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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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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逝,所有的悲喜不过回归日常。宫里的日常,也是日常。身在四季如春的王都,少了季节的鲜明交替,时间也显得缺乏棱角。翠玉端着镂空的高脚银盘从长廊经过时,常常看见自己的倒影,修长,匀称,眉梢眼角带着细细的笑。一转眼又过了两年,年岁似乎只是虚度。心里的曲折只有自己清楚。
偶尔想起白衣男子说过的话,便摇头笑笑。主子宠她也好,不宠她也罢,她都不愿做错事。经过那些荒凉的宫殿时,常常能隔着及膝的荒草看见老去的宫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也不说话,只是用一双迷蒙的眼看着宫墙。也许是在想象着宫墙之外的世界,想象着如果能重头来过,自己的人生会是怎样。翠玉想,宫女的一生,也就这样了。
可是,她并不觉得寂寞。
如果此生只能呆在宫墙内,她也认了。只要有他在。
有时,她和娟喜一块服侍主子。娟喜为主子披衣,她蹲下身帮他整理鞋袜。整理完站起身时,他总会对她微微一笑。待娟喜绕过来为他系衣带,他的微笑就收起来了。
她有些困惑。
不过,困惑很快就消散了。
一天夜里,主子和白衣男子在西容殿的后花园喝酒。虽是盛夏时节,天气却颇为凉爽,小翠和小娟拿着宫扇,站在两人身后轻扇着。不时有流萤飞过,与天上的繁星相映成趣。白衣男子举杯笑道:“好一个无月之夜,可惜只有我们二人同饮。”
主子抬头望着天空,淡淡道:“除了我们,还有谁这么闲?”
“说的也是。我家主人一天到晚忙得要命,小家伙又还没找来,当真无趣得很。”
主子斜他一眼:“你家主人那么忙,你反倒没事做?”
“可不是嘛,”白衣男子一副无聊的表情,“主人最近越来越宠我了。”
“是你阳奉阴违的本事越来越高了。”
“哈哈,十五爷真是冰雪聪明。”
笑完,白衣男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转身叫道,“喂,娟喜,再多拿点酒来!”
娟喜慌忙低头应了声“是”。待她走远,白衣男子冲翠玉招了招手。
“来,过来,帮我们倒酒。”
翠玉将手中的宫扇别在腰后,走到桌边,两手端起酒壶,正要倒时,只听白衣男子道:“我说过,你家主子很宠你……你不信,是不是?”
翠玉吃惊地抬起头。修长的壶嘴磕到了酒杯,发出清脆的声音。
白衣男子撑着下巴,仰头看着她,眼里满是笑意。
“我说的可是实话,不信你问他。”
白衣男子指了指主子。
“十五爷,你很宠她,对吧?”
风吹过花园,三人的衣袂随风舞起。主子执一杯酒,悠然入喉。
“别闹。”他平静道。
“啧,真无趣。”白衣男子撇撇嘴。
“翠玉,你过来。”
主子的手迅速一晃,似乎是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衣袖。随后,他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露出神秘的微笑。
每个月两次,总有一乘简陋的马车混在内务府的出入车辆中,往返于王宫。驾车的人是守门军士都认识的内务府车夫,但是,谁也不知道车中坐的是新王手下最神秘的心腹,以及深居简出、从不在人前出现的十五王。
苍在宫外的住所不止一处,十五王常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狡兔三窟”了。在到达之前,他从来都不知道苍会带他去哪儿。不过目的却是明确的,那就是去看那只从无之国带来的猫。
猫在苍的照料下,倒是与之前毫无二致,仍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不过见到原来的主人时,也会走过来,倚在他脚踝上,以示亲近。十五王常常让猫趴在腿上,一面抚摸它的背,一面与苍饮茶闲聊。
这一天,照例是他出宫看猫的日子。苍早早进了西容殿,十五王从寝室里走出来,苍正坐在榻上,一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与翠玉说话。见他出来,立刻笑道:“总算出来了,我正和翠玉说你的趣事呢,这傻丫头,只会一味摇头,不肯信我。”
十五王见翠玉窘得满脸通红,便宽慰般地向她微微一笑,随后坐在苍旁边,端起一杯茶漱了漱口,这才悠然道:“那是因为你一味嬉皮笑脸,教人想信你都难。”
苍立刻装模作样地皱起眉:“哎呀,怎么可以以貌取人呢?我虽然嬉皮笑脸,内心却是一片赤诚的。”
“谁知道呢?总不能把你剖开,取出心来细看。”十五王轻描淡写。
苍一把捂住胸口,露出惊吓的表情,口中却嘻嘻笑道:“十五爷,不要欺负我,小心我不告诉你小家伙的消息。”
十五王动作顿了顿,继而放下茶杯,站起身道:“出发吧,去看看小猫是不是被你养瘦了。”
苍忍住笑,规规矩矩答了句:“是。”
及至下车,十五王发现眼前竟是一处农家小院,周围也分散着几处相似的院落。路上有一些农人打扮的行人,有的挎着菜篮,有的挑着柴捆,甚至还有女人牵着孩子,三三两两地闲聊。
看不出一丝异常。但十五王知道,这决不是普通的村落,普通的农人。苍一脸坦然地下了车,又满面笑容地催他进门,甚至还抽空和挑着柴的樵夫打了声招呼:“二虎,别挑去镇上卖了,我这里来了客人,你给厨房送过去,我给你双份的钱!”
樵夫眉开眼笑地应了一声:“多谢爷!”便挑着柴向小院后门走去。
十五王冷眼旁观这一幕,却没打算理会。他一径走进去,看见了檐下走廊里趴着的小猫。坐下来轻唤一声,小猫掀开眼皮,慢腾腾站起来,爬到他腿上,又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肚子,然后照原样趴下来,继续闭目养神。腿上有了沉甸甸的重量,十五王坐在廊下,觉得自己一颗心跳得缓慢起来。
苍端茶出来时,恰好看见这幅安宁的画面。他将茶盘放在十五王身边,轻声道:“这只猫,跟你很像。”
十五王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刚才的樵夫,是你的人?”
苍笑了起来:“二虎?不止他,这一带全都是我的人。”
“那些女人和孩子也是?”
苍眉眼弯弯,嘴边噙着笑意:“当然,这样安排,才不露痕迹。”
手一下下抚过猫背,十五王叹了口气:“你这样不露痕迹,叫在良如何找得到你?”
“担心了?”苍坏笑起来,“是啊,万一小家伙好几年找不到我,说不定就会放弃,就算没放弃,等他找到我时,恐怕十五爷已经年老色衰,白白在深宫里浪费了大好年华……”
话被掐断了。十五王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伸到了苍的嘴边,他屈指一弹,“叭”的一声,苍捂住脸颊痛苦地皱起眉头。
“好痛。”他抱怨道,“十五爷,你要动手便动手,何必使这种小伎俩,又不是女人……”眼见十五王的手又伸了过来,他立刻告饶,“好好好,我知道了,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吗?!”
十五王收回手,继续抚摸猫背,口中淡淡道:“你明明身手了得,却连这种小伎俩都躲不开?”
苍一边揉着脸颊,一边仍要扯着嘴角笑:“我的身手当然是用来防备仇家的,哪里防得住你这种不带杀气的偷袭?”
“原来如此。”十五王淡漠地点头。
“你放心好了。”苍突兀道。
“什么?”
“小家伙会找到我的。”苍把双手撑在身后,抬头看天,“事实上,我前几日已经在宇生樊的府中见到他了。不过,他没有看见我。”
“他在宇大人府中?”十五王吃惊道。
“嗯,那天是宇生樊重孙的周岁宴,他跟着王都一个有名的外国商人去赴宴。”
“是吗?”十五王垂眼看着小猫身上灰色的毛发,久久不语。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高兴吗?”苍歪着头看他,语气倒是正经的,“小家伙现在已经十八岁了吧,我远远看着,倒是觉得他没怎么变,只是长高了不少,脸上的神情还跟过去一样,教人忍不住想上前欺负一番。”
语气固然正经,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敢恭维。十五王一边嘴角动了动,开口道:“在良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你何不主动现身?”
苍立刻戏谑道:“等不及了?”
十五王没理他。
“我不会主动现身,连找到我的本事都没有,也就没有资格来见你。”苍怏怏道。
十五王叹了口气,他不明白苍考验在良的目的究竟何在,也不明白在良千辛万苦来王都寻他的理由。或许是喜欢,可是在良显然是太年轻了,只不过在十二岁那年,遇到了一个苍白、落寞、毫无生气的男人,而那个男人只不过唤着他的名字,给他吃了几片松香叶,陪他度过了一些无所事事的时光,他便要舍弃一切来寻吗?
真的不明白。
如果再见到在良,自己会说什么?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在良若伸出手来,自己会不会也同样伸出手去?
无从想象。可是,他仍然应承了苍的要求,布置一切,筹划一切,等待着在良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