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风吟》北不愁

12、第12章

　　门外的大道传来粼粼的车马声。苍咂了咂嘴，不耐烦地站起身。十五王正疑惑着，敞开的大门口已停了一辆墨绿色的马车，从车上下来一位颀长身材的男人。男人抬起脸，恰好与十五王对视。
　　怔了一怔，十五王才认出那是院文。即使微服出宫，院文也仍是御书房的那副派头，站在农家的背景里，显得十分突兀。
　　“主人，您怎么来了？”苍不紧不慢地迎上去。
　　“来看看。”院文表情肃然地走进来。
　　十五王抱着猫站起来，微微躬身打了招呼：“王兄。”
　　他与院文的关系已缓和许多，自从第一次出宫看猫以来，十五王便开始如从前一般唤院文“王兄”，院文虽然仍如从前一样不苟言笑，但是二人在御书房或西容殿相对而坐时，气氛减了几分尴尬沉重，多了几分从容悠然。
　　此时，院文轻轻点了头：“一直想来看看，今天终于得了空。”说罢，他细看了看十五王怀中的小猫，淡淡道：“六年了，这只猫看起来倒没什么变化。”
　　苍亲自端了茶过来，听院文这么说，便笑道：“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在养它。”
　　院文坐在廊下喝了口茶，道：“既没有养肥，也没有养漂亮，你还得意了？”
　　苍不高兴道：“主人，您这话可就不对了。十五爷的猫岂能当成寻常家猫来养？”
　　“哦？”
　　见院文好奇，苍扬起一边眉毛：“您没听说过‘猫随主人形’吗？这只猫随十五爷的性子，等闲不肯理人，吃食倒是不太挑剔，给什么吃什么，但是，供它再好的吃食，也决不多吃，您说，这样的性子，我如何养得肥它？”
　　感觉到了院文的视线，但十五王决定不予理会。这主仆二人的对话，向来诡异无比，最好的应对方法便是充耳不闻。
　　不料院文竟伸手过来摸了小猫的头。他目光温柔，脸上似乎还有几分笑意：“它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没有吗？”院文显然有些惊讶。
　　“嗯，叫它小猫就好，它一定也不愿意被人随便命名。”
　　院文垂下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小猫的头，不再说话。他的脸浸在柔和的晨光中，表情模糊难辨。此情此景，让十五王的心底蓦地生出一股复杂情绪，仿佛有些微暖意，同时又觉心酸。
　　“王兄。”
　　“嗯？”
　　“你还记不记得我做的那只雪兔？”
　　院文的手顿住了，看着自己的弟弟，似乎是没料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怔了片刻，他低头柔声答道：“记得，你说宫中不准养活物，于是做了只雪兔来养，可惜第二天就化了。”
　　“嗯，虽然很快就融化了，可是那只雪兔的模样我现在还记得。”
　　院文什么都没说，只轻轻“嗯”了一声。
　　十五王低声道：“王兄，谢谢你。”
　　院文缓缓抬起头，眼神迷茫。
　　“谢谢你那时帮我做雪兔，也谢谢你如今纵容我在宫外养猫。”
　　他知道自己在用无关紧要的理由道谢，但他无法道出更多感谢了。这位残忍果决的王为弟弟做过的事，根本无法用“谢谢”二字一笔带过。
　　那么多的保护、包容，那么多的鲜血、生命。
　　他没有资格责备他的王兄，但也绝对无法坦率接受王兄的好意。他必须记住这些罪恶，尽管他知道，他的王兄一定不曾将它们放在心上。
　　苍不识时务地插嘴：“十五爷，你怎么谢起主人来了？这只猫分明是我冒着生命危险违抗主人的命令才带来王都的。”说完，他夸张地鼓起嘴。
　　十五王不禁失笑：“是，是，你才是大功臣。”
　　苍一下子换了张脸：“那你怎么谢我？”
　　“你说怎么谢？”
　　苍眼珠一转：“那就麻烦你在主人面前美言几句，让他多重用我，多给我派些活儿，别老让我守着你。你身手这么好，还用得着我来保护？这不是大材小用么？”
　　十五王忍不住笑出声来。
　　院文回过头，“我让你保护院心，倒是亏待你了？”
　　苍一本正经道：“回禀主人，属下想做些能发挥才干的工作。”
　　院文挥挥手：“不准，这件事不必再说。”
　　苍撅起嘴，赌了片刻的气，又转向十五王笑道：“十五爷，这件事看来行不通了，那咱们就换一件，不如你帮我向主人求情，叫他不要再让我去梨园了。那些小倌们拿腔捏调的模样，我真是看腻了。”
　　院文皱眉道：“苍，有话对着我说，别总缠着院心胡闹。当我不知道你撺掇院心去梨园的事？”
　　“哈哈，原来早就穿帮了？”
　　“这件事我不追究。我倒要问你，你能陪着院心去，却不能陪我去？”院文显然认了真。
　　苍苦着脸道：“主人，属下和十五爷一共也就去过那么一次，哪像您这样三天两头就去消遣？况且，您忙的时候，属下还得亲自去梨园选人，亲自护送入宫。不是我爱抱怨，自从您继位以来，我的才干就全花在这种事上了，天妒英才啊！”
　　十五王撑不住又笑了。
　　院文手指着苍，哭笑不得。
　　“政务那么忙，我哪有空三天两头出去消遣？就连来你这儿，我也是头一回抽出空闲。你这张嘴，真是越来越找打了。”
　　“谁叫王兄平日纵容他？我看，他也的确该打。”十五王好容易笑完，在一旁煽风点火。
　　苍眼见势不利，做了个鬼脸，转身沿着走廊一溜烟跑了。
　　院文回过身，端茶喝了一口，稳了稳神，却又叹道：“苍这个家伙，越来越没正经了。”
　　十五王忍着笑：“全是因为王兄太宠溺他的缘故。”
　　“太宠溺吗？”院文若有所思，“可是，苍总能领会我的意图，完成任务，且从不曾失手，我没有惩戒他的理由。”
　　见他一脸认真的表情，十五王不禁愕然。王兄他……原来是以这样的标准来要求苍的，怪不得他对苍的戏谑、冒犯、不敬、以及阳奉阴违，可以全然容忍。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恐怕才是真正的物尽其用。院文能一路走到今天，当真是没有丝毫侥幸的。
　　想到此处，十五王打了个冷颤，紧接着却又感觉安心，因为知道这个如邪神一般强大的王，是真心对自己好，尽管这种真心太过杀伐决断，不由分说。他抚摸着小猫参差不齐的毛发，歪头笑道：“王兄，梨园的小倌究竟好在哪里？比后宫的王妃还要好？”
　　院文扭过头看他，一副惊讶的表情，随即便释然一笑。十五王觉得王兄今天的笑容似乎太多了，多到让他受宠若惊的地步。
　　“我一直担心你独寝太久，身体会出问题，今日难得你生出了兴趣，不妨随我去见识一番。”

　　直到乘上那辆墨绿色的马车，与院文并肩而坐，十五王仍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
　　出院门时，瞥见苍故作正经的脸，便知道他一定是拼命在忍笑。此刻，斜眼偷看身边的王兄，也只能看到一脸温和慈爱。十五王决定让自己不再多想，他告诫自己，就算闲极无聊，也绝对不能与这对主仆较劲。
　　马车很快进了城，抵达王都最大的梨园——尚意坊。苍早一步到达，订了上等包房。及至十五王与院文进去时，房内早已摆好了各色茶点，又有几位莺莺燕燕的小倌进来倒茶端水，十分周到。
　　此时尚是正午，院文对一旁伺候的老鸨道：“今日我们不看戏，专只为品鉴美人而来，你先捡清淡的菜色上几道，再将尚意坊拿得出手的人叫几个过来。”一旁的苍不等吩咐，便径自掏出一大锭金子放在桌上。老鸨眉开眼笑地领着众小倌去了。
　　苍顺手为十五王倒了茶，抿嘴笑道：“十五爷，上回我带您来，只看了戏，不曾品人，也是一大遗憾，今日我就教教您。您看刚刚几位，其实皮相不错，不过风韵不够婉转，体态也不够风流，所以落了下乘。主人是这里的常客，他说要拿得出手的人，鸨母自然不敢拿次等的敷衍，您就等着瞧吧。”
　　十五王看似平静地喝着茶，却总忍不住拿眼瞟向一旁神态自若的王兄。一时门开了，倒真进来几位风韵婉转、体态风流的少年。见院文不动声色地点了头，苍抬手向鸨母示意，鸨母立刻心领神会，抽身退了出去。
　　少年们围了过来，手臂轻轻搭在三人身上，身体也软若无骨地贴上来。其中一人向院文笑道：“公子好久没来了，可还记得我？”
　　院文头也不抬，只冷冰冰地道了一句“记得”。十五王暗暗叹了口气，没想到王兄游戏欢场时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少年却微微睁大了眼，笑得更灿烂：“真的？”
　　“嗯。”
　　少年圈住院文的脖子，在他耳边撒娇道：“那公子说说看，我叫什么名字？”
　　“碧心。”仍是冷冰冰的回答。
　　少年“哇”地欢叫一声，坐到院文腿上，在他脸上清脆地亲了一口。院文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却顺势搂住了少年的腰。十五王看得目瞪口呆，再看坐在另一边的苍，也是笑模笑样地抚摸着一个少年的脸，自得其乐。
　　他看了一眼攀住他手臂的肤白唇红的少年，只好拿起筷子，先吃点东西，平复一下心情。身边的少年很有眼色地倒了酒，端着酒杯直送到他嘴边。他猝不及防之下，只好就着少年的手喝了一口。
　　如此坐了片刻，腹中填了个半饱，十五王实在有些坐不住了。
　　一旁的苍笑道：“十五爷，您这是内急了？”
　　十五王直直看着苍，嘴里却对院文道：“兄长，我出去一趟。”
　　院文百忙中抽出空回答：“好，叫人陪着去。”
　　十五王扶着少年的肩膀出了门，顿时大大地松了口气。不知怎的，他有些见不得院文游戏欢场的模样，也不是讨厌，就只是觉得别扭。
　　此时，他沿着宽敞的走廊缓缓地走着，一时倒也惬意。身边的少年乖巧得很，因知道客人不喜聒噪，也就沉默着不大说话，只在脸上挂着点笑意。
　　他心里想着，今天原本是出宫看猫的日子，不知怎么会到了这种地方，回想起来，似乎是自己问了多余的话，才惹得院文要带他来见识一番。
　　与其来见识风流婉转的少年，他倒宁愿抱着小猫安静地坐一下午。谁知道小猫还能活几年呢。想到这里，他忽然出了一回神，以至于呆呆地走出很远，才意识到脑后的强烈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