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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秦立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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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立铭是被烧死的。
他是秦老将军的长孙,比血蒂莎小两岁,说来曾经还是血蒂莎的伴读。然而血蒂莎自从拜了楚阆为师,便几乎没怎么在景煆的地界上长待过。
九岁之前血蒂莎更是几年都不一定回去一次。九岁之后还好,血蒂莎九岁之后每年都会抽时间回景煆待上两个月,具体月份不一定,和她当年的行程有关,或是暑期,或是年末新春,秋季也是有的。
两个月里,血蒂莎也不一定就定居在景煆都城,她总是喜欢满天下地跑,因而秦立铭这个常年待在都城的伴读,还真不一定就比旁人多见过血蒂莎几面。
血蒂莎第一次见到秦立铭,不是对方成为她伴读那一年,而是在她九岁回景煆的时候。她六岁就拜师普华岛跟着楚阆跑了,八岁那年景后才自作主张单方面给她找了个伴读,她自然不认识秦立铭。
那天是除夕宫宴,文武大臣全都携家眷入宫。楚阆坐在自家徒弟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来自徒弟长亲的试探。血蒂莎那会儿脾气要比现在大得多,本就不是多想回来,不过是自家师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试探性地回来看看,自然不会高兴。不想说话,便自顾自埋头喝水吃果子,旁人见她一脸阴沉,哪里会上赶着自找苦吃。
吸收多了水分尿急,血蒂莎说了声便到后头出恭去了。
哪知小解完刚出来就迎面碰上个一脸委屈巴巴的小包子。
依照走江湖多年的经历,多半是个讹人的。血蒂莎瞄了眼对方腰上的玉牌,记下重点标志,二话不说便准备绕路走开。
小包子立马撒着脚丫子跑上来拦住。
血蒂莎瞬间警惕后退一步。
怎么的,现在的江湖骗子都这么锲而不舍的吗?她都准备避开了还追上来?
小包子看见,眼眶瞬间就红了,汪着一泡眼泪水,半哽咽地问:“你跑什么啊?”
血蒂莎不敢置信,“难道我还要凑上去?”
她看起来就这么蠢钝吗?
小包子:“我是你的伴读啊。”
血蒂莎:“……哦。”
我信了,麻烦让让,我还有半串葡萄没吃完。
小包子伸开两只肉乎乎的手臂,再一次拦住血蒂莎的去路,生气地瞪血蒂莎,“我都说我是你的伴读了,你怎么还要丢下我,我要和你一起走!”
……这他妈果然是个讹人的!
血蒂莎冷冷看他一眼,觉得自己方才就不应该看他年纪小就没动手,挥臂打开面前的拦路之手,跨步就准备离开。
然而没走几步,身后就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方才那个还很神气的小包子突然就仰着头嚎啕大哭,嘴里还抽抽搭搭地控诉:
“哇呜……血、血蒂莎——哇呜呜呜呜呜呜……你欺负我,欺、欺负铭铭……”
血蒂莎:“……”
……你他妈这是耍赖!
不甘心被蒙冤的血蒂莎深吸一口气,回头找人理论:“我不就是打了你一下吗,都没使劲,那还是你先拦我的路的!你还想讹我我都没找人把你抓起来!”
小包子被吼得哭声一停,没几秒又仰头,哭得更大声了:“你吼我!”
血蒂莎气到肝疼。
小屁孩都这么无理取闹的吗?!明明她师弟羊明甫就很乖!
她唇瓣颤抖,咬牙切齿吐出一句“不和你一般见识”,就气哄哄地准备回去了。
小包子小嘴一瘪,哭道:“呜呜呜……你、你又想丢下我……嗝!”
血蒂莎冷笑,你他妈再说一句我不止丢下你,我还要把你丢到结冰的池子里。
“他们、他们都笑我……说我——嗝——说我没人要,当你的伴读,就是是、是——嗝——是守王八的圆肚子。”
“……”
你说谁是王八!
小包子抽抽搭搭地道:“铭铭不要守王八……呜呜呜……王八好丑……”
血蒂莎停下步伐。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撸了两把袖子,气势冲冲地转身,就准备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来讹她还骂她是丑王八的小屁孩。
还没待她一脚踹出去出气,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叫,惊喜地叫着:“铭小少爷,嬷嬷可算找着您啦!”
血蒂莎停下,皱眉看着一身宫中嬷嬷打扮的中年女人扑上来,一把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包子抱在怀里。
嘴上惊慌地问:“铭小少爷,您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您了?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小包子伤心地伸出软乎乎的手指向血蒂莎,“那个、那个王八……”
嬷嬷怒目寻过来,瞬间又惊诧地收回,“公——公主!?”
真是抱歉哦,这是个王八呢。
血蒂莎冷冷问嬷嬷:“他是哪家的孩子,怎么跑到这后面来了?”
嬷嬷犹在惊诧中,小心翼翼地回道:“公主殿下,这是您的伴读秦立铭小少爷啊……”
血蒂莎:???
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
皱眉想了半晌,血蒂莎勉强从犄角旮旯里找到了点印象,“威武将军的长孙?”
依稀记得她那个母后好像是在两年前给她找了个什么伴读。血蒂莎当时人在普华岛,听闻消息时已经是在三天后了,只觉得漫天菱有病,她人都不在景煆,找什么伴读。而且经过她首肯了么,就私自下决定。遂冷笑一声,扔到一旁没管了。
没想到半个月后景煆那边来了艘船,说是漫天菱将她的伴读秦立铭送过来了,让她派人去接。当时血蒂莎就怒了,随便给她找伴读就算了,还敢送到普华岛过来恶心人!当即抄起一旁的扫帚,就带着师弟羊明甫气势汹汹地将人如数赶了回去。至于那个叫秦什么的伴读,自然是连看都没看一眼,就让岛上的人一并驱船送回去。
原来是叫秦立铭。
血蒂莎继续问:“他说旁人笑他是……守王八的圆肚子,这是怎么回事?”
嬷嬷脸色一下就变了,支支吾吾:“就……就是小孩子……闹着玩……”
血蒂莎瞧出点问题,声音一寒,“据说还和我有些关联,你可别撒谎。”
嬷嬷脸色白了白,小声道:“因为铭小少爷是您的伴读,您又常年不在宫里,同铭小少爷认识的就开玩笑说……说铭小少爷像独守空闺的怨妇……”
血蒂莎神色一沉。
“那又怎么成了……守王八的圆肚子?”
嬷嬷尴尬道:“铭小少爷还小,听不大明白这些,只记得一两个音,晓不得字……”
闺同龟,可不就是王八么。
至于怨妇怎么又成了圆肚子,除了音相似外,想来八成那小包子自己也晓得他长得圆润像个包子吧。
血蒂莎冷笑,“都有谁这么笑话过他?”
嬷嬷胆战心惊地吐出几个人名。
血蒂莎冷着脸一一记下。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谁那么闲,背后瞎传流言。流言传得没水准就算了,笑话完人后还不和那小包子好好解释一下究竟是什么意思,让那小包子自己瞎琢磨出个王八来。呵。等着吧,她明天就上门拜年。
血蒂莎让嬷嬷将哭得乱七八糟的秦立铭带下去整理整理再带回去。自己则背着手,憋着一口气回大殿了。
楚阆瞧出不对劲,低声询问:“怎么了?可是路上出了甚意外?”
血蒂莎沉默半晌,硬邦邦吐出几个字:“被人讹了。”
楚阆一怔,听出言外之意,明白过来她心中有数,遂不再过问,笑着摇摇头,给她剥了个橘子。
后来血蒂莎果如她所言,带着“厚礼”一一上门“拜年”,被访者无一不热泪盈眶,感恩戴德。
小包子秦立铭啥都不知道,就发现那些往常爱笑话他的小伙伴突然就不笑他了,还莫名其妙地和他科普说乌龟十分长寿,其实长得不丑的……
再然后,突然景后就下旨说公主常年随师游历,伴读尚小,不便与其同行,因而威武将军府的少爷为公主伴读一事就此作废。
第二年血蒂莎回来,小包子又哒哒哒凑上去,问是不是她帮他教训了坏人。
血蒂莎不答反问:“乌龟怎么样?”
小胖子下意识道:“与天同寿,貌若天仙。”
血蒂莎点点头,满意地走了。
虽然秦立铭不再是血蒂莎的伴读了,但有这么一段过往在,到底比起旁人不同。秦立铭也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筋,莫名开始亲近血蒂莎,然而血蒂莎并不想带孩子,往往将人丢给随行的嬷嬷。
再大一点,软萌可爱的秦立铭就开始鸡飞狗跳了,小时候对血蒂莎的无条件听从,也演变成了没事捣乱斗嘴。具体表现包括但不限于:笑血蒂莎是绿了吧唧的乌龟王八、秋猎上只抢血蒂莎看中的猎物、半夜跑到血蒂莎的帐篷外鬼哭狼嚎……
虽然每次都会被血蒂莎修理得很惨,然而秦立铭从未放弃,甚至越挫越勇。
虽然血蒂莎也很烦他,然而比起都城其他心怀鬼胎的人,她还是宁愿看见秦立铭这个智障。
血蒂莎以为大约还要被秦立铭烦很多年,直到对方成熟稳重,却没想到在她十三岁的时候,秦立铭就烦不动了。
他被烧得全身发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只懒惰的黑色乌龟。
看见血蒂莎,已然涣散无神的双目骤然爆发出一阵光亮,黑焦般的唇瓣颤抖,挣扎着说着什么,声音却极小,几乎是只做了个口型:“王……”
连“八”字也无力吐出了。
他身下传来微弱的抽泣声,右副将担忧有诈,神色一厉,拉弓就要放箭将其处死。
血蒂莎瞳孔一缩,“慢着!”
右副将闻言收紧预要松开的手指,皱眉看着血蒂莎拉缰下马,疾步跑到底下那个黑炭面前单膝蹲下。
右副将:“公主?”
血蒂莎头也不回,“他是威武将军府的秦立铭。”
右副将一惊,“秦老将军的长孙?!”
“秦少爷怎么会变成这样?!——军医呢?!快上来为秦少爷诊治!”
秦立铭张了张嘴,“不……”
不用了。
嘶哑而微弱。
在场之人都看出他已是行将就木将死之身。眼眶一红,免不了伤及己身,再想起不久前被活活烧死的战友们,更觉悲愤,一个个将缰绳捏得死紧。
秦立铭艰难道:“下……下面,我妹妹……”
血蒂莎想起方才听到的微弱的抽泣声,“秦舒?她也和你在一起?!”
“活……活着,帮……帮我……”
血蒂莎眉眼一厉,“秦立铭,要照顾她自己来,本公主没那个闲情逸致!”
她说的不客气,秦立铭却丝毫未生气,反而隐约扯起嘴角笑了下,像是想起什么开心事似的,露出半颗小虎牙。
“……拜托了……”
血蒂莎喉咙一哽,握了握拳,猛然偏头高声喊道:“高悉!还愣着作甚!下来带秦少爷和秦小姐上马!”
右副将匆匆抹了一把泪,强咽下难受,咬牙下马,叫人过来帮忙。
血蒂莎死死绷着脸,手搭上秦立铭臂膀,就要整个将其搀起,背在背上带走。
然而她只听见一声微弱的脆响。
站起来的时候,手上只有一截断臂。
血蒂莎握着断臂,愣在原地。
秦立铭已经被烧得太久了,像一只外焦里熟的羊,筋肉易碎,全凭一口气吊着。哪怕他后来及时挖空了身边的杂草,制造出了一个狭小的绝火带,也只是延缓了死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漫天的大火总会在风的鼓动下沾到他们身上。
人肉也是可燃物。
正如后来葵城城主翁效所说,今夜盛行西南风和东南风。奴仆已经死完了,有的成了第一批牺牲者,有的为他们探路而死。只剩下秦立铭和妹妹秦舒两个人,待在狭小的无草圆圈里,死死地抱在一起,做着困兽之斗。风压着火往他们这边倾倒,他和妹妹几乎无立锥之地,总是会被烧到,待到风短暂变小的时间里,又互相拍打着身上的火焰。周而复始。
秦立铭没有任何一刻这样清楚:再这样下去,他们必死无疑。
于是他徒手挖了一个洞,将娇小的妹妹埋进去,只露了一个头在外面,免得她窒息而亡。自己则趴在上方,将妹妹秦舒唯一露在外面的脑袋也围住,免她受烈火焚烧之苦。妹妹一直在哭,她知道自己的哥哥在外面替她挡住了一波又一波的火势。秦立铭只能咳嗽着安慰她,说你哥哥武功盖世,好着哩。
再后来,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疲劳和疼痛片刻不停地蛊惑着他,说快睡吧,睡着了就没事了。
他其实好疼,他比血蒂莎还小两岁,今年不过将将十一,上个月才过了生辰。他是景煆都城威武将军府的大少爷,一辈子锦衣好食,受过最大的委屈不过就是旁人笑他是独守空闺的怨妇,哪里想到有一天会一动不动地趴在火中承受这样的苦痛?
有一刻秦立铭真的疼得受不了了,他恍惚地和妹妹秦舒说,我好困,我就睡一小小小小会儿好不好?
秦舒哭着说不要,哥哥陪我。她知道他的哥哥如果一睡,便很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然而秦立铭真的快支撑不住了,他眼皮下沉,就快要失去意识。秦舒得不到他的回应,双眼通红地张嘴咬住面前的手。那是她哥哥秦立铭的手,挡在她面前,以防有火焰从缝隙中烧到她却没发现。那里早已经因刨土而鲜血淋漓,又被高温熏得发红。
秦舒吃了满口的土,她感受到血腥味冲进她的喉咙管,一度让她想吐。然而这是她哥哥的手啊。她发了狠,死死地咬着,牙齿深深陷进手掌的肉里,仍旧不放松,甚至越来越紧,像是要和这大火比一比谁更能让他哥哥疼似的。
秦立铭在骤然的疼痛中惊醒,他心神俱震,反应过来自己差点就这么踏进阎王庙了。秦舒已经没有大哭大叫了,然而他却感受到一种更为浓重而无声的悲哀和绝望。秦立铭红着眼,泪水在眼眶打转,他咬着牙,像往常和她斗嘴一样,颤抖着说:……死丫头,松嘴。
秦舒无声流泪,红着眼摇头。
秦立铭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
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场大火啊?
明明半个时辰前他和妹妹还在营帐里偷偷喝酒,互相笑话对方脸红得像个猴屁股,为什么现在就成这样了呢?
为什么大火还不灭?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他们还能等到救援吗?
秦立铭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妹妹的牙齿都已经穿透了他的掌心,咬出一个透风的血洞,才终于等到火势渐灭,然而那个时候他已经动不了了,他没办法起身将妹妹挖出来带走。于是他只能继续等,等着别人发现他们,大发慈悲救他妹妹一命。他听到远方刀戟相向的声音,听到人群哀嚎,马蹄阵阵。
他艰难地转动目光,看到了红衣白发满身血污的血蒂莎,骑着高头大马,领着百名士兵,满身肃杀。
秦立铭突然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血蒂莎以为他是不学好的骗子,他哭着说别人笑他是守乌龟的圆肚子。
一过五年,他似乎没有半点长进。
如今他也是个……守乌龟的圆肚子。
困在原地的乌龟,守着妹妹的脑袋,匍匐在地上的圆肚子。
秦立铭这一刻回想起短短十一年的往事,恍然发觉人生处处是谶语。他已经能感受到意识在逐渐模糊,眼皮以他完全无法控制的力量缓缓闭合。
他抖动唇瓣,趁着最后一刻清醒,冲自己这个僵硬在原地眼眶发红的玩伴笑了一笑,无声道:别怕,我不疼。
秦立铭含笑合眼。
别怕,我不疼。
我不想吓到你。
我知道我现在一身焦黑,满身狼狈。
但我知道自己一定不丑。
因为你曾一遍遍让人和我说:
乌龟与天同寿,貌若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