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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乾正殿密谈 ...

  •   凤京城,皇宫。

      深夜进宫的墨相,唤醒了因病痛而早早入睡的凤皇,带来了一个足以令整个皇城震惊的消息。

      ——丞相府的大小姐非墨相骨血。

      墨相跪在底下,上首的凤皇一张张翻阅他呈上来的证词,不发一言。

      一个垂首缄默,一个静默无言,就像是要比一比谁的耐心更好似的。

      终于,咳嗽声打断了殿中异样的沉默,给这场无声的较量画上了句号,面色有些苍白的凤皇捂着嘴唇咳了起来,一旁侍候的全公公连忙端起茶盏喂了过来。

      整个过程中,墨相一动不动。

      凤皇止住了咳,不知想到了什么,虚虚地望向下边的墨相,神色中漫出几分复杂,叫了一个多年不曾提起的名字,“延芳啊,你的耐心总是比朕好。”

      难得的,能从这个虚假惯了的帝王口中,听到些许发自内心的感慨。

      全公公默默地往后退了退。

      被提到的主人公之一的墨相,却只是不咸不淡地恭维:“陛下抬举了。”

      不问缘何如此说,也不假装惶恐不安取悦圣上,说是自傲确是谦逊之辞,说是谦虚又只是淡淡一句不见任何情绪。这位在官场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墨丞相,到了凤京城最大的官面前,却永远只是这么淡淡的一副模样。

      或许是他们彼此都太过了解对方了罢,从前太过亲密,所以君臣不睦之后,连虚假的笑容都牵不起来。

      凤皇突如其来的感慨瞬间淡了下去,连带着那一分几乎不可见的温情都迅速湮没,可他的神色却更加温和了下来。就像是烛火的内焰,瞧着那么的热烈,里头却是冷的。

      “别跪着了,全福,给墨相拿张椅子来。”

      全公公闻声而动,椅子近在眼前,墨相却不曾动。

      “陛下,微臣待罪之身,不敢擅坐。”

      “事情尚未查清,墨相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墨相依旧不肯。

      凤皇嘴角的笑意淡了。

      这一幕何其相似,犹记得上回是在六年前的一个冬天,也是眼前这个男人,进宫告发了苏家谋反之事后,就跪在了正德门外的雪地里,长跪不起。

      跪到让全天下都知道墨丞相的一腔热血为凤安,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墨秦远大义灭亲,但不居功自傲,反因逆贼从前是自己妻族而自责不已,愧于黄天列祖,长跪宫门口但求赎罪。

      跪到所有人都觉得此事本就与他无关,劝慰他不必过于自责,跪到文武百官和天下学生都为他请命,上书说墨相无罪,恳请陛下宽容。

      最后怎么了呢?

      凤皇亲自走出宫门在众人面前扶起了他,拂去他肩头的白雪,唤轿夫来送他回了墨相府。

      从此君臣和睦传为美谈,“从来君臣谈李魏,不知如今凤与墨”的说书故事名噪一方。丞相之位岌岌可危的墨相,又做了六年的百官之首。

      凤皇眼中的冷意慢慢深了。

      他知道墨相在逼他。

      逼他承认他的说辞。

      逼他让墨隐澜与他墨秦远脱离关系。

      他不信墨隐澜并非相府血脉,或者说,今日但凡换了任何一个人来说,他都会有几分怀疑,会不会其中有内情,苏家当年会不会果真在这事上动了手脚,为谋反做准备。

      但这话是出自墨秦远之口,他就不信了。

      凤皇太了解这个男人了。

      或许几十年前的墨相对亲情尚有一丝眷恋,如今的他却早已将其弃如敝屣。

      这事有什么好处,值得他不惜给自己戴顶绿帽子沦为天下笑话呢?因为墨隐澜的身份终究是一个祸患?因为源源不断暗探相府意图寻得苏家宝藏之线索的江湖人?因为墨隐澜是个麻烦,从出生至今就一直将相府置于风口浪尖,终于让他忍无可忍?

      又或许,只不过是因为,不想与凤皇室结为姻亲罢了。

      他恶心。

      这个猜想让凤皇不自觉地冷笑一声。

      “既知自己窝藏罪犯,已是待罪之身,又为何还敢抗旨不尊?”

      凤皇拍桌,“如此所为,墨相,你可当真知晓自己犯的是什么罪?”

      帝王的怒斥如平地惊雷,惊得门口守卫的小太监不自觉低了低头,惊得殿中的全公公恨不得挖个洞将自己埋进去,却动摇不得墨相半分。

      墨相不动如山,态度不冷不热地回道:“养育逆贼之女十数年,虽属无意,并不知情,是受奸人蒙蔽,但窝藏罪犯已属事实。按当朝律法,当属反贼共犯。晾在上报及时,得知真相之后,未曾犹豫隐瞒立即上报,又尚未造成不良影响,可从轻发落。”

      砰——

      凤皇摔了杯子。

      “墨秦远,究竟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全公公迅速跪下头抵地。

      凤皇双手背在身后,在榻前来回地走了几圈,衣摆被甩得猎猎作响,急速的脚步声暴露了他内心的暴躁不平。苍白的脸上是一双泛着猩红的眼睛,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他回过头指着墨相,“墨秦远,你抬起头来看着朕说话,你低着头做甚?是不是——”

      是不是在底下偷偷嘲笑他?是不是已经厌恶他到了这般的地步,觉得他恶心连正眼都不想瞧他一眼?是不是在心底想着谋反,怕抬头就会不自觉地暴露心迹?

      后话戛然而止,那些藏在心底,此时不断地上涌想要破口而出的揣测,在墨相清清淡淡看过来的目光中,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墨相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似乎是毫无所动的平静,又似乎暗藏了些什么复杂难辨的东西,只一眼,他又垂下了目光,语调平静,端方而稳重,“陛下九五之尊,微臣不敢直视天颜。”

      恍若一盆冷水泼了下来,怒火被瞬间浇灭,留下了一地雾蒙蒙的虚无白烟和郁热难耐的湿气。

      凤皇感觉到自喉咙管里升起了一股痒意,咳嗽破喉而出的同时,底下同时上涌起一股腥甜。

      “咳咳——咳咳咳呕——”

      来不及拿出帕子,他直接用手捂住了嘴,佝偻着身子咳了起来。头晕目眩的白光在眼前明明灭灭,恶心干呕伴着止不住的咳嗽,凤皇的身子不自觉地颤了起来。不用人说,他也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有多狼狈,干枯、衰老、病败,全身都是行将就木的腐朽。

      或许底下的人还会用方才那样的眼神看着他,清清淡淡仿佛他只不过是一个无关的过路人,世间一切入不得他的眼,带着点高高在上又自持矜贵的疑惑和不喜。

      就像是多年以前一样,他是不受宠的十七皇子,费尽心机地接近了丞相府的大公子,在品茶下棋时,假作无意一般提起自己被人欺侮,然后反身和对方打了一个头破血流。

      他着重描述了自己的惨状和反抗,以为逆境之中的奋起会博得一个贵公子的青睐,其实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相府贵公子只轻轻蹙眉,不解询问:“如何竟然这般狼狈?”

      凤皇闭了闭眼。

      他突然想到了幼子的心上人,丞相府的大小姐墨隐澜。这个生身父母皆与他不对付的相府大小姐,自己是见过不少次的,也曾目睹旁人对她的讥嘲和排挤。从前笑她蠢,不通人情世故,处不好人情往来,如今想来,这一点上,他那未来儿媳是多么肖似她的父亲。

      这个时候,他才终于从那浓烈的情感中抽离了出来,有了几分清醒,他真的要让这样一个人做皇家的媳妇吗?仅仅因为幼子喜爱?仅仅因为自己对幼子的几分愧疚?

      往事在心底飞速掠过,从几十年前到今夜,从他的祖辈父辈,再到他众多的儿子们。凤皇慢腾腾地掏出帕子,一点一点地擦着嘴角和手心的秽物。

      他别过头,盯着地下跪着的人看了一会儿,突然哑着嗓子开口道:“夜深了,墨相先回去歇息罢,此事牵连众多,朕还需细细琢磨。”

      他顿了一顿,“近日你也辛苦了,明日本是休沐,就再添一日,墨相后日再返朝罢。”

      凤皇随意地扔开帕子,挥了挥手。

      墨相起身,腿脚因长时间跪地而发麻,他不动声色地稳住身形,等到轻微的眩晕消退再后退着离开。转身踏出门槛前,视线微偏瞥到地面上的丝帕,在那血丝上微微停顿一秒。

      前一秒殿门合上,下一刻,即将抬脚离去的墨相就听到了里面微弱的声响。

      帝王气息平和,“宣荣亲王、安亲王、长平侯、太师文越如、太尉王尚春、大理寺卿管文靖、太常寺寺卿罗秉通、宗正凤卓斌入宫觐见。”

      ……

      墨相乘上马车,长随万庸给车夫做了个手势,轻轻关上小门。

      马车轻晃向相府而行,万庸将那被宣召的人名诵了一遍,“相爷,不出您所料,陛下果真宣了这些大人。”

      “除了王太尉和文太师两位大人和相府有旧怨,其余的都和咱们无甚瓜葛,想来不会特意对付相府。”

      万庸神色带上了些轻松,他略略一笑,“看来这回也是有惊无险了。”

      墨相却摇头,万庸察觉他神色不见轻松,反有几分凝重,立时心下沉了一沉,收了心中的侥幸,忙问道:“相爷,可是有何不妥?”

      “此事反倒不怕王尚春和文越如使绊子,他二人是明面上的太|子|党,虽官居要职,但陛下多疑,一向也不大中意太子,多少防着点。”

      “安亲王和宗正全心向着陛下,陛下如何想,他们就如何行事,此时陛下心中尚有犹豫,这二人想必不会轻易站位。”

      “荣亲王虽是公正之人,但惯于明哲保身,深知咱们相府不受陛下待见,想要他站相府这边,难。”墨相淡淡道,“况且相府的夫人是他外孙女,有这一层姻亲关系在,荣亲王也不好开口。”

      万庸眉头逐渐皱起,追问道:“管大人和罗大人呢?管大人英明神武,罗大人谨守礼法,他二人该是不会落井下石?”

      墨相神色沉沉,“那又如何?别说他们本就不是钻营之人,即便他二人有意帮相府,依照他们两个能成什么事?”

      万庸沉默了,这两位是朝堂上有名的“散人”,一个一心凤安,满心满眼都是伸张正义捉拿罪犯,一个醉心古法,满口诗书礼仪。不仅如此,这两位还好巧不巧全是寒门子弟出身,身后连个助力的家族都没有。

      墨相接着道:“你别忘了,罗秉通的女儿前不久才被定为太子妃。”

      凤太子和凤皇一般,看墨相府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未来的太子岳丈,帮着太子的政敌,他罗秉通再是不懂官场钻营,也不见得会蠢到这个份上吧。

      万庸的心再沉了一沉,他发觉如今相府的处境,似乎往哪里边看都是刀山火海。万庸小心翼翼地觑了墨相一眼,“那如今能帮咱们的,就只有……阮侯爷了?”

      墨相没说话。

      这两位的恩怨万庸多少是清楚的,万庸不知其心意究竟如何,只能斟酌着安慰:“三小姐总归是阮侯爷的外孙女,阮侯爷不见得真能冷眼旁观。……荣亲王爷的生辰宴上,不还听说阮侯爷亲自照顾了晕过去的三小姐么,想来……”

      墨相抬手打断了他的安慰,“若是如此,你觉得长平侯会对相府提什么要求?”

      他冷淡淡地道:“或者说,你觉得我那个心思重的三女儿,会怎么从中作梗,央求他的外祖父,为自己以后谋福?”

      万庸张了张口,彻底沉默了。

      阮侯爷不帮他们一把,相府很有可能熬不过这一劫,而若破例帮他们,绝大可能是看在三小姐的份上。此事过后,长平侯府对相府三小姐的看中不言而喻,全天下人都看在眼底。偏巧他们三小姐是个心思重的,想必会就此与长平侯府重修于好,借势往上爬。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两府就此站为一线,未必没有好处。怀就坏在,两府来往的枢纽三小姐,是个情窦初开的适龄女子,而且好死不死的,这芳心暗许的对象,还正是此事的导|火|索之一,沉王殿下。

      因为沉王和大小姐的婚约,而决意将大小姐赶出去的墨相,险些搭上整个相府,忙碌了半天,却兜兜转转还是和凤皇室做了姻亲,这不是白忙活?

      万庸不解了,“相爷您既然早就料到如此,为何还要执意……”

      他顿了一顿,到底没将那话明着说出口,“相爷,容小人说句不好听的。沉王殿下虽是天家之人,但秉性纯良,待大小姐也是真心真意,若大小姐真嫁了他,也不见得会对咱们相府不利。况且瑶妃娘娘也已亡故……”

      万庸没说下去,言下之意却不言而喻,一个对相府小姐一心一意、又秉性良好战功赫赫、无母族牵连的皇子,而且还算得上是受圣上恩宠,放在哪朝哪代不是众府争夺的乘龙快婿?

      涉及天家之事,万庸的声音越发小了,他低声道:“即便是太子与沉王……略有嫌隙,沉王殿下身负功名,神勇之名天下皆知,太子总不会明着……”

      墨相慢慢吐出几个字:“功高震主。”

      万庸道:“容小人冒犯,咱们相府一直也是如此。”

      墨相闭了闭眼,唇齿间隐有一丝叹息逸出,缓缓道:“万庸,太子和陛下不一样。”

      “太子还年轻,陛下已经老了。”

      万庸惊了一惊,回过神的瞬间发现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虽然没明着说,但京城里谁都知道,陛下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届时太子才多大年纪?而立都不到。少年帝王最不缺的就是精力,汉武帝十六岁登基,改官制、尊儒术,内固皇权,外开疆土,在位六十四年,时刻都在为大汉盛世鞍前马下。”

      “你觉着太子登基后会如何?”他问万庸。

      “陛下一生谨慎惯了,行事之前总是思虑良多,免不了束手束脚;太子生于东宫,虽偶有坎坷,却总是顺遂居多,少年意气,又正值年少体壮,你信他会老老实实当个守成之君?”

      “况且如今时机大好,景煆乱了十几年,正缺一个领衔之主,多少人盯着那边。四域之乱方平,诸域受创,一切百废待兴,他会甘心安于一隅?”

      墨相神色平静,“若他是个明君也就罢了,老夫虽然与他父亲有旧怨,也不是是非不分的,未尝不可匡扶凤皇室。可你瞧太子行事,像是个心胸宽广的吗?”

      万庸哑口无言,肯定的话语在唇齿边打转,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别的不提,光看皇室子嗣就知道了,陛下一共有十一个子孙,除去几个公主,如今活着的皇子就仅仅只有太子、六皇子和沉王殿下。那几个是不是太子祸害的不好说,但在六皇子和沉王殿下的事上,太子的做法有目共睹。

      墨相说:“我晓得你的意思,你觉着如今相府危在旦夕,若能背靠沉王府,虽更加可能引人记恨,引得新主忌惮,但到底珠联璧合,旁人不敢轻易妄动。但正如你所说,沉王秉性纯良,虽往战场山走了一遭,却只是少言了些,骨子里还是个敦厚的。”

      “对上太子,”墨相微一摇头,“他不行。”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经墨相一分析,万庸感觉他们这趟不是回相府,而是去往黄泉路。民间说书人说书,讲到书中人物走入必死之路时,总爱插上这么一句土话,叫做“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死路。”万庸觉着他们现在的情况也差不离了。

      万庸苦笑,“所以不想和沉王爷结亲,这才是相爷您的目的?”

      这一点他之前也晓得,却只以为是因为沉王是皇子,相爷和陛下有些龃龉,不愿将女儿嫁过去。却原来皇子不皇子的不是最重要的,相爷也不是不可以和皇室做姻亲,只是不乐意这个女婿是沉王。

      马车里的气氛太沉闷,墨相撩开窗帘,和着清凉的夜风,将声音淡淡地传过来:“其中之一。”

      “我那个长女……”

      大小姐?大小姐如何?

      万庸细细思索起来。似乎自大小姐出生以来,相府就一直不大太平,当然,相府一直这么个情况,遭人记恨惯了,但的的确确这些年来的大事,多多少少都和大小姐,或者说是苏家有关系。

      他回忆到近日,惊讶发现苏家的缘故似乎少了许多,从投毒案到接风宴上的赐婚,再到生辰宴上的闹剧,相府和月少主的绯闻……竟然更多地全是因为大小姐本人。

      万庸惊讶了。

      抬头去寻他们相爷,却发现他们相爷话只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此时正凝神贯注地盯着窗外,似乎看到了什么,正为此伤神费脑。

      万庸正要开口询问,“相爷”二字尚未吐出口,就看到望着窗外出神的墨相,神色微微一冷,情绪难辨地接上了先前未完的那话:“……真是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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