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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何喜楼(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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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最高之时,醉仙斋三人渐次醒来。
赤烟想着晚上能吃竹筒饭,特意留了些肚子,只点了碗易消化的牛肉面,老吴饭量大,正正经经叫了一桌饭菜,荤素搭配,只血蒂莎依旧青菜素粥,口味极淡。
赤烟就常常不能理解,如此吃法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老吴依稀听过几句传闻,似乎景煆的棠公主肠胃有些不好,吃不得太刺激的,据说宴席上就没有敢劝棠公主酒的,若是有人不听,执意要犯,不用棠公主发火,她身旁的楚公子就先冷了脸,连带着一圈贵人都战战兢兢。
赤烟一怔,“可是以前宴上姑娘喝过酒啊。”
老吴微讶,“那看来是旁人讹传了。”
用了午膳,三人汇集在血蒂莎房中,商量行进路线。
须臾商量完,血蒂莎和赤烟戴上斗笠,老吴最后检查了遍房中。
正待几人欲推门离去,窗边笃笃笃几声轻响,赤、吴二人瞬间提高了警惕,几步跨回血蒂莎身边,掏出袖中藏匿武器,一脸凌厉。
老吴率先走前一步道:“姑娘,我先去探探究竟。”
赤烟自觉护在血蒂莎身前。
血蒂莎却眉峰轻轻一动,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等等——”
老吴已经开了窗,阳光大片大片洒进来,一并带来了窗外的喧闹。
小刀照了个空,老吴谨慎举柄环视一圈,均不见可疑之人,不信邪再看,只见窗棂边边上,一只圆头圆脑的小鸟歪着头看他,眼睛水汪汪的,“唧唧——”
赤烟闻声一愣,“兴文?”
似乎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兴文叫的更开心了,踩着点点大的小脚丫在窗边原地兜圈子,唧唧唧唧叫个不停,一只鸟在那傻乐。
“……”老吴僵硬地放下小刀。
血蒂莎看了他一眼,“关窗。”继而转向傻乎乎转圈圈的兴文,唤了声它的名字,听它憨憨地叫着,心平静气的:“不进来就关窗了。”
“唧唧!”叫声一高。
兴文一眨眼飞进了血蒂莎怀里,踩着她的锁骨,一个劲儿地往她脖子上蹭。
老吴只感觉咯吱窝一凉,好像有什么擦过,再低头,暗红色的窗棂上已经没了一只傻头傻脑的小鸟。
血蒂莎有些痒,提着兴文后脖颈子放到桌上,“别闹。”
兴文就像被逮住了七寸,瞪着豆豆眼不叫了,乖乖地站定,在血蒂莎伸手取它脚上信筒时,还十分贴心地将小腿伸出来,好让她解系绳。
赤烟大为稀罕,戳了戳它软乎乎的小脑袋,“小机灵鬼。”
兴文顿时又“唧唧”了一声,连老吴这个大老粗都听出了里头的骄傲和欢喜。
惊奇地望着阿净,心道这小不点儿可真灵性啊!
这边血蒂莎垂眸打开那短短一截小纸条,几眼扫过其内信息,目光忽地一凝。
二人察觉:“姑娘,可是有异变?”
“不错。”血蒂莎撕下末尾一截,两指夹着一折,塞回兴文脚上的小筒,同时道:“玉竹林之行要推后了,下午我们去另一个地方。”
赤烟心痛,她的竹筒饭!
老吴要驾车,突然改了地方,忙问要去哪儿。
血蒂莎看着他们,三字吐出:“荷花巷。”
赤烟:“那是哪儿,专卖荷叶包饭的吗?”
血蒂莎:“那儿又称‘鬼巷’,有人敢做,你敢吃吗?”
赤烟:“……不敢。”
老吴暗笑,赤烟耷拉着眉毛,为她逝去的竹筒饭哀悼,血蒂莎开了窗,轻拍一记兴文圆乎乎的脑门,低声:“原路返回。”
兴文蹭了蹭她柔嫩的掌心,唧唧叫了声,音色哀婉,血蒂莎似是笑了声,轻轻揉了揉它小巧的身子,兴文这才扑棱着小翅膀飞向天空。
刚关上笃笃响过的窗,又听门外突然响起撞门声,砰砰大震,仿佛有个百来斤的大汉一身力气都压了上来,又像是一个鸡蛋从几千米的高空坠下。
三人都有些不悦,同时有些警惕,老吴低声:“莫非沉王府的护卫找了来?”
继而又是一阵砰砰作响,房门震了震,像是快撑不住要塌了一般。
血蒂莎眉头一皱,“散开!”
下一刻,门板骤然脱框飞出,直直撞上背后的墙壁,轰然一声巨响,房梁都落下几层灰来,三人及时闪开,才没有被波及。
老吴心口惴惴,一看才发现一齐被撞飞的,还有一个说书人打扮的男子,将将从废木堆里爬出来,露出张青青紫紫一片的脸。
有人喝道:“臭说书的!再要爷爷听见你胡说八道,爷爷定扒了你的皮!”
立时聚过来一群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赤烟动耳一听,原来是这两人起了争执,动手之人本也是来赴何喜楼三日宴,突然来了群沉王府护卫严查进出,他性子火爆,说了几句不好听的,直接叫护卫扔了出来。
一时气不过到旁边的醉仙斋买醉,醺醺然之时,听得这说书人正讲侠士勇斗恶徒,将恶徒揍得七荤八素又剥皮扔进粪池里,好巧不巧,恶徒与其同姓,便以为他暗讽自己,大骂出口,说书的嘴皮子利索,讽了几句,就叫他追着打。
那大汉还在骂骂咧咧,眼见越闹越大,聚在门口的人越发增多,老吴皱了皱眉,站出来打断道:“你们有私怨自行解决,劳烦让条道,我们得先出去。”
大汉本就性情暴烈,醉了酒更是无法无天,见有人阻断自己教训那说书的,当即一怒,“爷爷就是喜欢在你们面前解决,就是不让,你待怎地!”
赤烟微眯了下眼,声音有些冷,环胸道:“做人不要太过分,我们没计较你毁了我们的屋子,已经是大度了。”
那大汉更是怒火冲天,“嗬呀”怪叫,握拳冲上来就要打:“我看你们就是那臭说书的同伙,要不他怎么专往你们这儿跑!”
不可理喻!赤烟眸色一冷,老吴摸上小刀就要出手,却有一人比他们更快——
一茶杯飞速袭来,旋转着飞过半个屋子,撕风裂气,眨眼间便抵上大汉的喉咙,叫他粗鄙之语卡在喉咙,只能发出“呃呃呃”的痛呼。
更诡异的是,那茶杯撞上大汉后并未失力掉下,而是继续旋转着向前,仿佛有巨人从后边使劲推它一般,竟然直直将大汉一路撞了回门框。
咚——嘭!
大汉一脚踩空跌坐在地,那茶杯未曾惯性往前,当即噌噌碎裂,细碎的瓷片咔的声在头顶爆开,同微温的茶水一齐倒了他一身。从始至终,那大汉甚至连眨眼的功夫都没有。
众人骇然,惊恐地望向桌旁静立的女人。
血蒂莎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迈步出门,平静扔下一字:“走。”
“欸!”老吴和赤烟迈步跟上,围观之人见他们逼近,下意识退开几步让出路。
那说书的看一眼大汉身旁裂成毫无二别的菱形小片,眼中精光一闪,突然踉跄着爬起来,追出去招手呼喊:“姑娘,等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
老吴脚下一滑,回头满脸扭曲看了他一眼,那大汉说得没错,这人果然爱胡言乱语!
赤烟一听笑了,回首喊道:“咱姑娘年纪还小,不能成婚!”
众人抽抽嘴角,那身量如何看也有十六七岁了,不成婚难道不是太暴力了没人敢娶吗!
说书的愣了愣,扬声道:“无妨无妨,在下家中不急,可以等姑娘长大!”
赤烟笑容更大了,难得遇上这么个好玩的,正要回话,却见自家公主突然停下,转身冷冷道:“闭嘴。”
霎时间飕飕凉风萦绕在众人心头,冷得人直打哆嗦,赤烟知道公主真的生气了,闭上嘴一声不吭,血蒂莎斜她一眼,转身出了醉仙斋。
老吴驾着马车,从后方绕到二人面前,二人相继上车,没想到那说书的一瘸一拐的竟然也追了上来,扒拉着车辕叽叽喳喳,执意坚持要以身相许。
一双双眼睛看了来,被说书的当街缠着要以身相许的戏码吸引了注意,人群哗然,恨不得亲自上前掀开血蒂莎的黑纱,见一见围帘之下的真容,到底是何等天仙。
听动静越来越大,血蒂莎眸色一沉,“上车!”
说书的一喜,跳上马车一屁股挤到老吴身边,美滋滋道:“姑娘果然心软!”
老吴怕他被打死血溅到自己身上,坐远了些,说书的也不在意,还挺高兴自个儿的空间增大,“谢啦叔!”
老吴眼皮一跳,冷着脸一抽马鞭,“驾!”
身后一众人遗憾,这到底是接受了还是没接受啊,咋还不让人看呢!
马车开出老远,往冷清清的小巷子里钻,渐渐的,人声没有了,风也平了,只有车轱辘转动的响声,血蒂莎掀帘看了眼,道:“停车。”
老吴勒马,马蹄刚停,冷冷的声音便从里面传出来:“那个硬跟上来的,下去。”
说书的看了一圈,最后不确定般指向自己,声音还很疑惑:“我吗?”
车里飞出一只茶杯,说书的侧身一躲,哎哟哟喊道:“姑娘饶命——”
嘴上求饶,可那茶杯却分毫未碰到他一厘,啪的声摔到地上。
老吴眼睛一眯,一把揪住他领子,提声喝道:“说!你究竟是什么人!依你的武功,那大汉压根伤不到你,你专门找上我们是何居心!”
说书的嘶嘶抽气,“疼!疼——叔你轻点!”
赤烟忍无可忍,掀开帘子:“别叫的这么引人误会!”
二人一怔,对看一眼才反应过来赤烟话中之意,顿时脸色一黑,互相退开了后退。
老吴黑着脸抽出座下长剑,架在他脖颈,“别想装疯卖傻,老实交代还可饶你一命!”
说书的无奈举手投降,看了眼半掀开的车帘中隐约可见的黑色身影,眼中一闪,凄凄苦苦喊道:“我就是报恩来了……”
闭目养神的血蒂莎眼睫微颤,睁开眼:“何恩可报?”
说书的咧嘴一笑,“救命之恩。”
血蒂莎静静地看着他,“何人?何时?何地?”
说书的突然不说话了,笑容也落下,二人隔着层黑纱围帘对视,空气无端凝滞,隐约中似乎拉出一丝刺响,老吴、赤烟对视一眼,察觉到了不对劲。
突然,那说书的又笑起来,一脸纯然,“姑娘忘性真大,不就是姑娘你方才在醉仙斋救了在下一命吗!”
血蒂莎依旧静静的,长久得不到回应让说书的也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姑娘可是又生气了?姑娘脾气实在大,怒伤肝,往后还是别常生气的好……”
血蒂莎看了他半晌,忽然闭上眼,声音淡淡的:“你报恩只知道以身相许?”
“莫怪,莫怪。”说书的笑得一脸青肿挤在一起,“在下说书人,最爱的便是义士除恶扬善,女子以身相许的故事。”
血蒂莎毫不客气:“俗。”
说书的不以为意:“但有人听。”
说罢细细一笑,“姑娘可要听一则?”
赤烟想说他有病吧,却听公主道:“说来听听。”
惊疑不定地看了眼二人,同老吴一起懵逼,怎么回事,方才不是还要打要杀的吗?咋突然开始故事大会了?那他们是不是也要想一个备着?
那说书的不客气,重新跳上了马车,坐在外边驾车的位置上,盘腿面向车内。咳了咳,五指高抬,虚虚一握,自配音发出道惊堂木落下的响声——嗒!
道:“话说某朝某代,西方聚灵之处有一山林,林中有一女独居,琼姿花貌,更兼品性纯良,以清泉野果为食,以草木洞穴为居,虽日子过得清贫,倒也乐得自在。”
“谁料好景不长,山中突然来了两头猛虎,穷凶极恶,称王称霸,捕食猴鹿野兽不够,贪婪起来,竟然将那林中女也想捉来下腹。然林中女之住所,天然一股灵气庇护,二虎虽心热如火,却无法近身,日日盯着那林中女,于暗处尾随窥视,虎目幽绿,涎水潺潺。”
“二虎于是合而谋之,林中女孤身一人自然不能敌,一日中计不慎落入包围,四处逃窜,但她弱女子一个,如何能一人敌二虎?”
“他义兄住的不远,正在林子对面的湖边,听闻林中虎声震天,隐有义妹呼救之声,跑了来一看,见二虎獠牙血口,竟然被吓呆了魂,一动不动站在边上,半点忙帮不上。”
“二虎将林中女围困在爪牙之下,本该是一同享乐之时,突然起了内讧。原来这二虎俱不是善类,眼见功成,野心渐起,又撕毁了先前的协定,不愿同另一虎分食。于是争相嘶吼,扭打在一起。”
“这时路过一个义士,素来仗义,见二虎欺一女,一男呆呆不语,愤然不已,怒吼一声,搭箭拉弓,帮那林中女射杀了两个欺人太甚的恶虎——”
说书的说到这一顿,忽而一笑,“姑娘猜后面怎么着?”
血蒂莎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盯着他青紫的脸庞,同样勾了勾唇,眼中却是寒凉,“那义士义气相助,不欲求报,可他家中却不愿平白被人捡了便宜,于是要求林中女嫁与义士……”
“——以身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