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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何喜楼(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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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四个字,何喜楼的游侠说过,说书的也说过,可单单只有血蒂莎口中的“以身相许”,隐隐透着丝阴冷。
老吴和赤烟听的后背发凉,更肯定这故事一定有什么问题。
林中女、义兄、二虎、义士……
赤烟心中一动,正好五个角色。
说书的乐呵呵道:“姑娘果然聪慧。在下还想卖个关子,没想到姑娘一猜就猜出来了。”
血蒂莎捉着左手腕,食指于上细细摩挲,看着下边的说书人,眼里一闪而过一丝暗光,平平道:“你叫什么?”
老吴先前也问他名姓,说书的一脸无辜搪塞了过去,这会儿却是转了转脑袋,马上肯定道:“陈大饼!”
说名就说名转脑袋是找什么呢?
赤烟一脸怀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家不知倒了多久的店面顿时映入眼帘,顶上挂着的牌匾灰扑扑的,隐约可见“老陈大饼”四个字。
“……”
血蒂莎瞥了眼那牌匾,说书的毫不心虚,还问:“姑娘如何称呼?”
收回目光,血蒂莎淡淡“哦”了声:“你猜?”
说书的笑了,也不知他在笑什么。
笑罢竟然真的猜了起来:“女子戴斗笠的不少,可围帘多以青白二色为主,姑娘既以黑纱覆面,想来‘黑’与姑娘密不可分。在下斗胆一猜,莫非姑娘姓墨?”
老吴心里一紧,赤烟瞬间坐直了身子,下意识看向旁边的血蒂莎,围帘隔着看不清她神色,只见她不动如山,仿佛天大的事塌下来都无法惊动她。
赤烟便也略略镇定下来。
重新后靠回车壁,黑纱垂在她肚腹之处,赤烟放松地翘起二郎腿,目光意味不明地在说书的身上梭巡。
嗤道:“着黑就姓墨,那你着一身褐,岂不是姓屎?”
那说书的嘴角一抽,古怪地看她一眼,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自然地把屎尿挂在嘴上?
老吴两眼看天,假装听不见。
血蒂莎更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一动不动,就像是已经睡着了。
说书的左看看,右看看,忽的一乐,“在下不是说了吗,姓陈,名大饼。”
赤烟呵呵冷笑:“字葱油?”
自欺欺人有什么意思,谁还会信他这话不成?
那说书的笑得更大声了,“姑娘实在妙人!”
忽而笑声一顿,“咦”了声,“倒是在下的不是了,这儿可有两位姑娘蒙着黑纱呢。”
说着眯了眯眼做沉思状,目光若有所思地在她二人之间来回打转,沉吟道:“在下瞧长纱的坐主位,短纱的更活泼,瞧着也更年轻些。”
抚掌一笑:“如此在下便以长幼为分吧!”
一看赤烟:“墨二姑娘。”
再看血蒂莎,笑盈盈唤道:“墨大姑娘。”
赤烟笑容一冷,这人究竟是谁?此话是无意还是有意?
老吴持剑立于一旁,目不转睛盯着说书的,眼中是深深的警惕和防备,只待车中一声令下,他便立马会持剑逼上,将说书的砍个七零八落。
仿佛未曾察觉二人对他的敌意,说书的自若地笑着,见血蒂莎不理他,也不尴尬,又道:“姑娘不说在下猜对与否,可是又生气了?”
说书的似笑非笑看着车内,“或许是在下猜错了姑娘不忍拆穿?是了,围帘墨黑或许不过巧合罢了,在下以此揣测的确有些牵强。只是姑娘全然不给半点提示,在下只能如此胡乱揣摩了。——不如这样罢,姑娘也不必勉强告之名姓,所谓名字,亦不过称呼而已,在下自选个代称便是。”
嘴角一勾,“唔让我想想……黑纱笼身,在下不知姑娘其余特征,便以此二字做称罢。‘黑姑娘’不雅,不若就称姑娘为——‘纱姑娘’?”
赤烟眸中杀意暴涨,二话不说,一把抽出腰间软鞭,猛地向说书的抽去,老吴也杀气腾腾刺来——
说书的不闪不避,只一眨不眨地盯着车中静默无言的血蒂莎。
软鞭迅若闪电,抽出声尖利的破空之响,就要触到说书人脖颈;剑尖带着森寒杀气,目标直指其眉心。
烈日炎炎之下,小巷中静得可怕,说书人静坐车辕,虽形容狼狈却镇定自若,仿佛华服裹身端坐高台受人跪拜。
那醉仙斋的大汉打得他乌发四散,垂下些许到脸侧,武器袭来带起一股凌厉之风,将凌乱的发丝吹得一晃。
一绺攀上他眼睫,横在他凤目之前,将他眸中的幽深切成两半。
就像是平静的镜面出现一道裂痕。
千钧一发之际,围帘之后的血蒂莎终于出声:“住手。”
话音方落,赤烟翻掌向后一收,软鞭啪的声打回掌心,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落下;老吴皱眉挽剑,本已杀到说书人眉心,刺出一道血痕,闻声只能强制停下动作,反手将长剑背于身后。
赤烟看也不看一眼掌心的鲜血,侧首看向血蒂莎,满脸杀气:“姑娘,此人来历不明,行事疯癫,今日无端赖上咱们,不可留!”
老吴也沉声:“留着迟早成为心腹大患!”
说书的嘴角抽了抽,“我哪儿疯了?”
二人不理他,只看着血蒂莎等她决断。
说书的朝天翻了个白眼,行吧,强人总是不为常人所理解,他不计较。血滑落到眼旁,他顺手随意擦了擦,懒洋洋环起胳膊,也好整以暇地看向了血蒂莎。
须臾,一只细滑如雪般的皓腕伸出,指尖撩开围帘一角,露出半边芙蓉面,血蒂莎平静地对上说书人的视线,一个笑意微微,眼底若有云雾,一个眼若深潭,清凌凌泛着波光。
她道:“昔日过平川,曾见一少年被家仆缚石沉于水中,那人可是你?”
说书的一顿,缓缓放下手臂,盯着她露出的半张脸看了半晌,突然发出一阵朗笑,不答反问:“昔日溺水为一对师徒所救,那女徒琼姿花貌,似星月披身,可是姑娘?”
二人对视,蝉声似有一瞬间的停滞。
血蒂莎淡淡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说书人:“若是,我自当报恩;若否,姑娘只当今日遇上个疯子罢。”
寒潭般的眸子眯了眯,“不是。”
说书的一怔,血蒂莎已经放下了围帘,不咸不淡的声音从墨黑色的围帘下传来:“天色不早了,阁下自便罢。老吴,赶车。”
老吴立时一脚将说书的踹下马车,那一脚极重,直直冲着说书的肚腹处。听他落地痛呼,似是牵动了旧伤,冷哼一声,颇为解气。
赤烟一把放下车帘,布帘发出震响,冷嘲道:“大饼兄,我们得忙正事了,你另找个人陪你玩过家家罢!”
说书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大饼兄”是在叫他,愣了愣,抬头一眼便见那“陈氏大饼”的旧牌匾在阳光下浮着灰,嘴角一抽。
老吴已经抽鞭将马车开出几米远。
说书的一手撑着身子坐起来,没管背后再度被地面摩擦而裂开的伤口,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流苏微晃,车厢离自己越来越远。眸光微沉,不是吗?
说书的唇瓣微抿,眼中明明灭灭。
他怎么可能认错?
那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即使褪去了宝石般的红,也依旧与记忆中相差不远,曾在午夜梦回之时,一遍遍将他从冰冷的河水中拉起来,带着他重回人间。
他一睁眼,就看到银白色的发丝垂落在眼前,犹如漫天星汉倾垂而下,那女子琼花之姿,似踏月而来。
自此一眼难忘。
他不会认错的。
说书的笑了笑,眼中云雾也在这弯唇一笑中尽数散去,迸发出清亮的光,像是朝阳破开黑沉的夜,带来红光灿灿的黎明,叫他青肿一片狼狈不堪的脸也显出几分迷人的俊朗。
他扬声:“姑娘,在下知你谨慎之故不愿将身份告之,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强人所难。今日姑娘有要事,在下便不再纠缠。山水有相逢,在下等着与姑娘再相见之时!”
说罢轻盈站起,足尖轻轻一点,转瞬没了影。
马车内赤烟一怒,气得拍车:“什么玩意儿,这还缠上咱们了不成!”
老吴忧心忡忡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姑娘,那人蓄意接近,恐不怀好意。”
尤其听他话中之意,似是对姑娘的身份全都了若指掌,只怕又是一劲敌。
赤烟磨牙,气得胸脯上下起伏:“我看他就是觊觎咱们姑娘美色!”
还搞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套路,呸!叽叽歪歪的装神秘,有话不好好说在那戏多,妈的谁想看他表演啊!
越想越气,转头问血蒂莎:“公主!方才为何不让我弄死那个狗东西!”
一时气盛,也忘了换称呼。
血蒂莎揉了揉眉心,“他父亲曾对小师叔有恩。”
小师叔当年流寓平川,被仇家追杀,险些被斩于刀下,危难之时正是说书人之父给了他一个庇护之所。如此大恩,他们普华岛几人都记在心上。
两人愕然,赤烟听出些意思,一脸菜色:“您真救过他啊?”
除了先前醉仙斋那次外。
血蒂莎“嗯”了声,她也是费了番功夫才记起这么个人:“那年去平川,晚上我和师傅泛舟江上,见到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被两个鬼鬼祟祟的家丁扛出来绑上石头沉入水中,我看他有些面熟,听家丁叫他‘眠哥儿’,才记起来他是有恩于小师叔那家人中的四少爷。”
其实他面容变化不算太大,只是淤青遮盖,他脸上诸多伤口,一时难以辨认。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血蒂莎只见过他那一次,实在不熟。
老吴讶然:“那姑娘方才为何不答应了那人的报恩之请?”
既然不是假意报恩的仇家,而是真结草衔环来了,自然无需如此防备。
赤烟冷笑:“以身相许?”
老吴摸了摸鼻子,“听他方才那故事似另有玄机,以身相许之说或许不过是玩笑,他武功高强,许是打算跟随姑娘效犬马之劳?”
走镖人的想法就是如此纯粹。既然不是来打架,那就是找主公来了。
赤烟一句话哽在喉咙,满脸无语,吴叔为何能如此单纯。
撇撇嘴,“……那他可真是选了个烂方法。”
这点老吴赞同,这样不着调,哪怕是他的镖局也不会要。
赤烟:“姑娘觉得呢?”
血蒂莎淡淡道:“不怎么样。”
甚至想拎过来揍一顿。
刚开始只是觉得他有些烦,看在他父亲救了小师叔一命的份上,她愿意礼让三分,直到他说到林中女的故事,血蒂莎的心中才对他真正起了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