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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送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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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香楼三楼的包厢外,月崤梵倚栏而立,津津有味地听着底下众人探讨那下凡历劫的藏雪仙人。
议政大臣出殿门没多久,月崤梵便得到了消息,乍一闻之,险些笑出声来,从前被人视作山中猛兽的景煆棠公主,竟然有朝一日成了因过下界的九天神女。
再一思之,已是明白来龙去脉,晓得其中必然脱不了血蒂莎的手笔。
昨日荣亲王府中,他便有所疑虑,虽设计王、黄二人谋害他们,可顺理成章地掩盖他们私下相见是为结盟的事实,但倘若不安排那两人撞破,只要行事小心些,依照他们的能耐,也未必会被人察觉。换而言之,王、黄二者的参与并非必要不可,甚至可以说是累赘。
这两人可是将案情的严重程度上升了不止一个台阶,他想不通,如此安排,究竟对血蒂莎有何益处?总不至于仅仅只是为了将王二娘送入大牢罢?
他多少晓得血蒂莎同此人的恩怨,当初那谣言闹得可不小,他就是想不知道也难。况且谣言的另一个主人公还不是普通人,而是血蒂莎尊之敬之的师傅楚阆。说血蒂莎要报复她,月崤梵毫不怀疑,但一无人问津的平民而已,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置了,多的是手段,何必要单选此法?
这会儿总算是有了答案。原来一切专为逼迫墨秦远。逼迫他主动出手,让血蒂莎附身的墨大小姐与墨相府脱离关系。
墨秦远心思重,要想让这样一个恨不得一出生就安排好后事的人主动与亲女断绝关系,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要让他打心底觉得墨隐澜是个烫手山芋,不得不除,他就会主动朝着血蒂莎给她预设的方向走。
所以血蒂莎让他看了一场荒唐的生辰宴闹剧。
借着前几次事件中由她带来的负面影响——或许还有她的人故意煽风点火——血蒂莎成功逼迫墨秦远下定决心,将她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哪怕这么做的结果很可能是九死一生。这一点上来说,墨秦远此人实在是一个疯狂的赌徒,月崤梵也不得不佩服。
看似是因与他结盟而引出的祸乱,实则这二者之间,究竟谁是因,谁是果,还真不好说。月崤梵不禁想,倘若当时他稍微犹豫那么一点,不应约而至,那么今时情况又该何如?墨秦远可会依旧这般孤注一掷?血蒂莎又可否如愿与墨相府脱离关系?
问题刚开了个头,就无法再往下继续了。——他怎么会避而不见?血蒂莎就是料定了他必然会赴约,才如此设局。
月崤梵心下一哂,也怪他表现得太过急切,是个人就看得出来他有心亲近,外头好些人还怀疑他如此所为,是为谋夺那传闻中富可敌国的苏家宝藏。
可笑至极!
说起来最近有关他的传闻似乎都有些诡异,一会儿医术通天可活死人药白骨,一会儿又心思深沉接近墨相府意图不轨,恐是暗中给墨相府诸人下了毒药。最离谱的是竟然还有人传他倾慕墨隐澜,与凤轻飏争妻的!
月崤梵深深觉得不是病得不轻的人说不出这种胡言乱语。
思考间,楼梯口走上来几个人,打头的是近日才新上任的巳香楼副掌柜,一身素色的长裙,动作比衣裳的颜色更爽利。
副掌柜赤烟见了月崤梵就笑,边走边扬声道:“月少主,怎地独自一人凭栏而立,莫不是这厢房过于简陋,污了月少主您的眼?”
月崤梵收好思绪,回头扬眉一笑,“巳香楼的厢房哪里能说是简陋?副掌柜这玩笑可开大了。至于月某为何在此,这不是等贵楼的佳肴等得急了么。”
一来一往间,两人已不过臂来宽的距离。
赤烟推开月崤梵身后的门,将人请进厢房,“让月少主久等,这却是巳香楼的不是了。——乐勋,还不快为月少主斟酒?”
月崤梵微抿一口,叹道:“好酒!这是芍娘子的眼儿媚罢。”
“只是后劲更足些,不知是哪位高人所酿?”
赤烟笑道:“月少主好见识。我这酿酒师傅的确同何喜楼的芍娘子有些纠葛。从前受过芍娘子的恩,在她底下做过几年长工,算是她半个徒弟,如今学得几分本领,也做了专司酿酒的师傅。只是师长在世,又离了其门下,不好做一般的酒与其争长论短,因而改了‘眼儿媚’一二分配方,做成这‘丑奴儿’。——今日方得十坛,特地开了一坛来孝敬月少主。”
“原来是芍娘子的高徒,不知是哪位师傅?副掌柜可否为月某引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月崤梵看向先前为他斟酒之人,恍然大悟,“原来是乐师傅,失敬,失敬。”
乐勋一拜,“小人乐勋,献丑了。”
结合酒名“丑奴儿”,这话却是有一语双关的妙处了,众人忍俊不禁。
月崤梵再饮一口,问:“乐师傅高姓可是‘平乐’之‘乐’?”
乐勋颇解其意,回道:“正是那神女藏雪仙人凡间修行处所之‘乐’。”
“原来如此,”月崤梵笑道,“贵国可真是藏龙卧虎。”
乐勋谦虚道:“月少主谬赞了,小人如何可与藏雪仙人比肩。”
“乐师傅不必自谦,这‘丑奴儿’一酒,恰如稼轩之词,愈品愈觉其妙处。初品以为婉媚,再品苦涩骤来,隐有一丝辛辣,却非仅仅限于口舌刺激辄止,俄而苦尽甘来,真个意味绵长。”
有一人如此解他之意,乐勋焉能不激动?只见他双目骤亮,上前一步就要同月崤梵促膝长谈。好在副掌柜眼疾手快,在他动作之前先拦住了。
赤烟不着痕迹收回手,笑道:“月少主不嫌弃就是巳香楼的大幸了,这一壶便赠与月少主,倘若月少主看得入眼,有意些回贵府品尝,只管让人报了来,巳香楼随时为您留着。”
月崤梵客气地谢过。
赤烟:“如此,我等便不叨扰月少主用膳了。”
他们品酒说话的功夫,跟随而来的小厮已经如数摆好菜肴,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乐勋看了一眼前方的圆桌,心知不应再叨扰,略有些不甘愿地放弃了攀谈的心思。
月崤梵一笑,也不强留,“副掌柜和乐师傅慢走。”
他慢慢地酌饮一口,悠悠地看着他二人合门离去。
待屋内重新寂静下来,只他一人了,他这才提过一旁的细颈酒壶,放置眼前端详。
几息后,月崤梵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张粘附在瓶底的圆纸片,勾唇一笑,撕下后两指捋开,细细辨认,只见上头墨印浅淡,模模糊糊地描了一个几乎快要辨认不出来的“棠”字。
果然,这副掌柜赤烟今日是做送信人来了。
他翘起腿,慢悠悠地给自己再倒了一杯丑奴儿饮下。
乐勋,芍娘子。
何喜楼。
血蒂莎是邀他同赴何喜楼二十周年三日宴?
……
静思院。
宫中来的嬷嬷和相府的许管家已经在小堂等候多时。他们一言不发,耐心地等着里面那位仙人收拾好凡尘之物,移居至京郊平乐斋。
血蒂莎坐在窗边小憩,等着玉兰、茵陈等人收拾墨隐澜的行李。
她孑然一身,回来至今,住在静思院的时日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仅有的几件行李早在天明消息传出来时便已尽数收拾好,该毁却的也都尽数毁尸灭迹。只是如今还不是摊牌的时候,总不好撂下墨隐澜的物件不管,两手空空地就离开,便随他们收拾。
忙活了半晌,总算是叫他们收拾齐整。看着面前罗列着的七个半人高的大木箱,血蒂莎挑了下眉,倒也没说什么,垂眼喝完杯中最后一口温水,便起身走了出去。
玉兰连忙招呼人抬木箱,自己也背着个小包袱跟上。
来到前小院大堂,嬷嬷和许管家等人同她行礼,问她可收拾妥帖,可有需要帮衬的地方。若是一切妥当,他们便可启程了。
血蒂莎看向许管家,“人我只带玉兰、茵陈和茯苓三人,劳管家在静思院的侍女名录上划去他三人名姓。”
许管家略略犹豫,“只三人会不会太少?还都是做细活的丫头。相爷提前吩咐过,大小姐就是将静思院的人都带走也是可的。”
嬷嬷忙道:“许管家不必忧心,仙人是奉了菩萨之命修行的,咱们哪里会让仙人劳碌?陛下早已派了宫婢侍卫若干,一早便遣送到了平乐斋里,就等着仙人莅临呢。”
许管家立即恭敬朝天一拱手,“陛下圣明。是小人杞人忧天了,嬷嬷莫怪。”
几人抬步,不一会儿便临近正门。
从敞开的大门往外,可以看到锦缎包裹的车马,青中带蓝,蓝中又夹杂了一点白,素净而端庄。半个时辰前,它便随着圣旨一同被赶到了墨相府。
血蒂莎淡淡扫了眼马车边身材壮硕的两名带刀侍卫,脚步不停。
后边传来一阵嘈杂,愈来愈响,似乎有大批人疾步而来。
有人大喊:“慢着!”
血蒂莎回头,瞧见了那位声名在外的二小姐。
二小姐气息微喘,看也不看旁边立着的嬷嬷同许管家一眼,径直地走向血蒂莎。
张口便道:“墨隐澜,你被赶出府了?”
血蒂莎微微挑眉,这位看得还真清。
旁人可没她这好心情,俱都神色变了一变,暗道这主儿可真不会说话。
许管家白着脸插话:“二小姐听岔了,咱们大小姐得了菩萨的命,此行是奉旨去修行呢!”
二小姐蹙眉看了他一眼,“有什么区别?”
她不欲听这老头唠叨,回了一句便不再理他了,转回头来径直盯着血蒂莎来回打量,脸上情绪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竟然这般复杂多变。
血蒂莎心平气和,“怎么,又访情?”
二小姐脸色一暗,瞪她,“少在本小姐面前提那两个字!”
访他娘狗屁的情!
她磨了磨牙,似乎是想忍一忍的,但往事历历在目,情绪实在憋不住,到底是没忍住,黑着脸骂道:“活该你被父亲赶出去!”
这会儿连嬷嬷都想捂住她的嘴了。难不怪能闻名京城,这位主儿的脾气不是一般的臭。
就在众人都以为这位暴脾气的二小姐是来看笑话刁难人时,二小姐反倒慢慢平静了下来。
二小姐轻哼一声,突然回身夺过身后侍女捧着的锦盒,一点也不温柔地塞进血蒂莎怀中,“上回之事算我错怪了你……”
话音虽小,但一点也不模糊,话中之意更是再清晰不过,直接震得周遭随侍之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怀疑自己可是听错了话。面前这位服软的果真是他们脾气古怪的二小姐?莫不是被人狸猫换太子了罢?
显然这话说出口,对于二小姐本人而言也很勉强,一句方落,随即神色一沉,恶狠狠地道:“投毒虽不是你指使的,但到底是在你院子里出的事,别想我同你道歉!”
这口是心非的模样还能再明显一点么?
血蒂莎挑眉,目光瞥向怀里的锦盒,起了点逗弄的心思,慢悠悠问:“那这是——”
“当然是本小姐大发慈悲施舍你的践行礼!”二小姐没让血蒂莎说完,掐着嗓门抢道。
感受着手心传来的重量,血蒂莎轻扯嘴角,“二小姐大气。”
二小姐却没听出话中的敷衍,闻言略略移开目光,脸上分明有一丝不自在,“你这人虽然不怎么样,又矫情又做作又无趣又蠢笨……但谁叫本小姐人好,你如今都被扫地出门无家可归了,本小姐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似乎是嫌弃话说得太温情,二小姐又匆匆补上一句:“不然往后你落魄到上街乞讨,旁人晓得你我曾经是姐妹,岂不是丢我的脸?”
众人低头偷笑,观了这半晌,哪能没瞧出她的真意。
都以为这姐妹两经了上回投毒之事,怕是会老死不相往来,不斗得头破血流就是大幸了,哪里想到还有这般和乐融融的时候呢。虽然这团和气总是隐藏在恶言恶语之下。
二小姐听见动静,脸色一黑,炸毛道:“笑什么笑!”
又转头骂血蒂莎:“你怎么教的人,这般没礼数!”
血蒂莎掀了掀眼皮,“反正我也要走了,你瞧不惯往后自己来管教罢。”
她瞧够了热闹,没心思继续同她纠缠。反手将锦盒丢还给二小姐,越过她继续往外走,声音淡淡传来:“你自己收着罢,我不需要。”
她还不至于贪图一个闺阁女儿的私房钱。
二小姐被压得臂膀一沉,愣了下,显然没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拒绝了。
回神后大怒,见血蒂莎已经走出几步远了,来不及揉按酸痛的手腕,急忙忙跟上去拦住,嘴里喊道:“墨隐澜你给我站住!”
二小姐来劲了,“本小姐赏下去的东西焉有被原样送还的道理!”
本来还有些肉痛舍不得,但现在二小姐打定主意要让对方收下这盒珠宝。
血蒂莎不欲费口舌,二话不说又重新丢回去。
抱着两送两被拒的锦盒,二小姐脸黑如煤炭,像是炸了毛的猫一样,恨不得生咬一口血蒂莎的肉消恨,咬牙切齿道:“墨隐澜,你当本小姐稀罕给你么!你以为这盒珠宝从天下掉下来的么,本小姐攒了好几年才攒出来的!要不是看你可怜,谁愿意白给你!”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以为你出去了没些银两在身,能活得跟在府里当大小姐似的?就是想吃顿好饭都难!——呸!好心当驴肝肺,本小姐懒得搭理你,你就假清高吧,以后上街乞讨了,别和人说从前是我亲姐,本小姐丢不起这个脸!”
旁观的嬷嬷神色复杂,十分想上前拉着这位二小姐的手坐下来促膝长谈,细细同她说一说他们平乐斋的伙食真的不差,精细程度也不比相府差多少。
二小姐显然不知旁人所想,噼里啪啦骂完一通后犹觉不爽,打心眼里觉着墨隐澜这人果真愚不可及,天天闷在府里看书种花给闷傻了,一点也不晓得世事艰难。
血蒂莎脚步一顿,倒不是小心眼计较她的恶言恶语,她自然瞧得出来,这位暴脾气的二小姐是在别扭地关心墨隐澜。至于原因……或许不过“同病相怜”四个字。
血蒂莎听说过八年前墨相府送女祈福一事。
凤安后宫二妃争斗,以天命奇运之说相互攻讦,一个说对方居南属水,冲撞了腹中龙子,不宜共处一室,需要出宫暂居;一个又说对方命浅身薄,如今得孕龙种实在隆恩,恐伤福气,损了龙子吉运,应居寺院斋戒。
双方不分上下,一个生于隐世苏家,一个背靠将军府,谁都奈何不得谁,战局逐渐牵扯至前朝。后来波及过大,恐被渔翁得利,不得已暂时和解一致对外,找了个替罪羊。
这替罪羊就是相府的二小姐墨琉清。
“钦天监夜观星象,南方群星闪耀,一派盛世之吉象,然周围隐有黑雾待发,若不及时驱阴散雾,恐伤我朝之国祚。今淮南水患已平,娴妃身怀龙种,彦仪公主和亲玉阳敬亲王府,凤安与玉阳修百年之好。众喜临门,天光大盛,恐隆恩过重,过犹不及,特召一通灵之女赴溪山随云寺布粥斋戒,为国祈福。”
墨秦远一时不察,让政敌算计到头上,通灵之女的人选落在了墨相府。
其实相府四位小姐都符合条件,但之所以最终定下了二小姐,却是墨相和相夫人的选择。
墨隐澜背靠苏家,苏家必不会让她做这牺牲品。况且那引起此番争斗的二妃之一苏娴妃,就出自苏家旁系,倘若让墨隐澜去祈福,岂不是侧面表示苏娴妃是这一场宫斗中失败者?苏娴妃怎么可能让自己落这么个闲话。
三小姐系长平侯外孙女,生母阮夫人又是暗奉了圣旨而来,轻易不好招惹。阮夫人装聋作哑,故作不知,相夫人作为主母,自然也不好强行推了她出去。
因而最后这人选就限制在了相夫人所生的两位小姐当中:二小姐墨琉清,四小姐墨琉若。手心手背都是肉,相夫人只能两害取其轻。二小姐年长,比之懵懵懂懂缠着要母亲的四小姐,要强独立许多,选了她去,总不怕她离家后被人欺负。
本不过离家清修而已,奉旨而行,凤皇要面子,怎么也不会亏待了她。再退一步,墨秦远如今不过一时被算计,空出手来后稍微运作,也不是不能把人提前接回来。
哪知就是这般世事难料,天高地远,遇上了恶仆欺主,墨琉清再是要强发狠,当时也不过一个养在深闺的十岁姑娘,哪里能斗得过。于是就这么被欺凌了整整六年,待到重新回到墨相府时,早已阴沉古怪,养了一身的坏毛病。
血蒂莎停下步伐,回头看向墨琉清,对方仍旧黑沉着脸,见她目光,忿忿翻了个白眼,似乎是被气急了,转身就要走。
“墨琉清。”血蒂莎叫了一声。
二小姐黑着脸转头,“叫你姑奶奶作甚!”
血蒂莎已经几步走至她身前,宽大的袖口掠过她的眼前,轻轻松松拎过她怀中的锦盒。
“谢了。”
二小姐一愣,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怀抱,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待血蒂莎踏出门槛临近马车了,才急急扬声骂道:“你不是说你不要的吗,还回来!”
血蒂莎没说话,背身挥了挥手,踏阶而上,弯腰坐进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