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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回忆 ...

  •   “噗——”

      正在众人整理思绪之时,黄大突然捂着胸口喷出一口血。

      众人一惊。

      京兆尹失声道:“这是如何了?莫不是黄大口中所言那黑衣人强喂的毒药?”

      “若是毒药所致,王二娘为何无事?”

      月崤梵眸光一闪,“对了,是那茶!”

      “黄大先前曾假借赔罪之名替我倒过一杯茶,我瞧他行为怪异,怀疑其中有诈,还曾质问与他。那时他喝得痛快,动作间毫不迟疑,我原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如今看来里面可能真的加了东西。”

      京兆尹连忙派人到西苑检验月崤梵口中那茶水,可惜由于时间过去太久,茶具都已经被清洗。大夫过来为黄大诊脉,查出有服用催|情药物的迹象。黄大忍耐已久,本就一身伤痛,情绪激动之下,又遭遇了这药物的折磨,这才气血上涌晕了过去。

      依照黄大和王二娘之前供认的,黄大在月崤梵茶中下那催情之药的目的不言而喻。黄大被人抬了下去,两名犯人如今只剩王二娘在此。京兆尹还要问她黑衣人形容举止,想从中得到黑衣人讯息,好派人搜捕。

      王二娘听闻黄大自爆之言已是情绪激动,又瞧见了黄大口喷鲜血倒地的场景,瞬间被吓呆了,她听不见后头大夫的解释,只以为是那黑衣人下的毒药起了作用,一时绝望不已,哭哭啼啼。衙役告诉她真相,王二娘却死活听不进去,京兆尹无奈,让人再给她来了两杖,王二娘这才勉强回过神来,只是情绪仍旧不稳定,吞吞吐吐半天,只说了个个头不高的印象,便又怔怔地陷入自己的情绪。

      这情况,显然一时半会儿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京兆尹只好让人将他们都压下去。

      审讯结束,天色已是不早,众人纷纷告辞,墨相有事要到其他地方一趟,让相夫人带着血蒂莎先回府。

      分别前,墨相突然问血蒂莎:“沉王今天和你说什么了?”

      血蒂莎淡淡道:“一些陈年往事罢了。”

      墨相没再问,面色平静地登上马车,声音从里面传来:“回去后好好歇息。”

      马鞭轻扬,墨相的马车很快离开。血蒂莎看了眼他离开的方向,也重新登上来时的马车,靠坐在车壁闭目养神。

      回程显得格外的快,几乎像是只眨了个眼一般,众人就又回到了墨相府。回到静思院已快戌时,因为中午的一场火,血蒂莎现在也没什么胃口,只简单用了点清粥就上了二楼。半个时辰后,血蒂莎准时下来沐浴。

      丫环都被血蒂莎挥退了,只门口留了个茵陈看守。窗门紧闭,周遭备着的几桶热水静悄悄地待在一旁,没有丫环用木瓢搅动的声音,洗漱室里一片寂静,热气升上来再蔓延开,逐渐充盈了整间屋子。

      血蒂莎背靠浴桶边沿,安静地坐在里边,阖着眼,似是睡着了一般。

      这样安静的耳房,令人心神镇静,充斥着一种让人忍不住沉思的气氛。

      血蒂莎在想王二娘。

      一个与她有些渊源的女人。

      一个她记了很多年的女人。

      血蒂莎是认识王二娘的。

      在很久很久之前。

      在十一年前的上元节。

      那年血蒂莎十四,因为岛上另外几位主子全都有事无法回来,于是血蒂莎和自家师傅商量两人今年也到外头过年。

      路过凤京城,被凤京城的上元灯会所吸引,他二人便在凤京城多停留了几日。上元节当晚,二人出门游逛,不堪受扰的血蒂莎拉着自家师傅来到了南城区,在街边大树底下的老大爷那儿买了两串糖葫芦。

      血蒂莎本人不见得多喜欢吃糖葫芦,不过是喜欢糖葫芦那颜色形状,觉得看起来心里头高兴这才格外喜欢买来。也是因此,每次尽管只有她一个人吃,也要买两串糖葫芦。一串吃,一串欣赏,不过那串供人欣赏的最后往往会在融化前被她顺手送给身边的人,那个人经常是她师傅楚阆。

      挑完心仪的糖葫芦后,血蒂莎又开始纠结是吃自己手头这串颜色更红的,还是吃师傅手上那串个头更圆润的。也不知她是如何分辨,竟然看得如此之细。楚阆失笑摇头,替她做了选择,微微弯腰将手中那串喂到自家小徒弟嘴边。

      正是师徒二人和乐融融的时刻,却被一道刺耳的声音打断了此间的温馨。

      那声音的主人便是王二娘。

      王二娘说:“呸,奸夫淫|妇!”

      那声音从旁边的巷口传来,离他二人不过短短十几步的距离,虽然主人家稍稍压低了声音,可由于这处的人都赶去了西城区看热闹,此处格外安静,因此那低骂也显得格外突兀,像是冬日里的一声雷,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血蒂莎阴沉着一张脸望过去。

      由于血蒂莎的外形实在过于具备代表性,旁人一见便知道来者是谁,所以师徒二人出门时稍稍做了点伪装,血蒂莎找了件莹白色的连帽斗篷披上,里边穿的长裙也选了柔和的雪青色。帽子一带上,衣衫的颜色和发丝相似,夜色里不凑近又瞧不见眼珠的色泽,旁人便只以为是哪家富小姐外出游玩。

      王二娘便是这么以为的。

      她心情正是不爽快的时候,暗地里骂人被当事人听见了也毫不气短,瞧见血蒂莎阴森森地看过来,立时便挺着胸膛瞪了回去,口中的声音越发的大了。

      “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瞧你也不是奶娃娃了,有手有脚的还让男人喂——呸,小小年纪不学好,尽想着勾引男人为自己办事!”

      楚阆本不欲多理会此人的胡言乱语,准备带自家徒弟继续往前走,大好的日子何必因为这些不知所谓的人败坏了兴致。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闻言他脸色立马沉了下来,薄怒道:“夫人说话前还请三思,我徒弟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就是有不经意得罪的地方,也不必如此刻薄罢。”

      这王二娘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性格泼辣的,自己不爽快的时候也要让旁人不爽快几分,性子火爆的她当即扔下了手里的篮子,里头盛着的汤圆霎时滚了一地,汁水溅到了血蒂莎的白色斗篷上,摔碎的瓷碗碎片也因力道飞溅而来,有一片擦着楚阆的右眼皮过去,差点刺进楚阆的眼睛。

      王二娘叉着腰,也不管自己知不知道事实,就凭着自己脑袋里随意猜测的“真相”开始恶意揣测,噼里啪啦的就是一顿骂:“你二人苟且不要脸,竟然还怪旁人说话不好听?真是岂有此理!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看你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还说是啥徒弟呢,呸,老娘信你个鬼!哪家的徒弟上元节跟着自己的夫子在外头游逛的?大男人养着个无亲无故的小姑娘在身边,还能是为什么——”

      “啊!”

      一个物什砸中了王二娘的脑门,竹签的尾端在额角划过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伤口处瞬间有鲜血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

      物什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是血蒂莎手里握着的糖葫芦。

      血蒂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里是浓重得化不开的杀意和冷厉,“闭嘴。”

      楚阆沉着脸,没去管旁边哀嚎的王二娘,而是弯腰拿过血蒂莎的手细细看了起来,果不其然发现那原本雪白的手心上扎进了好几根竹签丝,竹签扎根处稍稍溢出了一点血液。旁边还有好几道利物划过的血印子,显然是血蒂莎盛怒下攥紧了糖葫芦串,竹签在手心收紧摩擦所致。

      楚阆皱眉,蹲下身来凑近了血蒂莎的手掌,垂眼看着上头斑驳错乱的伤口,顿了下,随即尽量放轻动作替她把竹签挑出来。

      血蒂莎低头看着面前眉眼专注的男人,慢慢地抬起手放在了对方右眼皮的上空,那底下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难以发现的红痕。指尖试探般轻轻碰了碰,只一下立马又受惊似的抬起,似是怕压疼了底下人。

      楚阆弯了弯唇角,安慰她:“无事,你师傅我闪得快。”

      血蒂莎抿了抿唇,指腹绷紧,微微用力在他眼皮上按了一下,似是无声的反驳和气闷。

      楚阆便半合着右眼由她出气。

      血蒂莎垂眼看着温柔地为她处理伤口的楚阆,突然有些委屈,“师傅,她骂你。”

      楚阆一顿,心里头一刺。

      他轻轻地往血蒂莎手心吹了口气,似是安抚,“我知道。她还骂师傅的阿真了。”

      楚阆抬起眼,认真地看着血蒂莎,缓缓地说:“师傅帮你出气。”

      那边稍稍缓过来一点的王二娘,察觉到自个儿额角的伤口后立时暴怒,小贱蹄子,竟然敢伤了她的脸!王二娘捡起一片碎瓷片便要跑过来如法炮制,在血蒂莎脸上狠狠划几下出气。

      人还未走近,楚阆已经先一步将人击退。左手上另一串糖葫芦换到右手,手腕一个使劲,轻微的一声‘啪’,糖葫芦串应声而裂,断成一颗又一颗的小红果,风驰电掣般击向王二娘身上各处关节。

      “啊!”王二娘痛呼倒地。

      下一刻,撞击到她身上的小红果突然嘭的声骤然爆裂,每一颗里头包裹的那一小截竹签子,竟然直直地穿过了王二娘的多处关节,在对方身上穿出了一处处的小洞,伤口血流如注。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他家的小徒弟没道理平白无故被人欺负。

      楚阆不去看那边的模样,眉眼平静地拿过血蒂莎手中的红灯笼,以免那粗制滥造的红灯笼把柄也突然裂开,再次扎到他家徒弟,在伤痕累累的掌心上雪上加霜。

      红灯笼到手,楚阆站起身牵过血蒂莎未受伤的左手,柔声:“走罢,师傅另外给你买两串糖葫芦。”

      卖糖葫芦的老大爷围观这一出不敢吭声,见他二人过来,叹了一声,终究是没说什么。见他二人似乎还要再买两串糖葫芦的模样,道,这两串不收钱,便当是老头子我给小姑娘的上元节礼物吧,大好的日子,你家师傅还这么疼你,别沉着个脸了。

      楚阆自是不会占他这个便宜,见自家徒弟阴沉着一张脸无心挑选,便自己动手按照对方的喜好认认真真挑了两串,末了掏出了一锭白银让老大爷收着。

      老大爷是个老实人,哪里敢收下,楚阆礼貌地笑了下,说,不是白给您,还望老大爷帮忙叫个大夫,那位的看诊费和药钱便从这里头扣,多余的便算是您的跑路费。

      说罢不再听老大爷推拒,道了声告辞,便一手提着红灯笼,再用空闲的指缝夹着新买的糖葫芦串,另一手牵着自家的徒弟,慢慢地离开了这条街道。

      经过此事,血蒂莎没了心思逛灯会,楚阆便带着她回到了二人在凤京城歇脚的宅子。血蒂莎手上的伤口虽然不算太严重,可终究不是件小事,楚阆看着也觉得颇为刺眼。回到宅子后,便按着人坐到桌旁,对着灯,拿银针淬了火,细细地将先前人手无法挑出来的余刺一一挑出,再拿烈酒里里外外给人好好洗了一遍。

      处理的功夫,外头打听消息的青檀回来了,血蒂莎眉眼沉了沉,冷冷道:“说。”

      楚阆轻轻斥了她一句,“坐好,别乱动。”

      血蒂莎抿了抿唇,乖乖地不动了。

      青檀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如实说来:“那女人名叫王喜春,人称王二娘,今年二十九,年前刚丧了夫。听她邻里说,王二娘一早便和家里的丈夫离了心,一直惦念隔了条街的黄屠户,丧夫后便一直对其大献殷勤。只可惜这黄屠户心不在她,而是在另外一个名叫珠娘的女子身上。”

      青檀顿了顿,“黄屠户与王二娘同龄,原配妻子两年前病逝,至今未续弦,那珠娘是他远方亲戚,算起来要喊他一声表哥,今年将将十四,家里双亲逝世,年前到凤京城来投奔黄屠户……”

      青檀觑了觑两人神色,见两人未曾有说话的意思便接着道:“今夜上元节,王二娘煮了一锅汤圆,盛了一海碗拿食盒装了打算给黄屠户送去。黄屠户只以为邻里正常来往,谢过之后,便再拿了两个碗将汤圆各分了一半,给屋里头的珠娘送了一份去,谁知……”

      “谁知那珠娘绣花的时候不小心扎破了手,无法用手舀,便请求黄屠户喂她……”青檀在越发低沉的气氛里小心地咽了咽口水,“王二娘嫉妒珠娘得了黄屠户的偏爱,一把夺过后将汤圆重新倒回自己的瓷碗,接着气冲冲地回家去了。然后……”

      血蒂莎面无表情地替她说完,“然后便遇上了我和师傅。”

      青檀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嗯。”

      一室寂静,唯有楚阆替她包扎的窸窸窣窣声。血蒂莎突然大怒,抽回了手腕腾的一声站起来踢翻了凳子,“那和我师傅有什么干系,她有气找那个黄屠户撒去啊!凭什么骂我师傅!”

      楚阆微微蹙眉,“阿真。”

      声音淡了淡,楚阆抬眼直视着她,“回来坐好,伤口还没处理好。”

      血蒂莎与他对视半晌,憋气地坐了回去,硬邦邦地将手伸过去,耷拉着一对眉毛烦躁地嘟囔:“血都没留几滴,有什么好处理的……”

      楚阆捏了捏她的指尖,“非要整残了才算伤口是吧?”

      血蒂莎掀起眼皮别扭地哼了声,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楚阆一边帮她包扎伤口,一边慢慢地道:“和你说了没必要,你非要去查,气到自己了吧……手放松,别握起来。”

      血蒂莎盯着手心不断动作的指尖,“凭白无故被人骂一通,还不准我去查查原因了么,指不定就是谁有意害我……”

      楚阆扯着纱布轻轻缠绕一圈,“哪里就有这么多阴谋诡计,你揍凤安那小子是为什么?”

      血蒂莎神色沉了下来,“他烦!”

      说完立即反应过来自家师傅什么意思了,不悦地扯了扯楚阆的衣袖,“我和凤景奎那混蛋是一回事吗!他每次没事先招惹我的!”

      楚阆眉眼平和,替她揉了揉掌心,“在王二娘眼里,我们便是先招惹她的那个凤景奎。”

      血蒂莎被这个比喻震惊到了,“……她有病啊。”

      楚阆屈指敲了敲她额头,“好好说话。”

      “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而且有些人的思路无法用常人的标准来衡量,说是说不通的。”

      血蒂莎若有所思,“所以要直接打回去。”

      站起身收拾工具的楚阆斜睨了她一眼,“那师傅是不是现在也该打你一顿?”

      说半天还是如此,简直是存心气他。

      血蒂莎眯了眯眼,神色里全透露出一个意思:你敢?

      楚阆顿了顿,收回视线垂了垂眼。他哼笑一声,真是恃宠而骄。

      楚阆提着篮子往外头走,没得到确切答案的血蒂莎不依不饶地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

      “师傅,你竟然说要打我一顿?谁以前说的绝不会欺负我的?”血蒂莎不可思议,憋了半天气闷道,“我要回去告诉小师叔他们听!”

      “啧,阿真你如今是越发刁蛮了。”

      血蒂莎面无表情地扯了扯自家师傅垂在身后的长发,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还可以更刁蛮。

      某师傅步伐一顿,眉眼漫上笑意,状似威胁地道:“小心我晚上剃光你那头宝贵的头发。”

      血蒂莎如临大敌,抱住自己漂亮的长头发,咬牙切齿地道:“那我回头就烧了你的菜园子!”

      “……”

      屋内年仅二十四岁的青檀默默地回了自己的屋子,总觉得自己明明没受伤却好像被人揍了一顿,心口疼。

      如果没有后话,这段在凤京城上元节发生的不愉快的插曲,就该随着夜色里渐行渐远的玩笑一同被抛在脑后,顶多在某个寻常或是不寻常的夜晚,突然被当事人记了起来,原来曾经还有过这么一段经历,自己和师傅被人无端端辱骂,而她竟然还没怎么追究。

      然而天底下总是事与愿违的多。

      这么段插曲以一种想象不到的方式扰乱了血蒂莎的生活。

      王二娘那边自是不用多猜,她恢复后见人便骂血蒂莎和楚阆二人。

      她虽不知二人真实身份,也不知二人生活私事,可她向来是个善于联想的人。

      她语气鄙夷,说他们在外头举止不检点,亲亲我我,就差没抱在一处厮混了,说他二人外表光鲜亮丽,实则内心里头全是脏水,比那臭水沟里的水都还令人作呕,说他二人蛮不讲理,她不过好心说了一句,却被人打个半残,额角多了一处疤,这不是毁容了吗!说血蒂莎那小姑娘小小年纪竟然这般蛇蝎心肠,说楚阆一个大男人竟然和她一个妇人计较……

      她天天说天天骂,张嘴闭嘴“奸夫淫|妇”、“狐媚子”,尤其是当着珠娘和黄大的面,更是恨不得将师徒二人祖上都拎出来来来回回骂一顿。

      心里真有气也好,指桑骂槐也罢,王二娘说得痛快,说到邻里都厌倦了,烦了,可也的确如她所愿传出去了。

      那晚见到师徒二人的不在少数,总有眼尖的认出两人身份,不过是瞧出对方无意声张,这才没上前去打招呼。

      一听王二娘口中对二人形容服饰的描述,见过二人的便大约猜出来了,众人震惊,这对师徒私下竟然是这般关系吗?

      有人半信半疑,觉得流言不知真假,不可全信,有人不过图一乐呵,根本不在乎是真是假。

      二人有染的消息便这么飞一般地传了出去,传到几域皆有所耳闻,传到各个掌权者面露思索。

      正月底,景煆宫中传消息让血蒂莎回去一趟,说是与接下来的苍明行宫桃花宴有关,师徒二人正好临时改了主意不再往东,而是往西到景煆的茜南草原玩几天。既然这般近,又说的是正经大事,血蒂莎虽然不太乐意,也不是不可以走一趟。

      进了宫,前脚刚踏进大殿,后脚血蒂莎的生母景后便朝她扔了本奏折,奏折旋转着朝血蒂莎脸部飞来,像是要直接打碎她一般。

      景后厉喝:“跪下!”

      血蒂莎偏头避开这一击,转过头眼神阴骘,“漫天菱,有病就去吃药。”

      景后怒不可遏,“在外头野这么些年,你简直越发不像个样子了。”

      “本宫原以为你多多少少还知道点羞耻,哪里想到你竟然这般不成体统!看看那奏折上写的,和师长行为狎昵,天下人所不齿!本宫允许你跟个平民百姓满大陆走,是想让你在外头长长见识收收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不是让你不要脸地去爬人床榻!”

      “瞧瞧人家在背后都是怎么说的,血蒂莎,你简直丢本宫的脸!”

      景后见她油盐不进,只冷冷盯着自己的模样,心里头越发来气,“你那师傅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本宫送你去是让他教你学识的,不是让他教你那些下三滥的房中秘术!——罢罢罢,就当本宫看走了眼,你往后还是老老实实待在你的寝宫里头吧,那什么师傅的就当做没有拜过,我自会请名门儒士来好好教一教你何为规矩……”

      血蒂莎冷笑了声,她慢吞吞地蹲下身捡起身后不远处的奏折,面无表情地将其折好,低头的动作间,长发遮挡了面上的神色,在脸上打下来一片暗沉的黑影,将人显得更加的诡谲了。

      血蒂莎站起身,手高高扬起,下一刻,那带着主人家滔天怒火的奏折,便飞驰电掣一般飞回高台。

      礼尚往来。

      景后知她性情,先前见她动作便察觉不对。这一番动作被她提前发现,瞪着眼后退几步。

      奏折擦过她的面庞直直嵌进后头的墙壁,入木三分,尾端一角还沉浸在高速飞驰的速度中,不住颤动。不难想象那奏折若是砸在人的身上,该将是如何血腥的场景。

      景后额角突突跳,“放肆!”

      血蒂莎面无表情地握着手腕,一下又一下的摩挲着上头的玉镯子,“我师傅是大陆人人敬重的楚公子,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待在寝宫?”她语调诡异地重复。

      一声尖利的冷笑骤然在空旷的大殿响起,惊得景后眼皮一跳,血蒂莎突然撸下了手腕上的玉镯子,狠狠往地上一摔。嘭!玉镯子应声而碎,摔得四分五裂,噼里啪啦地滚向了大殿四处,血蒂莎双目通红,暴怒道:“怎么个待法?大门十二个时辰上锁那种吗!”

      “怎么着,漫天菱,你那妹妹又跟你争宠了?”

      “你又需要个女儿在旁边邀宠了?”

      景后胆寒地后退一步,“你、你这狂症——你那师傅还没给你治好吗!”

      景后咬牙,“本宫就不该信你那什么师傅的话,多少年了,你还是这么副瘪咬病的模样!”

      “你——”景后摇摇头,不再对她抱有丁点儿期望,她深呼吸平复了情绪,高高在上地看着底下发狂的血蒂莎,施舍一般道,“别说本宫不讲理,你我各退一步,你那师傅你还想认就认,你爱和他什么关系就什么关系,我也不管你,不过——你得给我留下个孩子才行。

      “你既然已和你那师傅有过鱼水之欢,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十四岁小是小了点,但先例也不是没有,你一向身子健康,大约也是能生了。”

      “对了,你可有来天癸?若是还没的话,我让人给你调配点催发的药物。”

      景后微蹙着眉在血蒂莎身上转了一圈,显然为对方干瘪的身材有些不满。

      几息后,她勉强点了点头,“人我已经给你找好了,漫家一个旁支的嫡出公子,叫什么你大约也记不住,我就不说了,你只用知道人在户部任职,是家里的嫡长子,身份不会辱没了你。你早点生,男也好女也好,本宫就去带你的孩子去,也不费心在你身上了,你爱怎么在外头玩就怎么玩……”

      血蒂莎听笑了,她长得其实很不错,尤其是皮肤,格外的白皙,银发红眸,阳光下一照简直不像是凡间出来的人,景王室的子女千百年下来就没一个样貌不堪入目的,她即便不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也是中等。这一笑,眉眼更显得昳丽,只是还没待人细品,那笑容便迅速收起,转而是厉鬼一般的阴戾,直让大殿瞬间阴风阵阵,恍若人间地狱。

      景后不由背后发凉,她色厉内荏,“你这幅不情不愿的模样做什么?你我各退一步便是双赢的局,难不成你还想什么都不付出便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你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旁人都说你天资聪颖,想来你不会如此天真。别说本宫蒙你年纪小不懂事,你大可出去问,你那些想任性放纵的先祖,哪个不是先处理好下一辈继承人的事?”

      “你那师伯不也是?不然王室血脉早就断了,哪里还来的你?”

      血蒂莎不言不语,只是面无表情地抬脚,一步一步踏上高台,景后被她魔怔一般的模样所吓,终究是生了几分怯意,有些后悔于自个儿先前自诩能拿捏得住对方,于是将人都挥退了的决定。

      景后高声喊道:“来人——来人!”

      呼喊声戛然而止,血蒂莎一脚将她踢翻在地,双手扼着她的脖颈,止住了她的高呼,神经质一般地笑了起来,“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十年一次的国师大会又要开始了,你是想挤下漫天悠却还差人支持罢?我猜猜,我那新未婚夫提的要求是想从旁支入驻嫡系罢?你也真敢应,国师只有漫家嫡系可以担任,你也不怕事成之后他翻脸不认人,自己上位。”

      “唔唔——”

      景后使劲扣着脖颈上的双手,仰着脖子面色紫红。她脸上虽有痛苦之意,却毫无意外之色,显然血蒂莎口中所说的这个可能,她也早已经想到。

      她心思深沉,惯于勾心斗角,哪里会错漏了这么个会对她不利的可能。

      尽管如此,明知风险不小,她也还是想去赌一赌。只要娶进来一个驸马,她就可以斗下她的妹妹坐享国师之位,同时执掌国师和帝后的的权利,那是景煆开国国师才享有的尊荣!若血蒂莎再生下一男半女,未来的景煆帝王便拿捏在她的手上,景帝不管事,景煆说是她的又有何不同!

      景后双目扭曲,涨红着脸垂涎地看着血蒂莎,看着眼前这个可以供她走上高位的踏板,像是饿狼看着误入山野的人类,满眼都是渴望的绿光。她嗬嗬嗬笑了起来,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身披长袍百官高呼万岁的场面。

      景后放开挣扎的双手,睁大了双眼死死盯着她,她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的笑,“……我知道你无心帝位,既然如此,为何不和我合作,到时候你要和你那师傅怎么浪迹天涯我都会帮你,别人要敢说你们二话,我出兵帮你碾平了他,王二娘这种事再不会出现,我帮你压下去,从此没人会再敢编排你的师傅……血蒂莎,你不心动吗?”

      “不过是一个孩子,”景后直勾勾地望着她的眼底,蛊惑道,“不过是一个不交心的驸马和一个不养在身前的孩子。你那师傅不是俗人,活了四百多岁了,哪还看不透这些,交易而已,从此便是天高水阔,他不会嫌弃你的……”

      她提高了嗓音大声强调:“不过是一个孩子!”

      下一刻,殿门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紧锁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暴力毁坏,景后方才的高呼终究是叫来了人,来者却不是景后期盼的侍卫,而是她身上正扼着她命脉的血蒂莎的师傅。

      楚阆站在门口,逆着光的原因,殿内的人看不清他的眉眼,却能从他那蕴含着浓重怒意的声音中听出几分他本人此刻的情绪。

      “我的徒弟不是任你这般糟践的。”

      血蒂莎怔怔地望过去,看见了大步迈来踹走景后然后将她抱在怀里的师傅。她安静下来,乖巧地伏在对方的怀里,喃喃地喊了句,师傅……

      “师傅……”

      浴桶中的血蒂莎睁开了眼。

      眼前是烟雾缭绕的洗漱室,身边无一人在旁,没有让她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景后,没有让她烦躁不已厌憎多年的王二娘,也没有,毅然而然带她离开景煆王宫的师傅。

      浴桶里的热水已经变温了。

      血蒂莎沉默着。

      慢慢地垂下眼看着眼前的水面,波光晃动的浴桶中,倒映出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脸庞,桃花般的眼,瓜子似的脸,乌黑色的眼珠,和鸦青色的长发。

      是墨隐澜。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突然闭上眼,缓缓地下沉,任温水漫过她的肩膀、脖颈、下颌,直到连发旋都消失在水面上。

      这种时候,从侧面照过来映在水面上的橙红色的烛光,会让透过眼皮映在眼底的世界,呈现出类似她从前常常和师傅楚阆一起欣赏的日落一般的光芒。这种时候,她可以放任自己将水桶里的水想象成普华岛面前的一片海,她可以让整个身子都包裹在温暖中,可以在晕眩中恍然嗅到海水的腥咸味。

      就像是在普华岛上一样。

      那年楚阆将她带出景煆王宫后,紧接着便带她离开了景煆,他们坐在港口前的石头上,一同看着落日里的海面,一同等着那艘即将载着他们回到普华岛的大船。

      血蒂莎说,师傅,对不起,我把你送我的玉镯子摔碎了。

      楚阆沉默了下,轻轻地牵过她的手放在膝上,慢慢地替她揉按着左手腕上的淤血,说,无妨,师傅再替你去寻一个好的。

      血蒂莎沉默了。她其实现在一点儿也不想说话。额角两侧突突地跳,跳得她心烦气躁,脑袋也一抽一抽的疼。

      暴虐和兴奋的情绪升起,在她的血液里四处流窜,上跳下窜着,叫嚣着让她去破坏,将手掌穿过旁人的胸膛,感受穿过去的那一刻,冰凉的手腕被自破裂的血管喷薄而出的温热的血温暖。

      那负面情绪唆使着她,让她想要故作无辜地抬眼,用一种近乎天真的语气地问,那师傅我可以杀了漫天菱,你再替我寻一个不讨人厌的母亲吗?

      可那故意想要让她师傅痛的话还未升到喉咙管,便被另一种诡异的平静拦截了。自被揉按着的手腕传来的酥酥麻麻的感觉,一路酥进了心里头,酥进了兴奋的脑子里,就这么麻痹了无处安放的暴躁,转换成一种名叫克制的情绪。

      她逐渐发现自己似乎真的有点不正常,可能就如漫天菱所说,自己有狂症罢。她又兴奋又冷漠地想。但是那又如何,她有师傅。

      于是她终于勉强平复下来,只是抱怨一般地说,师傅,他们好烦啊。

      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干脆果断、不高兴了就随时掀桌子揍人的小公主。

      楚阆的心底逐渐升起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微微勾了下唇,笑容浅淡,望着她纤细的手腕,轻轻地说,那师傅便去帮我们的阿真教训教训他们,好不好。

      他家刁蛮的小徒弟又不乐意了,说那不行,他们烦我一个人就好了,无论如何不能烦我师傅。

      于是楚阆顺着她哄她说,那我们就不理他们。

      可是他家小徒弟还是不满意,耷拉着眉眼,一脸厌倦,说,可是他们好烦,我不理他们,他们也会凑上来烦我。

      师傅就说,那等他们凑上来的时候,阿真就像揍凤景奎一样揍回去。

      于是刁蛮的阿真迟疑着说,那好吧。

      那好吧。

      乘船回到普华岛后,血蒂莎的师伯血冕瑢也从外头回来了,得知此事后,没太大的反应,仍旧保持着他一贯的平静,只是淡淡地和她说了一句,不必放在心上,和你师傅该如何还是如何。

      见她不语,又难得费口舌多解释了一句,那些人考虑的从来不是王二娘所言是真是假,而是这谣言兴起之后,他们能从中获得什么。不必多加理会。

      王二娘的所作所为可能只是偶然,而非有人暗中指使所致。单纯只是他二人运气不好,大好的日子遇上了个性子不好的,还恰巧触了对方的霉头。可这并不妨碍有心人利用这机会,在其中推波助澜达成自己所需。

      景后是,趁机贩卖以他二人为原型的辟火图的三流才子是,以此来攻击景后在景帝面前上眼药的国师是,凤景之战中以此攻讦血蒂莎私德败坏、想要动摇景煆军心、趁机攻打景煆的凤安,也是。

      然后血蒂莎又觉得王二娘烦了,可她答应过自己的师傅,不把人放在心上,不主动去理他们。于是她把石头扔进海里,面无表情地想,那我便不去主动找你。

      她甚是愉快地将自家师傅口中的“理”的意思,从“招惹”换成了“遇见”。

      十一年后,血蒂莎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她站在窗前观望底下的混斗,昏暗的夜色中,在巷尾见到了两道不同于官兵以及黑衣人服饰的人影,熟悉至极。

      或许老天爷就是这般喜欢“故人重逢”的戏码,兜兜转转,在血蒂莎险些都忘了这个人时,竟然以这种方式将对方送到了她的眼前。

      她静静地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嘴角慢慢勾起一道泛着凉意的笑。

      王喜春。

      你来找我了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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