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闻》神叨叨

77、玉竹林之行（二）

　　无那大师是云岚有名的高僧，他年轻时几乎走遍天下，跨过高山大河，走过戈壁泥沼，一生广结善缘，帮助过许多贫苦百姓，也指点过许多在迷惘之中苦苦挣扎之人。

　　后来隐居玉竹林深处，一心清修。

　　当年楚阆也是偶然得知他隐居之所，正好在附近，便带着血蒂莎上山拜访。楚阆和无那大师下了两天棋，血蒂莎多数时间在林子里自己玩，甚至没和无那大师说过几句话。

　　再相见已是五年后，凤景之战结束，血蒂莎即将离开云岚。她拿来一物，托无那大师代为保管，约定十一年后来取。

　　那时无那大师很平静地接受了她的请求，不问原因，也不问是何物。

　　就像十一年后的今天一样，面对容貌和身份都与当年天差地别的血蒂莎，无那大师如待常人般将她请进屋，平静地取出当年血蒂莎交与他之物。

　　血蒂莎看着手中的红玉，眼里闪过一丝复杂。

　　“大恩难忘，这些年实在多谢大师了。”

　　“举手之劳，施主不必放在心上。”

　　无那大师一顿，“况且这些年若非施主暗中相助，归云寺只怕也没有今天，该是贫僧不知该如何谢过施主才是。”

　　归云寺位于玉竹林外围，住持法号和一，说起来该称无那大师一声师祖。

　　无那大师定居玉竹林后，其弟子不敢扰了师傅清修，又想在身前尽孝，便在竹林外修了这座小庙，可惜命中福薄，没几年就去世了，住持的位置落在了他唯一的亲传弟子和一身上。

　　和一大师那时不过十六，没什么经验，管理一团糟，寺中一度险些连饭都吃不上。

　　看在无那大师的份上，血蒂莎让人多照顾下归云寺，定期捐点香油钱，这些年若有贼匪闹事，她的人也会顺手帮他们摆平。

　　暗中布置被人点破，血蒂莎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无那大师看着她，忽然道：“当年残局未定，实在遗憾，不知如今可有幸同施主再对弈一局？”

　　他们曾下过一局棋，在楚阆带血蒂莎来玉竹林的第二天。只是那场棋局还未结束，就被林中一只野狐飞扑到桌子上将棋子搅乱。

　　虽胜负未分，但实际上棋局被搅前血蒂莎已陷入劣势，假如没有那只野狐捣乱，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败给无那大师。

　　血蒂莎对上无那大师的目光，“荣幸之至。”

　　一个朴素的棋盘被摆在二人中间，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手感更加温润细滑。

　　这盘棋下了很久，到后面两人每走一步都要沉思很久才落子。一直到日暮偏西，月亮缓缓升至中天，才分出胜负。

　　血蒂莎：“大师好棋艺。”

　　无那大师：“承让。施主棋风比之当年倒是有些不同。”

　　血蒂莎淡淡道：“献丑了。”

　　献丑吗？无那大师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棋盘，逐渐陷入沉思。

　　多年前的那一局棋令他印象颇深，哪怕只是看着棋局，都能感受到下棋人的锋芒毕露和随性洒脱，她不在乎输赢，落子间亦毫无犹豫。

　　但刚才那局，黑子却蛰伏极深，几乎步步为营，不时剑走偏锋，令人难以招架，哪怕最后落败，也以近乎自毁式的进攻拉下他诸多白子陪葬。

　　血蒂莎也看着棋盘，眼里有些波动，但也只是短短一瞬，她平静地喝完杯中苦茶，起身，以天色不早的理由提出告辞。无那大师回神，点点头，将她送出门外。

　　月下的竹林十分冷清，看着血蒂莎孤身离开的背影，无那大师缓缓念了声“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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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之前投宿的归云寺已是一刻钟之后，青檀一直抱剑守在门口，见她来立即打开寺门。归云寺僧人不多，入夜后极其安静。

　　青檀看着窗边的血蒂莎，迟疑道：“姑娘，东西您拿到了吗？”

　　她知道公主当年让无那大师保管一物，似乎很重要，只是不知具体是何物。

　　“嗯。”

　　一片残缺的竹叶从她眼前飘落，血蒂莎顺手夹在指尖，漫不经心地转了个圈。

　　青檀松了口气，惭愧道：“是我想多了。”

　　不怪她多想，血蒂莎自和无那大师对弈出来后就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有心事。

　　血蒂莎没解释，把玩着手中的竹叶，这时天际传来一声鸟鸣，一只信鸽飞了进来，青檀取下信纸阅读后眸色一冷。

　　血蒂莎瞥了眼她，“赤烟传的？”

　　青檀点头，将纸条给她，血蒂莎看完淡淡道：“严式反应倒是快。”

　　上一秒刚挨了巴掌，下一秒就想着怎么扇回来了。

　　青檀心里也是赞同的，他们的人隐在暗中不好出手，明面上身份压得住场能直接出面的，目前只有一个非晴。严式真是好算计，此举无异于断他们一臂。

　　皱了下眉，“公主，可要我去帮非晴一把？”

　　此事无非是怕严式打小报告，一发现他们行程不对，就让凤安官府的人介入，抓了老刘他们和刚救回来的青竹。

　　但只要抓到严式的小辫子，叫他无暇他顾，不敢再抓着不放，也就无所谓要不要按照说的那样带“贼人”回江阳复命了。

　　“不必，让非晴先回羊明甫那儿休息两天吧。”

　　有件事严式猜得不错，君让的四非的确不是都在凤京城，目前来的只有一个非晴。

　　但她可从来没说过，她只用非晴。

　　几日前，她就已经传信给君让，让非竹来接班。算算日子，大约明天就能到，时间赶得巧的话，还能送非晴一程，一起吃顿饭。甚至可以叫上严式一起。

　　青檀咳了咳，忍住嘴角的笑意。“姑娘未雨绸缪，青檀佩服。”

　　其实血蒂莎只是觉得这几日非晴太过辛劳，准备换个人折腾。毕竟轮班制才好保证效率。

　　她没觉得这是多大事儿，平静地换了下一个问题，“青竹如何处置你可有提议？”

　　青檀沉吟，“此人原是墨大小姐侍女，但不似玉兰、茵陈之流身有奇才。如今多方追杀，她无自保之力，呆在凤京附近怕是不安全。还是送走的好。只是冬静苗母女加上茯苓和茵陈已经四人，青竹若再加入，目标太大。”

　　“我以为，不如随非晴一同离开，到江阳后再转送至景煆或君湘派人保护起来，待风头过去再随她心意安置。”

　　“很周全。”血蒂莎肯定道。

　　“就是太费人力。”

　　青檀也知道这主意太保守，如今情况，完全掩人耳目必须要耗费相当多的心血，如此只为一个无甚大用的小丫环，确实有些不值。

　　再想了想暂时还是没有其他头绪，遂看向血蒂莎，“还请公主赐教。”

　　血蒂莎抛了抛手中的竹叶，淡淡吐出三个字：“换个人。”

　　青檀一怔。换个人？

　　“让别人帮我们费这个人力。”细长的指尖一合，再次接住重新飘落的竹叶，手腕微转，竹叶侧了个面对着青檀，她道，“凤轻飏不也在找青竹？”

　　青檀眼睛一亮。

　　若这世上还有谁比他们更想保住青竹，那一定是对墨大小姐一心一意的沉王。

　　血蒂莎轻飘飘道：“赤烟也说了她是‘大小姐’派来救她的，相信青竹会如实告诉凤轻飏。”

　　如今外界疯传藏雪仙人飞升之说，平乐斋大火后她诡异失踪，凤轻飏只怕正意志消沉，血蒂莎可不想看到他因此被凤太子钻了空子，朝局彻底被凤太子掌控。

　　青檀越想越觉得妙，笑道：“我这就去办。”

　　投宿时青檀特意问住持借了纸墨笔砚，青檀执笔沉思几息后，很快在白纸上写了几句话，给血蒂莎看过后，又誊抄了两份一起放进信筒。

　　信鸽被放飞，两人又商讨了些后续行动细节，过了很久才各自梳洗睡下。

　　青檀的房间在血蒂莎隔壁，怕夜里出意外，她没睡得太深。

　　血蒂莎躺在床上，久违地做起了梦。

　　梦里的她回到了十六年前，第一次来玉竹林的那个晚上，她在这片竹林里踢滚灯。

　　幽静的夜里，她独自追着那盏摇摇晃晃的灯烛步入深林，直至火光泯灭，世界陷入安静，仿佛只有她一人。

　　那时月色皎洁，天地澄明。

　　她盘腿坐在已然熄灭的滚灯边，仰头望着干净的夜空。

　　不知过了多久，沙沙的轻响落在她身后，由远至近，她回头一眼便瞧见了楚阆，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我就知道师傅会来。”

　　楚阆好笑地一弹她的脑门，“走吧，小祖宗。”

　　她抱起地上的滚灯，很快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飘落的竹叶。

　　第二天午后，楚阆和血蒂莎向无那大师辞行。临行前，无那大师问了她一个很莫名其妙的问题：“施主的滚灯找到了吗？”

　　九岁的血蒂莎疑惑地看着他，“没丢啊。”

　　她举了举自己抱在怀中的滚灯。

　　无那大师便没再问下去，只是用一种很平和的目光看着她，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道目光分明是在看着十六年前的自己，却又好像穿透了时空，透过一个弥漫着清冷薄雾的模糊梦境，清晰地看到了十六年后的她。

　　然后无声地问了同一个问题：

　　施主的滚灯找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