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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造孽 ...

  •   哀嚎声太大,夜里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怀疑,鄢红扇给张从恩简单处理了下伤口,顺便给他扎了几针,张从恩的精神状态才稍微好了一点。

      但也仅仅只是好了一点。他的双眼布满红血丝,眼神却是发直,藏污纳垢的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斑驳的颜色交替着,有的是汗液,有的是眼泪,有的是黏腻泛青的涕水,有的是他忍不住向后摸了摸伤口、又被吓得精神失常抹在脸上的血。

      凤轻飏没给张从恩太多喘息的时间,待鄢红扇给他上完了药,确定他短时间之内不会再发疯,他便再次开始了审问。

      吃了一次教训,张从恩不敢再动歪脑袋,卞赪还拿着那把刚削了他一片肉的大刀立在旁边,上边未被擦除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无声地对他发出警告。

      张从恩半眼都不敢分给它,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书房内,只见凤轻飏的神色越发寒凉。

      ……

      茵陈是在一阵寒冷中醒过来的。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蜷缩在地上,手腕和脚腕被绳子捆在了一起,绑她的那条绳子十分眼熟,正是今日参加荣亲王府生辰宴时,血蒂莎发间束的那条。凭借多年密探的直觉,看见它的第一眼,茵陈就觉得它过分长了。

      脖颈处的疼痛尚在,那种几乎下一秒就要窒息而亡的感觉也尚未完全消失,茵陈闭眼缓了一会儿神智,再度睁开眼时,眼里的遗憾和不甘已经散了个干净,她蠕动着直起腰坐起来,脊背触及到了一片凹凸不平的冰冷,是凳子腿。

      斜对面正给青云鸟喂食的女人也听到了声响,微微偏头看了过来。

      茵陈没说话。

      细作被抓现行之后该说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还是干脆卖主求荣果断反水?前例太多,有无数前辈用血和泪给她做了借鉴,然而真到了这个关头,她却一句话都不想说。

      直到血蒂莎拿出一张纸,一张大半部分都是红印、已经微微发黄的纸。

      茵陈皲裂的唇瓣不受控地抖了起来。

      这是一张太过特色的纸张了,特色到哪怕只是隔着这么远一看,茵陈就认出了它。

      “那是……”茵陈的声音微微发哽。

      “你的卖身契。”血蒂莎说。

      白皙的手指向下一压,老旧的纸张落到桌面上,血蒂莎曲着指骨往前一滑,那张卖身契便朝着茵陈前行了一指,她和茵陈说:“配合一下,它就是你的。”

      “我当你自己赎的身,过几日空了便去官府报备,顺道改了你的奴籍。”

      杏眼逐渐睁大,黑洞洞的瞳孔里,倒映着不远处的书桌,那上面平铺着一张因视角关系已经看不见的卖身契,没有任何东西压着,那张纸就这么轻飘飘地躺在桌上,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却又沉得让她的视线怎么都无法从它身上移开。

      茵陈又是惊喜又是茫然,不期然的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疑惑,仿佛在说:怎么会呢,这种东西怎么会有人轻飘飘地就拿出来了呢?还说要给她。

      兴文唧唧叫了几声,似是不满和抱怨,血蒂莎垂下眸,取过几颗花生米放到它面前,这只丑得别具一格的青云鸟立马就忘了先前的冷落,专心去啄它的零食。

      “天要亮了。”血蒂莎催促。

      茵陈终于回过了神,她因疼痛而苍白的脸色在这一刻滚上一层红润,瞳孔骤然黑得发亮,几乎是喊出来的一句:“我答应!”

      ……

      “……我就答应了。”

      张从恩抠着指甲说完最后一句。

      他确切知道的,他不清楚但根据已有消息自己推出来的,无论是有用的还是没用的,他都老老实实说了出来。

      “那青竹人呢?”凤轻飏追问。

      张从恩说,太师府的文二小姐承诺,事成后想办法将他的心上人青竹掳来许给他。相府最近在找一个名叫“青竹”的侍女这件事凤轻飏还是有所耳闻的,因为对方先前是书姀贴身侍女,凤轻飏私底下也有让人留心注意。

      按张从恩先前所说,初三被抓当天是事成之后的逃亡,想必那青竹定然在他手上,可当日他的车马被捉时,仅仅只有他一人而已。

      这又是怎么回事?

      张从恩脸埋的更低了,似乎也很是羞愧,又或者说是一种身为男人的恼怒,“……被掳走了。”

      鄢红扇朝他投去一个讶异的眼神。什么情况?这个名叫青竹的侍女到底是什么身份,怎么人人都想着掳走她?

      张从恩说,他带着昏迷的青竹逃命,却不幸在示丰被一伙蒙面黑衣人半途截胡。

      凤轻飏又问他:“那伙黑衣人有什么特点你可记得?”

      张从恩老老实实地摇头,当日险些当场吓昏,哪里还有什么闲心去记什么黑衣人特征。虽是如此他还是勉强自己说出了一点,就怕自己没用引得上首这位煞神不快而降罪于他,“就只知道他们手里头拿着刀剑。”

      废话程度连鄢红扇都不禁侧目。

      卞赪望向上首,猜测道:“王爷,会不会是当日作乱的余孽?”

      初二当夜,不死心的叛贼余孽,在行军队伍休整的示丰城内,小小动乱了一把,杀了几个侦查的小兵,几名无辜百姓被牵连枉死。因第二日早晨就要进京面圣,消息被压了下来,仅几个重臣和消息灵通的势力知晓此事。

      但更少人知道的是,第二日初三夜里,沉王留下了一队人守株待兔,又在示丰抓到了几个想救同伙的余孽。这伙人作乱的时间正和张从恩掳走青竹进示丰城的时间一致。

      凤轻飏也在思考这个可能性,然而有一点他想不通,“青竹不过一介侍女,有什么值得叛贼心动的地方对她破例?他们为何要生擒她?”

      卞赪犹疑地看了他一眼,明显是有所猜测但是又顾忌着什么,鄢红扇一看他的神色脑子就转过弯来了,“和墨大小姐有关吧。”

      凤轻飏神色一沉,听见鄢红扇接着说:“王爷您忘啦,苏家灭亡后,天底下不少人传苏家还有一笔惊世宝藏,想来那反贼是惦念上了,谋反多的是要费银子的地方,如今他们又大势已去,更是需要银子招兵买马。”

      “掳走青竹……八成是要从她身上入手,想掌控墨大小姐的消息吧。毕竟再怎么说,墨大小姐都是苏家的表小姐,宝藏的事——”

      话没说完,凤轻飏已经听不下去了,“好了。”

      鄢红扇撇了撇嘴。

      凤轻飏不想听人详细地讨论他的书姀会有怎样的危险,他的神经已经在张从恩交代自己如何迫害书姀的一句句叙述中绷得笔直,再添一根稻草怕是就要断掉。

      双目中隐有一丝血红,凤轻飏隐忍道:“把他送回牢里。”

      却没料到仅仅这一句话,就又让从被削掉一片肉的张从恩炸了起来,张从恩几乎是在话音刚落的瞬间就吼了出来:“不——不要把我送回去!”

      他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神经质一般地转头四处找寻,像是哪个角落有什么食人的可怖怪物一般,他不时刻注意着就会马上冲上来咬碎他的喉咙。

      张从恩不抠指甲了,他用被他抠的坑坑洼洼的手指甲不停地刮蹭着地面,刮出一道又一道刺耳又渗人的刺响,嘴里咕咕哝哝着什么,像是咒骂又像是恳求,卞赪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发现是:滚,别过来。

      卞赪脊背一凉,他和也明显猜出来什么的鄢红扇对视了一眼,转头缓缓道:“王爷,这怕是……”

      “太师府的人找过他。”凤轻飏接下他的后话,语气因为这个猜测而变得冷厉。

      难怪守口如瓶了好几天的张从恩今夜突然决定交代,怕是在牢房里吓了个神志不清,终于忍不住了,想要寻求一个解脱。

      “牢房不能让他待了。”

      凤轻飏沉吟,“卞赪,王府里……”

      卞赪立即道:“不可!王爷,王府自您乔迁之后,至今两年,您居住的时日不足半月,又无可信赖的人手在此把关,难保不会有什么别有用心的人混在其中。”

      凤轻飏微微摇头,余光瞥见脸色涨红的男人站起身,屈指一指风弹晕了准备发疯的张从恩,收回目光的同时眼角犹带一丝冷怒,“我的意思是不如这样……”

      ……

      茵陈缓缓吐了口气,说:“我来的时候,墨相爷已经乘上马车入宫了。”

      血蒂莎喂了兴文一颗花生米,脸上不见意外,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茵陈想着这事说不准就是她暗地里一手促成的,自然不会意外。

      继续道:“那会儿我们刚从荣亲王府回来,您在房里休息,我因为下午被黑衣人瞧了正脸一直有些不安,就借口找许大夫给您开安神药,独自到外头散心。谁知就是那么巧,我在药斋外头碰上了墨相爷。”

      脖颈处间断传来的疼痛让她不得不停下来缓缓,“……我下意识藏了起来,细看发现墨相爷身上的衣裳都没换,想来是一回府就来了药斋。想想觉得有问题,要请许大夫大可直接差人传唤,何必墨相爷亲自走一趟。”

      “没多久里头的人就被赶了出来,只一个小许先生在外头守着,看样子屋里头是只有墨相爷和许大夫。哦,不,还有个万先生。”

      “这般阵势引得我越发好奇,便偷偷绕过前门,从旁边溜进药斋,药斋后头就是药园子,还种了十数棵大树,我躲在那正好。”

      屋里头许大夫正为墨相的大驾光临而微微忐忑,墨相摆了摆手,邀着许大夫一同坐下。

      墨相说:“许大夫,您在相府待了多少年了?”

      许大夫有一瞬间被这个开场白惊到了,“回相爷,小人在府上快有二十八年了。”

      “二十八年。”墨相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语气中隐有一丝感叹,“真快啊。”

      许大夫谨慎附和:“岁月如梭,转眼就是几十载。”

      “二十八年前老夫尚未成家,先考也尚未仙去,那时候相府里头热闹啊,先考的各路高朋常年往来咱们相府,有行商的,有江湖上卖艺的,咱们相府就少有不待客的时候。”

      许大夫吹捧:“老爷子豪气阔达,绿林好汉都心中敬佩,好友遍布四海。”

      墨相笑叹,“老爷子就这么个嗜好,爱交朋友。”

      许大夫也不禁被勾起几分回忆,先相爷是个平易近人的性子,既有文人的书生意气,也有武人的洒脱豪迈,那时候他也是众多到相府做客的一员,说是玩乐,其实也有几分想在相府谋得一席之地的意思。

      话音一转,墨相又道:“那时咱们也还年轻,老夫就是头夜整宿都不合眼,第二日仍旧清醒如初,现在不行了。”

      许大夫也不禁感慨:“岁月不饶人呐。”

      墨相用追忆的语气道:“老夫记得许大夫那时候好生厉害,部头大的书翻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就是不会饮酒,一杯尚未完全下肚,步子就乱了。”

      许大夫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行医不饮酒,对记性也不大好。”

      说罢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如今也无妨了,年纪大了,记性自然而然就不如往年了。”

      墨相闻言似乎提起了点兴趣,“那今日老夫要和许大夫走两杯了。”

      说着招了招手,一旁候着的万庸就从门外拿了壶酒进来给两人满上。

      也是许大夫被墨相绕糊涂了,竟然也没发现自己院子里怎么会有酒,而如果不是自己院子里的,墨相过来找他又为何会让人随身带着一壶酒。

      墨相敬了他一杯,“老夫先谢过许大夫这些年为相府日夜辛劳。”

      许大夫忙起身回敬,“哪里哪里,相爷折煞小人了,都是小人分内之事,小人还要多谢相爷给了小人一个安身之地。”

      话题又转向叙旧,墨相说要考考许大夫,瞧瞧他这些年记性到底比起从前如何。许大夫苦笑,心里头却是不排斥的,甚至还有几分熨帖,觉得自己这些年没在相府白呆,这位当年的相府大少爷还是记着自己多年辛劳一心为相府的情分。

      墨相问他王冰版《素问》卷十一第三十九篇讲了什么,许大夫无需回忆,张口就是一番讲解。

      墨相又问他女子孕时可有什么迹象,许大夫喝了一小口,不肖停顿的,就将从初怀上到生产后的种种迹象都给他罗列了出来……

      走了几杯酒,墨相玩笑似的摇摇头,“不可,不可,这都是许大夫的拿手好戏,老夫以此考验,可见不到效果。”

      许大夫的脸已经有点红了,他神智还在,只是比往常放松了许多,放话说让墨相尽情出题。倒有了几分年轻时的风采。

      墨相稍稍颔首,眉梢眼角还蕴着几分平和的笑意,道了几声好,随即状似不经意一般地问:“许大夫可还记得老夫长女何年何月何日生?”

      许大夫觉着墨相小瞧他,这题目有何难?他笑着捋了把自己沾了些许酒水的山羊胡,道:“相爷这可是在放水了,当年苏夫人生产时,老夫可也是随行的大夫之一。大小姐是光禧七年腊月十八生的。老夫记得约莫半月前腊月初一,夫人虽已有七个月的身孕,但仍旧心念着上香,您也告假一同前往,不料上山后突然下起了大雪,大雪封山,下山的路也被完全堵住,于是您便和苏夫人暂住于远山寺。大雪整整下了半个多月,直到大小姐出生的那一刻,大雪才渐渐有了颓势。所以夫人才给大小姐取名‘隐澜’,又有小字‘藏雪’。”

      说罢许大夫反应过来有些不妥,苏夫人此人在相府向来是个忌讳,尤其是苏家灭族、苏夫人又仙去之后,自己不但说了那么多,还顺嘴直呼了大小姐的闺名。许大夫稍稍有些醒酒了,他讪讪地放下了酒杯,觑了眼对面的墨相,见其面无异色,这才稍稍安了心。

      直到他听到对方的下一句:“许大夫您记岔了,苏夫人当时已有九个月的身孕。”

      许大夫失手撞翻了酒杯,他脸色煞白,一阵凉意突然从心底升起,许大夫定定看着对面一派闲适、仿佛只是随意揪了个错的墨相,终于后知后觉感应到了什么。

      墨相扶起翻到的酒杯,亲自提起酒壶给他满了一杯酒,犹嫌不够让许大夫恐惧似的,又说了一句:“长女是足月生的。”

      许大夫猛地回神,慌慌张张跪到了地上,头磕着地面,抖索的声音从衣袍底下传出来,“相爷,小人不知,小人什么都不知。”

      墨相神色不变,他为自己续了半杯酒,酌饮了一小会儿,才去理会底下那个已经抖如筛糠的中年男人,“许大夫这是怎么了,不过是记差了个日子罢了,老夫怎会怪罪?”

      许大夫抖着唇抬起头来,“……相爷,小人对此事真的一无所知,当初老夫把脉时,苏夫人确确实实是七月怀胎的脉象啊!小人也不知,也不知为何会……”

      墨相把玩着酒杯没说话,万庸替他开口了,他向前一步,脸上带着一分客套的微笑,“许大夫,您就是记错了而已。”

      许大夫欲要再解释,被万庸打断了,他重复了一遍,“许大夫,您只是年纪大了记错了而已。”

      许大夫在他反复的话语中身子一抖,他瞳孔紧缩,加重的某几个字音让他突然明白了墨相以及万庸真正的话下之意。

      他以为真相是当年苏夫人确实有九个月的身孕,不知用什么法子骗了过去,又蒙骗他做了伪证,相爷今日得知此事,以为他和苏夫人串供,因此特意前来审问。

      然而他们的真实之意却并非如此,而是让他忘掉大小姐乃七个月的早产儿的真相,牢记大小姐是苏夫人九月怀胎生下的。

      许大夫腿一软,豆大的汗珠滚落到地上,在狭小的空间里倒映出了自己狼狈的模样。某种程度上来说,方才他的猜想也有对的地方,对的是做伪证,对的是串供,只不过动作的对象都换了一个人。

      万庸看他明白了,笑容深了一些,上前亲手扶起他,似是安慰道:“许大夫不必如此忐忑,今日不过是您和相爷忆起往日,记差了时辰罢了,人年纪大了,记性自然而然就不如从前了,您不也说了吗,饮酒伤记性。左右不过一句不要紧的话,相爷纠正后您记下也就是了。许大夫劳苦功高,为相府鞍前马后多年,相爷哪里会追究这么点小口误。”

      语气一重:“只是可恨那苏家稳婆,分明是九月怀胎,却受苏家指示欺瞒相爷说是七个月的早产儿,生生将受孕日期拖后了两个多月,从而隐瞒苏夫人婚前怀孕的真相,混淆相府血脉。若非近日偶然得知,只怕咱相府列祖列宗在下也不得安宁。”

      “许大夫,您说是不是?”

      许大夫哪里还敢说什么,神思不属地点了点头,“是、是,先生说的是……”

      墨相闻言放下了酒杯,站起身道:“天色不早,老夫想起来还有些要事,就不再叨扰许大夫了。”

      路过许大夫身边,他顿了一顿,才想起来一般,“老夫记得许大夫的外孙也在相府吧?正则这个孩子人不错,这些年做事井井有条,是时候把他往上提一提了,往后就让他跟着万庸学管事罢。”

      说罢抬步迈出了门槛,带着万庸离开了药斋。

      门边守卫的小许先生笑着送走了两人,走进来迫不及待地分享自己的喜悦,“外公,您听见了吗,相爷说往后让我和万先生学东西呢……外公——外公!您这是怎么了?!”

      许先生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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