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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那年离别 ...

  •   常相规像是疯了一样。

      他永远冲在最前线,不停地挥剑砍刀,仿佛不知疲倦。

      即便刚硬如血蒂莎,也无法不在面对他的时候心生寒意。

      不是因为他强大的实力,而是因为他那未免有些骇人的态度。

      他真的在享受这样一场战争。

      不同于旁人或多或少的胆怯和不情愿,常相规仿佛为战争而生,骨血中天然就带着抹不去的血腥和杀伐。披甲上战场对于他而言,不是远离故土的以命相博,而更像是回到了母胎之中,他在其中如鱼得水,越战越勇。

      他的每一个神态和动作,都在毫无遮掩地表明他的兴奋和喜悦。任谁都能看得出,他常相规十分享受这种刀尖上跳舞的感觉,并且在无止休的对战中得到了难以言喻的快|感。

      血蒂莎毫不怀疑,若非察觉到手下之兵疲态渐显,实非擂鼓呵斥所能救,常相规这个疯子很可能会就这么一直打下去,直到他气息全无,再也无法拿起刀剑。然而即便是退居十里驻扎,对于常相规而言,也只是为了短暂的休养生息后,可以有更酣畅淋漓的对决。

      这样的常相规,即便没有身后大火的威胁,也不会安分多久。

      不出所料,常相规很快又卷土重来,他甚至等不到第二天天亮,仅仅休息了半日,便趁着欲明未明的夜色再度带军压上。

      黑夜和身后逐渐逼近的火光,为他们的甲胄更添了一份森然。

      血蒂莎立于城门之上,冷冷地看着他们渐渐逼近。

      “传令:即刻烧粮毁食,启护城之械,开守后之门,一千运械后城,一千开路鸡屏,其余之人随我应敌。”

      士兵抱拳,跑下去宣告军令。

      血蒂莎偏头,“师傅,你先随高悉到瓶城可好?高悉此人谨慎有余,却缺乏冲劲,难免束手束脚,翁效又离不开,只能由他带兵。常相规未必预料不到我们的打算,只怕会绕远路埋伏其中,鸡屏古道乃我们唯一退路,我实在不放心,还是得由师傅坐镇才稳妥。”

      楚阆垂眼,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披风,“左右你在前方亦不过拖延时辰而已,未尝不可由我替你。”

      血蒂莎想也不想否决道:“不可。”

      她如何会让自己的师傅冲锋前线?

      血蒂莎说得坦荡:“我不放心。”

      楚阆无奈,“阿真,我也会担心你。”

      血蒂莎默了一下,改变策略:“您虽是负有盛名的楚公子,人人敬若神明。但我是景煆的公主,躬擐甲胄到底会让他们更安心。”

      这话说得对也不对,敬若神明之人亲自领军,不是一样会增长士气么?虽有可驳之处,但话中态度已然不甚清晰,总归是绝不同意楚阆的提议。

      紧要时刻容不得过多的思虑,楚阆不欲与她争辩浪费时辰,到底是认了,只深深看她一眼,缓缓道:“我在瓶城等你。”

      像是一句古老的谶语。

      在夜色中,和着冰凉的风,轻轻地盘旋在天空,被吹得很轻很轻,很远很远,漫过了遥不可及的地平线,跨过了时间的鸿沟。

      然后无数次出现在他们的记忆中,变得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中间的地名一次次地更改,瓶城、胡蒙嗒、关月、都城……其余构成却宛若磐石一般,永远牢牢地驻守在原地。

      楚阆总是在静静地说着我等你。

      瓶城失守,他们退居胡蒙嗒,楚阆再一次领军向后开路,他上马前说,我在胡蒙嗒等你。

      苦守一月,他们不得已再度退后一城。血腥和杀戮像是嗅到了骨头香味的饿狗一般,死死地盯上了他们,怎么甩也甩不掉。就在战局再次转危之际,师弟羊明甫终于说动君帝出兵,君湘援军赶至,瞬间局势调转,景煆终于有了松口气的机会。

      血蒂莎却无暇他顾,马不停蹄地便要赶回京都,控制已然一片混乱的朝局。

      未免战事有变,楚阆只能留下来继续坐帐军中。临走前,他为血蒂莎系好马鞍,无不担忧地说,一路小心,我在关月等你。

      后来,朝局渐稳,前方战事出现转机,血蒂莎本应稳坐都城,却又牵扯出了苏家的合作,楚阆连夜赶至京都,替她监国,替她看顾朝政,由她空出手来潜往凤安,同苏家谈判。

      于是他又要孤身守在一城了。

      “安心去,景煆有师傅。……我在都城等你。”

      再后来。

      凤景之战终于要结束了,然而血蒂莎也终于不得不要远走诡诞境了。

      这次楚阆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替换中间的地点了,于是唇齿间溢出叹息,将那句再熟悉不过的话,化成了短短的三个字:我等你。

      他实在可怜,哪怕自己也思绪烦乱,却还要宽慰情绪不佳的小徒弟:“我在云岚最安稳不过,不必担心,也不必牵挂。到了诡诞境一切小心,好好吃饭,不要使小性子。”

      楚阆看着她越发纤细的手腕,眼里划过一丝遗憾,“……之前让人给你打的镯子还没完工,只能等你以后回来再给你了。”

      四个月前,奉旨回京的血蒂莎在景后的刺激下,发疯摔了楚阆赠与她的玉镯。

      那时楚阆轻轻按揉着她的手腕,说我再给你去寻一个好的。

      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却真真确确已经走过了血火交融的四个月了。

      血蒂莎声音闷闷的,“那时我都长大了,哪里还戴的下。师傅你记得再和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做大一点儿。”

      她比了个橙子般的大小,“就这么大。”

      楚阆失笑,眼神却很温柔,“哪里就能长得这么大了。”

      血蒂莎理所当然,“我长得很快的,到时候说不定比师傅还高还壮,自然不能做小了。”

      楚阆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也不反驳,只说:“好,到时候师傅定要好好看看。”

      师伯传来催促,叫血蒂莎尽快上路。

      于是血蒂莎只好慢慢离开楚阆的身边,踏向那条谁都不知道究竟如何的道路。

      她一步步向前,看见天地迷蒙,青山变色,看见逐渐迷糊的前路,看见渐渐褪色的云岚。命运像是一个刷子,无情地刷去生她养她的云岚,刷去她或喜或悲的十三年。

      她突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那句改变了构成的“我等你”,突然间就像是一个不祥开始的前兆,无声地诅咒着这一场离别。

      血蒂莎突然转身,在所有人讶异的目光中,跳出阵眼,回身冲进了仍旧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的楚阆怀中。

      她理不清那些纷繁的思绪,弄不明那些潜藏在心底或明或暗的想法。但是在这样混乱的状态中,有一个声音冲破一切黑雾,以一种不容阻挡的姿态,定定浮现在眼前。那个声音只有短短的一个字,却绵长得像是从远古传来,传来了一个气息沉重的——归。

      她语气郑重,贪婪地吸取着怀中之人温暖的清香,不知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向他发誓,一字一顿地道:“师傅,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

      这是自四个月前,王二娘流言之后,他们的第一个拥抱。

      十四岁的血蒂莎埋在楚阆怀中,看不见怀抱之人的神色,亦不明他为何陷入沉默。不待她出声询问,骤然感觉脊背一暖,一双温暖的大手放了上来。

      楚阆轻轻地环住她,声音低得像呢喃自语:“好,我等你。”

      我等你啊……

      阿真……

      血蒂莎猛然惊醒,骤然脱离了遥远的回忆,回到有些闷热的七月夜里。

      她像是受惊一般,下意识握住了空荡荡的左手腕,在上边摩挲着寻找。

      ——我的镯子呢?

      血蒂莎低头,只看见一截皮肉绵软如同白雪的手腕。

      指甲在上面抠出两条红痕,红得刺眼。

      她怔怔地看着手腕,是梦啊……

      她又做梦了。

      梦里是一场被剪辑快放的电影,漫长的时间线被蒙太奇打乱。

      却放来放去总是那么几个镜头。

      她乘船从热闹的港口,回到梨花盛开的普华岛,然后战报传来,她又乘船上马来到草原,看着草原火光一片,嘶吼着将云岚烧成泛黄的旧色,烧出了高楼林立的诡诞境。

      半晌,血蒂莎吐出一口浊气,慢慢地阖上眼。全身上下的筋肉也在同时渐渐放松,血蒂莎这才察觉后背上不知何时出了一层冷汗,已经微微润湿了单薄的里衣。

      守夜的丫环似乎听到了动静,隔着门问她可有什么吩咐。

      血蒂莎揉按着太阳穴,问:“几更天了?”

      丫环答道:“快五更了。”

      距离她睡下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差不多也到了她要起床的时辰,血蒂莎索性下床洗漱,穿上一件轻便的裙子,准备到后面的山上走走。

      她历来有晨练的习惯,从前在普华岛,早早地爬起来跟着师傅师伯们练武,后来到了诡诞境,政务繁忙,没那么多功夫供她挥霍,便只好早起到外头散散步。

      幸而这老吴家因是镖局,要驯马运货,又要着人练武,住在内城到底不方便,因而在示丰城的位置较靠边缘些,正好临着山,柳儿胡同出去不远就是。

      血蒂莎起来时,院内已经有几个学徒在练武,老吴站在一旁,拎着个长棒,表情十分严肃。怕吵着血蒂莎他们,因而只让学徒静静站桩,并未舞刀弄枪。

      难得的是赤烟竟然也起了,这个早晨能拖一分钟就拖一分钟的懒蛋,毫无形象地蹲在走廊上的栏杆,愣愣地看着庭院中练武的小孩。

      见了血蒂莎,跳下栏杆几步走上来,“公主,您这是要出去散步?”

      血蒂莎颔首,“怎么起这么早?”

      赤烟一脸窒息,撸起袖子给她看自己红红点点的双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示丰的蚊子这么喜欢我!”

      血蒂莎默然,“擦药了么。”

      “擦了,痒倒是不痒了,就是看着难受。”

      “过几天就消了。”

      赤烟叹气。

      血蒂莎越过她准备出门,赤烟想了想道:“我也同您一块儿去罢。”

      血蒂莎回首,“山里蚊子也不少,你确定?”

      赤烟伸了个懒腰,眯着眼自暴自弃,“随缘吧,反正有药。”

      老吴晓得后,就要派人护送他们出行,被血蒂莎拒绝了,赤烟笑着说:“吴叔你甭担心,我定会好生保护公主的。”

      老吴见他们双手空空,怎么也放心不下,“这会儿天还黑着,山里可能不太平,多少带件趁手的武器。”

      血蒂莎扫了眼,“那把长弓罢。”

      赤烟手快地拿过背到背上,笑眯眯地同忧心忡忡的老吴挥了挥手。

      黎明前一向冷,幸而如今是大七月的天,倒不至于像是冬日里一般寒入骨髓,让人冷得走不动道。

      血蒂莎走在前,静静地不发一言。

      赤烟在后,一会儿转弓,一会儿搭上箭瞄准一处佯装射击,自玩得欢快。

      突然,右侧的草堆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二人侧首,看见一只灰不拉几的兔子冲出来,停在路中央傻不愣登地转了转脑袋,似乎是看到了他们,又扑腾着小短腿跑开。

      一支箭射出,正中灰兔子跑开之地,没射中猎物,孤零零地跌到地上。

      赤烟上前捡起,遗憾道:“可惜迟了一步。”

      血蒂莎收回目光,淡淡道:“你捉兔子作甚。”

      赤烟将箭矢插|回箭筒,偏头笑道:“炖汤喝啊。”

      血蒂莎瞄她一眼,抬步继续走了。

      赤烟几步追上,“开玩笑的,我可不爱吃兔子。——只是林雁说她想养一只。”

      血蒂莎不咸不淡:“你对她倒是真不错。”

      赤烟神色一顿,抿了抿唇,“公主,你是不是还在为昨夜林雁说的话生气?”

      昨夜谈起茜南草原之火后,林小姐没坐多久就离去了。大火乃凤军所放这件事似乎对她打击不轻,听闻血蒂莎略略几句回忆,便已然面色发白,连血蒂莎的异样也没发觉。

      她走后血蒂莎也兴味寥寥。

      不见得就是因为林小姐的缘故,那种情况下,即便对面坐着的是一位当年同上战场的,血蒂莎也不可能就喜笑颜开满怀欣慰了。

      当年的一切来得太过猝不及防,过程和结果又太过惨烈,让人难以释怀,直到如今都还深深影响着她的生活。

      血蒂莎垂了垂眼,“不是。”

      她声音轻飘飘的,“……只是想起一些往事,有些……”

      有些如何,她没往下说了。

      却总不过就那几个不好的词。

      赤烟沉默。

      昨夜两人的对话,她在门外也听了个大概。她第一次从血蒂莎的口中,听见她本人对于那一场战争的描述,寥寥几句,却令人无端的压抑喘不过气。

      公主想起了什么往事,她多少有些猜测。

      她进景煆的时候,风景之战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公主已经来到了诡诞境,甚至是在诡诞境有了立身之所,过得尚且算得上是不错。虽然沉默寡言,但的确看不出刚逢大难的迹象。又或许只是她太粗心,漏了边边角角的细节。

      再后来,公主就更同常人无异了,会笑,会怒,会打人,也会不厌其烦地叮嘱他们好好吃饭。虽然仍旧话不多,虽然在偶尔的几个时候,转头看见她的某一瞬间,会隐约觉得,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但于赤烟而言,这样的时候到底是少数。

      战争这两个字,仅仅是说起来,实在是太空,也太轻了。尤其是事外之人,不曾经历其中,难免少了几分感同身受。赤烟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谈起如此沉重的话题,她不想干巴巴地留下一句“那真的是太惨了”,徒招对方难受,也毫无意义。

      于是她牵起嘴角一笑,“我最近闲来无事,倒也想起了些往事,公主可愿一听?”

      血蒂莎抬眸,眼里那点缥缈的雾气,已然消散得干干净净。

      她慢慢向前,“如果是你考试和上课时的心得体会那就算了。”

      赤烟笑着跟上,“诶公主您怎么晓得。”

      话虽如此,血蒂莎到底没有阻止赤烟开口。

      赤烟便背着弓,枕着手臂,抑扬顿挫地说起她源源不绝的课上心得。

      在诡诞境时,陈夫子为更好地给赤烟这些非云岚本土人授课,特地花费了一番功夫了解诡诞境的文化,了解他们的授课方式,也是为取长补短。初衷很好,但似乎手段有那么些……过于新潮了。

      赤烟说:“我当初本来就对青大人所说之辞半信半疑,陈夫子授课第一句话,差点就让我当场写退部申请了!”

      血蒂莎平静纠错:“景煆没有部门之说。”

      赤烟选择性忽略,继续道:“那节课的标题我至今难忘:云岚大陆背景概览。”

      “听着就很枯燥很宏大。”

      “我当时都已经做好摇头晃脑背诵二十四史的准备了,觉得陈夫子这个彻头彻尾的云岚先生,多半出口成章,一口异域口音,满嘴文言文,我用翻译APP都不一定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我万万没想到陈夫子竟然动作熟练地打开了PPT,然后一脸严肃地说了三个词——”

      赤烟学着陈夫子当年的姿势动作,捋了一把并不存在的胡须,眼神炯炯地盯着血蒂莎,缓缓吐出几个字:“架空,古代,微玄幻!”

      血蒂莎:“……”

      虽然很语塞,但是从诡诞境的视角来看,这三个词竟然描述得很切实际。

      赤烟:“真的,当时我一度以为这是个神神叨叨的中二病集结营!”

      “陈夫子说完后我人都傻了,震惊地问他景煆难道是个有序穿书的民间组织?”

      血蒂莎:“……”

      “更绝的是陈夫子竟然听懂了,真的,陈夫子太潮了,回南天都没他那么潮!”

      “陈夫子一脸镇定地和我说:不是穿书,是反穿越然后再穿回去。”

      血蒂莎沉默半晌,“我当年应该去听课的。”

      反思完后继续平静纠错:“是官方组织。”

      赤烟:“……”

      说真的,陈夫子的奇思妙想其实都是和公主你学的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那年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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