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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何喜楼(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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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再回来时,身后跟着两名特征各异的女人。
前边的那位步履从容,一顶围纱长至脚踝的斗笠将女人的外形特征遮了大半,只瞧得出身形不胖,周身的气度看起来不似寻常百姓。
稍后边的那位身姿高挑,容貌中等,眉眼间带着点悠闲的笑意,神色很是放松,跟回了自个儿家似的,瞥见门里的某个人后,大咧咧地挥了挥手。
谭夫人一定不定地注视着门外,瞧见后边那位女人挥手时,神色明眼可见地柔和了下来,嘴角上扬,亲昵之意不言而喻,半分不似先前同自己打官腔时那副油盐不进的难搞样。
沈二爷眉头微挑。
三人跨过门槛,谭夫人起身迎上去,将蒙面那位请上了主位,“姑娘一路安好?”
那位姑娘说:“无忧。”
谭夫人显然有一肚子话想说,但顾忌到有外人在场,不得不压下去。
沈二爷觉得自己受到了主人的不待见。
谭夫人上前一步,歉然道:“沈二爷,失礼了。”
沈二爷笑笑,表示这是人之常情,自己并未放在心上。
“姑娘,这位是平阳沈家的家主,人称沈二爷。”
血蒂莎朝对方微微颔首。
谭夫人又向沈二爷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府上的姑娘,如今专管这一带的生意。”
过于模糊的说辞让沈二爷心中升起了些不悦。
“这位是——”
“巳香楼的副掌柜赤烟赤姑娘。”沈二爷先一步接道。
“沈某所言可否?”
谭夫人顿了顿,“沈二爷见多识广。”
“有幸见得一面罢了。”他随意道。
一口喊出名姓身份,这般有把握的模样,可不像偶然的一面之缘。赤烟努力回忆自个儿究竟什么时候见过这人。
端起茶盏浅浅呷了一口,沈二爷抬眼笑道:“如此这位姑娘可就是林家的二小姐?幸会幸会。从前听闻林二小姐专管京城的三大店铺,不曾想示丰的生意也有涉猎。”
谭夫人眸色微动,礼貌地表示他所言有误,他们姑娘并非城南林家二小姐。
沈二爷似乎有些惊讶,举盏敬茶,为自己的无意冒犯告罪。“巳香楼副掌柜相随,谭夫人又只以‘姑娘’为称,沈某便以为姑娘是副掌柜的顶头主子了。”
谭夫人面上客气,眼里却有些冷。
围观他二人一来一往的赤烟心里啧啧。青大人有意掩藏公主的身份,即便是目前这个前相府大小姐的身份,依照如今的情况也不好随意露于人前。因而介绍间含糊其辞。但这位沈二爷显然不买账,或许是觉着这般做生意让他感觉到了冒犯,于是一再拆台。
二人面上温和,眼中却各藏锋芒。
眼见着那条看不见的丝线就要崩断,上首的血蒂莎抬手慢慢解下斗笠,古井无波的目光对上看过来后神色微变的沈二爷,语调轻缓,端的是一贯的平静。
“在下身份略有特殊,谭夫人谨慎之故未言全貌,冒犯之处还望沈二爷海涵。”
沈二爷按下波涛起伏的情绪,缓缓道:“是沈某小心眼了。”
如此三言两语,冲突便算是轻轻揭过,众人默契地略过对血蒂莎身份的讨论。
青檀重新在右下首位坐下,赤烟依旧松松地环着胸站在血蒂莎身后,男孩左右看了看,乖觉地下去重沏了壶热茶为众人添上。
沈二爷目光投向上首,微微笑道:“谭夫人称荷花巷这笔生意非她一人所能做主,还得上报给姑娘,如今姑娘来了,不知意下如何。”
血蒂莎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解了这桩生意的来龙去脉,闻言颔首道:“荷花巷的地契的确都在我手上,我拿着无用,转卖给沈二爷无不可以。——只是话说在前头,自苏家之事后,荷花巷没落了几年,期间不少人曾意图在此谋生,最后都无功而返。沈二爷若是意重振荷花巷,怕是也免不了波折。届时若是结果不如意,沈二爷可莫埋怨在下。”
说的是莫埋怨,其实就是你敢搞事就别怪我找你麻烦。言下之意虽然不客气,但却必不可少。沈二爷此回是要一次性买下荷花巷所有住宅和店铺的地契,再人迹罕至的地方,数量大了也要不少银子。真要是亏血本了,心下不平扯皮说自己买卖时卖家没说清楚骗他,血蒂莎一方怕倒是不怕,但也难免要费功夫处理。
沈二爷一笑,显然也清楚血蒂莎所忧,话也说的明白:“姑娘但管放心,沈某虽不成器,但做生意的规矩还是晓得的。荷花巷的个中过往沈某事前都了解过,这桩买卖也是沈某深思熟虑后才定下的,不论何种结果,沈某自会一力承担。”
血蒂莎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她道:“我也不瞒你,我当时买下荷花巷的时候要的急,原来的地主抬高了价,最后的成交价远超所值,如今荷花巷前途未卜,生意能不能做起来谁都不好说。我也不赚你那点黑心钱,卖给你的价,便在荷花巷原本所值上再砍两成,就当是新店开业的贺礼。”
回房拿地契的青檀回到堂房,手上抱着个上锁的旧匣。男孩放下手中的笔墨纸砚和朱砂印,踮脚抱过青檀手中的地契递给沈二爷,随后再站到一旁安静磨墨。
沈二爷看着契书上最后的成交额,心里计算了几遍二者差价,脸上不觉露出惊讶和迷惑。贱卖都不是这么个卖法,这个价钱实在太过优惠。
抬头,“这……”
血蒂莎淡淡一笑,“就当是交个朋友。”
“听闻沈二爷一向消息灵通?”
沈二爷眼中划过了然,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
眉眼恢复沉静,说得轻描淡写:“有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罢了。”
这话还真不好判断真假。
青檀找人的时候,周转了好多回,前前后后找了不少人,才打听到他的住址和联络方式。
要说他没啥朋友吧,偏偏三个人中必定有两个是晓得他的,其中一个还同他说上过话。但他的大名又并非如雷贯耳人人皆知,晓得的人大多第一反应只是耳熟,似乎从哪儿听过,要再描述两句,细想想才能记起来。
要说青檀为何费尽心思寻他,目的就在血蒂莎的话中。沈二爷其人虽不混江湖,严格说来仅仅是个地主,做了些不大不小的生意,但奇就奇在与他交好的人极多,底下虽无纪律严明的消息贩卖组织,但有的消息找他打听比去找大组织还有用。
血蒂莎也不磨蹭遮掩,直接道出来意:“我有意托沈二爷打听些事。”
沈二爷笑了笑,“姑娘气度非凡,所求只怕非沈某所能应。沈某一介肉|体凡胎,有几个承蒙看得起的朋友罢了,平素饮酒聊几句,亦不过闲话家常,若是寻常小事,沈某帮姑娘问一问,举手之劳,沈某尚可效劳,若是旁的……沈某平民老百姓一个,实在没这能耐。”
话说的客气,其实就是不愿同她这个前相府千金和苏家表小姐有过多牵连。
血蒂莎闻言淡淡点了下头,并未因此而勃然大怒,似乎并不意外。
指尖点在红木桌上,不咸不淡地问:“若是有血灵芝呢?”
沈二爷身形微顿,眸中掠过暗沉。
“听闻尊夫人凤体微恙,我手中恰巧余下一株血灵芝,可赠与尊夫人调养生息。”
沈二爷定定地看着她,半晌笑了,眼中的情绪却暗沉若深潭,“我倒是真有些好奇姑娘究竟想打听什么消息了。”
他寻了十几年也没寻到一丝半点,这位大小姐一出手竟然随随便便就是一整株。好大的手笔。不过想想此人原是苏、墨两大家族的千金小姐,见过的稀罕物不知凡几,或许这般程度对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沈二爷没理由拒绝,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姑娘请说。”
血蒂莎看向青檀,接到示意的青檀对她一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卷画像。
“沈二爷可有此人消息?”
青檀展开画卷。
沈二爷只看了一眼,“墨相府大小姐从前的贴身侍女,青竹?”
青檀客气道:“沈二爷好眼力。此人初三当日无故失踪,曾有消息说是被大闹双桐巷的黑衣人掳走,此外再无踪迹,我们姑娘想托您寻一寻。”
沈二爷淡淡道:“我底下曾有人在溪山上的破庙中瞧见过她,身边跟着两个黑衣人,瞧模样是被下了药,待了两日后又走了,看方向似乎是远山寺。”
青檀闻言起身,对着上首的血蒂莎欠了欠身,随即拿着画卷到外头布置人手。
这么个消息说重要不重要,说不重要又多少和相府有关系,但绝对值不得一株血灵芝,只能说是开胃菜,怕是在试探他的能力。
沈二爷等着他们的后话。
赤烟心下一转,笑眯眯地凑近乖巧磨墨的男孩身边,哄着把人带了出去,屋内便仅剩下血蒂莎和沈二爷二人。
沈二爷见此阵仗,心下过了几道弯。
血蒂莎轻轻摩挲着指尖,慢慢道:“沈二爷听说过谷安城南家吗?”
沈二爷呼吸微滞,一字一顿:“蛊族南家?”
他脸色不好,语气也有些冲,“恕沈某直言,南家十四年前便被人一夜灭族,活着的多是曾经不得力的底层奴仆,就是这样那些幸存者也早被有心人暗中囚得囚杀得杀,姑娘若是想打听南家的什么辛秘,或是想得到什么宝贝的话,沈某劝姑娘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和苏家很像不是么?”
沈二爷睫毛颤了颤。
血蒂莎微微一笑,“看来你也知道些什么。”
沈二爷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姑娘,沈某是个生意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沈某托大多说一句,姑娘既然晓得几分内情,就该明白这事最好别沾身,一个整不好,怕不仅仅只一人遭殃。”
这话多有要退出之意。
血蒂莎淡淡挑眉,“沈二爷不要血灵芝了?”
沈二爷神色暗沉。
“时不可失,失不再来。”血蒂莎道,“我可不保证,今天过后,沈二爷还能不能寻得到血灵芝。”
这是威胁。
沈二爷抿了抿唇。
血蒂莎注意着他的神色,喝了口温水,慢慢地道:“你放心,太过危险的事我也不放心交付于你,只是让你帮忙调查件小事罢了。时间不急,你可以慢慢查,什么时候有消息了,就什么时候告诉我,正好也免得你动作太大被人发现。事成之后,荷花巷的买卖我再退你三成。”
沈二爷神色微缓,开口时语气微冷:“退三成就不必了,那一株血灵芝市价如何沈某心中有数,沈某尚不至于如此贪得无厌。”
这些都是小事,血蒂莎不与争辩。
沈二爷:“姑娘要查什么?”
血蒂莎:“南家嫡系还有没有人。”
沈二爷一默,抬眸,“姑娘既如此说,想必心中已然对这个问题有了答案罢。”
血蒂莎并不否认。
沈二爷心下快速地打着算盘,“不知姑娘怀疑的那位幸存者是谁?”
血蒂莎却没正面答复,漫不经心地道:“这就是沈二爷要烦心的事了。”
沈二爷可不会让她这么含糊过去,“姑娘若是不指明方向的话,沈某无头苍蝇一般乱转,只怕几十年后沈某都不一定能查到一丝半点消息。”
“沈某倒是无所谓,不过……姑娘等得起吗?”
“我要是有方向的话,也不必专程托付给你。”血蒂莎并未被他激怒,语气淡淡的,“若是贸然干扰,指一个我都不敢确定的方向,只怕对沈二爷的调查才更不利罢。”
沈二爷敏锐道:“也就是说姑娘并非全无头绪?若仅仅是不确定正误的缘故,姑娘大可安心落意,沈某非人云亦云之辈,自会谨慎排查。”
话说到这般地步,仍未如所愿般听到准确回复,沈二爷注意到对方眼底的怀疑和戒备,心下打了个突,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姑娘……不信任沈某?”
沈二爷笑了,“姑娘若是连信任都不能给予,沈某看不如这桩生意还是算了吧。”
血蒂莎目光平静,“兹事体大,容不得我粗心大意。”
沈二爷有些恼怒,但转而一想,对方竟然连他这个暂时是一伙儿的都如此防备,在其他的人和事上只会更甚,想来也不会轻易让旁人知晓他二人私下的来往。他涉足苏、墨、南三家的消息,从对方这边走漏的可能大大降低,只要自己再小心些,此回便有七成把握全身而退。
血灵芝他是要定了,既然这一趟浑水必蹚不可,那么自然越不露风声越好。
沈二爷直视血蒂莎,坦诚道:“沈某愿以平阳沈家的名声起誓,关于姑娘的行迹,以及因任务之故告与沈某所知的任何消息,在无姑娘的授意许可下,沈某及牵涉其中的沈家任何人绝不会泄露半个字。”
沈二爷重诺。
这正是他能交友无数且旁人愿意同他说几句真心话,偶尔透露些秘密的重要原因。
有人曾讥讽沈二爷乃伪人君子,表面真诚敦厚,骗得不少人同他掏心掏肺,实际虚伪狡诈,暗怀鬼胎,故意找机会接近旁人,假惺惺地关怀几句,取得对方信任,一切皆是为有预谋地找寻消息,暗中兜售以获暴利。
然而沈二爷若真的如某些人所传一般,哪里还会有那么多人愿意结交他这个朋友,这世上眼瞎的人多,眼明心亮的人也多。
血蒂莎闻言眼中的怀疑散去几分,“那我就不瞒沈二爷了。”
食指轻轻地同拇指摩擦,“我如今怀疑的那位,年纪在二十到三十之间,身高与你方才见到的赤烟所差无几,身材瘦削,无明显特征。”
顿了顿,“五成可能是女性。”
沈二爷注意到她稍显突兀的描述,五五开即是不知性别,断不清男女,一般这种情况下不会特意说五成是男亦或者五成是女,简单一句性别不清即可。
除非……
沈二爷沉吟道:“对方在打扮或者行为上有矛盾之处?”
血蒂莎回忆着那一瞬间的细节,“他胸前缠有裹胸布,接近时会下意识护胸。”
沈二爷沉思,“如此形容,似乎是一位有意掩藏性别的女人。”
血蒂莎眯了眯眼,“未必。”
沈二爷惊了一惊,很快转过弯来,“姑娘是怀疑对方有意做戏,先男扮女装,再假作女扮男装,以男儿身行事?”
哑然一瞬,“这……未免太过周转曲折。”
血蒂莎却很认真,“不乏这个可能不是么?”
“他的声音较沉厚,偏男性化,但也有可能是伪音。面容被遮挡了大半,两眉被修饰过,擦掉眉笔的痕迹后,眉形应是柳叶眉,但也不乏有意修剪的可能。”
沈二爷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可以严谨到这种程度。
捏捏眉心,让关注点回归正轨,“听姑娘所言,似乎同那人正面交过手?”
沈二爷抬眸,目中半是试探,“可否告知具体时辰地点,沈某好以此沿波讨源。”
血蒂莎半垂眼,葱白色的指尖一下一下点在桌台,轻细的声响笼住满室寂静。
“七月初四,双桐巷。”
“黑衣人,夏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