩矩地行礼,如所有人一样,尊称父王为“王上”。去世之前,她却唤了夫君的名字,燕夕,燕夕,似是在极深的梦里反复呼唤过一般。
      或许,在她少女时的幻梦里,曾经希求过“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理想,而现实却是,她必须与众多的女人分享心爱之人,连他的名字都不可轻易唤起。她何尝不知这是一场无望的爱情,却被不由分说地卷进去,无从掌控,无法自拔。
      不知母后至死是否找到答案。
      “在良,这座银白的宫殿于我而言,确是一座监牢。”十五王放缓了音调,“我只怕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你可明白?”
      这一次,在良许久才给出答案:“明白。”
      即使如此,你也执意要来救我吗?
      十五王没有问出这句话,他觉得再问下去,未免太过残忍,对在良,也未尝不是一种亵渎。他只是如从前一样,像变戏法般举起一片松香叶,轻声问在良:“要不要吃?”
      在良自然不可能像十二岁的孩童那样露出天真笑容,但他一直紧绷的身体似乎因此稍稍放松了些。他低应一声“要”,伸手接过了那片碧绿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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