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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荣亲王府生辰宴(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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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崤梵转过身,屋子不大不小,左边书架,右边软榻,中间摆了张圆桌,圆桌周围陈列四张圆凳。视线尽头停在一原木色楼梯上,往上连到了二楼的起居室。
他身后血蒂莎已经坐到了屋中的圆桌前,似乎已经放弃了先前拿书的打算,两手空落落的,正静静地看过来。
她这幅模样实在有些过于平静。平静到不得不让人产生一丝微妙的怀疑,她是否便是策划了今日这一切的幕后主使。
月崤梵慢慢走过去坐下,从袖口中掏出那张内容离谱的纸条放在桌上,神色微妙,盯着对面的血蒂莎,幽幽道:“你别告诉我,你也收到了这么一张纸条。”
血蒂莎一顿,眸色有些轻微的变化,“你要是这么问的话……”
她瞥了眼对面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月崤梵,慢吞吞地抬手,同样从袖口里掏出了一张差不多大小的纸条,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面前。纸条反扣在桌面,没有字迹的一面朝上,只能让人看到一片雪白的褶皱。
月崤梵深深看了她一眼,“我能看看吗?”
血蒂莎:“请便。”
月崤梵伸手拿起纸条,怀着一腔复杂之情看了起来。他腔调平平,从上至下,逐字逐句地念道:“上次说的药丸我今天带过来了,南苑花房一见。”
这字写的……真丑。走笔太犹豫,力道也不够,像一堆扭曲的爬虫。
月崤梵及时忍住了开口批判的冲动,万一是血蒂莎所模仿,未免太尴尬。
再看一遍内容,微微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血蒂莎,“这话你不会信了吧?我要真送药丸肯定是直接送到墨相府,墨秦远那老狐狸可不会让我和你私下接触。”
话说的惊诧不已,全然不提自己信上也是类似的讯息,可他还是来了。
血蒂莎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淡淡挑了下眉,“和谁在这儿装呢?”
乜了一眼他的袖口,“左边是吧,簪子的尾尖都戳出来了。”
月崤梵微微偏头,收了那夸张的惊讶,嘴角勾起一道弧度,慢悠悠地道:“我还没说有簪子呢你就知道了?”
“我猜猜,你肯定也知道我这纸条上写的都是些什么吧——尽管你看都没看一眼。”
同血蒂莎一般,他虽然将纸条放在了离其不过半臂距离的桌上,可却是反扣着的。
他笑容逐渐加深,哼笑道:“果然是你在背后使坏。”
刚进屋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血蒂莎头上少了那根先前看见过的水滴状长簪。所以那黄大或许没说谎,他手上这簪子十有八|九就是血蒂莎今天戴的那根。
他可不信有人能在不惊动血蒂莎的情况下夺走这根簪子。
月崤梵将簪子取出递还给血蒂莎,笑眯眯地看着她掏出手帕擦拭后放回袖口。不戴回去吗?他挑了挑眉。
血蒂莎提起唇角微微笑了下,说话也慢悠悠的,“那先前不清楚具体情况你也敢来。”
这话不像是疑问,却也不像单纯的调笑。月崤梵眸光一闪,敏锐地从这话里听出了点其他的意思,譬如说……他笑了笑。
他屈指扣了两下桌子,很是自然地道:“这不是怎么想都该和你有关么。我这思来想去呢,不是你真找人约我,就是不幸遭了暗算。你我认识这么多年,怎么说我也该往南苑走一趟罢?”
他笑着给两人分别倒了杯茶,“不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可至今没弄明白。如今看来,你约我必是真的了,可那两人是个什么情况?他俩瞧着可不像是效忠你的,说是有仇都不为过。”
“而且……”月崤梵觑了眼血蒂莎的神色,斟酌着该怎么用词,犹疑道,“他们是不是对我两儿的关系……有什么误解?”
血蒂莎意外地配合,直接道出自己在背后做的手脚:“前几天找了个传话的同他们谈了谈,让他们帮个忙约你过来一趟,或许是没说清楚罢,他们误会了我的意思。”
这是什么脑回路才能误会成他们有私情?月崤梵实在不理解,“不是,就算是我们两个……有些什么,又和他二人何干?”
犯得着专程过来忿忿不平地骂声“奸夫淫|妇”?听那黄大之言,接下来怕是要找人过来“捉奸”,如此兴师动众,图啥?单纯看不惯他辞天月的少主和墨相府的千金在一块儿?怎么的?没见过两域联姻?凤安当年还嫁了个公主到玉阳呢。
血蒂莎垂眼喝了口水,“事实上,这两人同你并非全无干系。”
月崤梵不信邪地挑了下眉,准备听她怎么说。他还真不认识个叫黄大的人,更不认识一个张口闭口骂他是“奸夫”的女人。
“丰八匹。”血蒂莎抬眼慢悠悠地道,“你那晚捡回去的那两截丰八匹。”
七月四双桐巷,月崤梵从巷中陈列的两具尸体口中,找出来两截缝了丰八匹的袖子。经血蒂莎提醒,他忍着恶心将其团成团带了回去,当晚便派人下去探查其出处。
月崤梵眯眼回忆了下,“那个更夫和他身旁的女人?”
血蒂莎颔首,“黄大是那女人的丈夫,王二娘是那更夫的寡嫂。”
王二娘显然便是那在门外愤愤骂人的女人了。
月崤梵:“……”
这个人际关系,月崤梵能脑补出一台能够让戏班子唱上一天一夜的伦理大戏。
月崤梵摇了摇头,不再纠结那二人,盯着她的双眼,叹道:“所以你大费周章叫我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总不会就是为了请我喝壶茶水罢?”月崤梵笑。
他这么说,语气似是无奈,似是调侃,可血蒂莎分明听出对方话里隐藏的认真,和一丝几不可见的逼迫。她缓缓笑了下,那笑意还没映入眼底,便很快又淡去。
“我不和你绕弯子,你这次来凤安什么目的,我今天找你又是什么目的,你我心里都清楚。”
“从初三至今,你多次示好于我,我都看在眼里。拖着没意思,只是不知……”
血蒂莎一顿,定定望进他眼底,“月少主是想继续玩这试探的把戏,还是我们开诚布公好好谈谈?”
月崤梵缓缓收了笑,“棠公主盛情相邀,月某却之不恭。”
他深深看了血蒂莎一眼,“只不过,我原以为这一日不会来得这么早。”
初三至今,不过短短五日而已。
“那不是浪费了你在景煆的多年心血?”血蒂莎淡淡道,“我属下几次三番感谢你出手相助,月少主忙活了五六年,我若还怀疑你别有用心,月少主再是一腔热血怕也要被我寒了心。”
月崤梵一怔,随即忍不住低低笑起来,“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自从下定决心要站在血蒂莎这边后,他就不再只是静观景煆内部的斗争,而是时不时帮她的亲信一把。毕竟说再多好话也不如实打实做事更有诚意。
如今看来这些年的大小变动血蒂莎都已了若指掌,景煆也还在她控制当中,短短五日而已,这效率当真是出色。
他面上不显分毫,只是促狭地笑,“如何,我这‘答卷’可能在棠妹妹面前拿个前三甲?”
血蒂莎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眸中带着些不悦,她冷哼一声,有那么些嫌弃,“你若是换个称呼,我便给你评个榜眼。”
月崤梵一顿,嘴角抑制不住地一点点勾起,笑容越来越大,最后蔓延到眉梢眼角,他大笑道:“怎么不是状元啊,你我旧相识,本少主又是头回下场‘科举’,你竟然如此狠心,也不给点人情分的吗。”
血蒂莎:“没答完试题我就给你榜眼了,还不算人情分?”
月崤梵对此毫不意外,微一抬手,“愿闻其详。”
外边的风有一瞬间的凝滞,沙沙作响的树叶和杂草也在那一瞬间停止了摆动。屋中二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彼此心知肚明,接下来要说的,才是正话。
血蒂莎直视月崤梵双眼,眼里带出几分逼人的凌厉,语气虽平和,却能让人感受到这话里的认真,“你对当年景和之变中被迫离开的人重回云岚一事如何看待。”
月崤梵收敛了笑,坐直身子,毫不犹豫道:“赞同且支持。”
“那些跟随景煆到云岚的诡诞境之人呢?譬如……赤烟。”她知道月崤梵的人最近在查赤烟。
“先祖有令,凡真心维护云岚愿意在云岚安家之人,一律乃我云岚子民。月某自然遵循先祖之志。”
血蒂莎双眼不离他,像是要看清他真实所想一般,追问:“那么辞天月呢?”
是东方大域辞天月,而不只是他月崤梵本人。身为继承人,他们在行事前不得不考虑各自的国家,若要长久来往,两域之间便不能有根本性的利益冲突。
月崤梵直直地对上那双暗藏锋芒的双眸,那里边隐藏的侵略性此时此刻完完全全地暴露了出来,使得墨大小姐那张本该是柔媚可人的脸庞,也显示出几分令人望而生畏的冷厉。此时此刻,月崤梵终于从那张陌生的脸上,看到了那熟悉的、独属于当年锋芒毕露的棠公主的影子。
他不躲不闪,眉眼里全是慎重和认真,“辞天月坚决赞同且支持景煆流寓在外的子民回归云岚的决定,并且将在适当的时候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
血蒂莎未曾因此而有所动容,腔调依旧保持着平和的冷静。“你之所言是否能全权代表辞天月?这话究竟是你一人承诺,还是经由东月帝、长老会以及回明殿三方协议而得出的结果?是否是辞天月日后将会公之于众、全力实施的决策?”
月崤梵笃定道:“后者。”
他取下腰间所挂之令牌,手中快速几个动作,便熟门熟路地将那刻着“月”字的金牌拆开,露出了中空的内里,雪白的手微抬,缓缓抽出藏之于其内一月之久的布帛,慎重地递给了血蒂莎。
月崤梵平静地看着对方打开阅览,“这是经由我东月帝、长老会和回明殿三方印章的文书拓本,原版我另有藏处,这份专门放在身上准备随时交由你。里边所言便是我辞天月的承诺,若日后辞天月违背此言,你随时都可将其昭告天下,斥责我辞天月乃欺世盗名的背弃小人。”
血蒂莎垂眼,一字一句地看了起来,从头至尾,每一个字都看得仔仔细细,那印章更是让她来来回回地看了许久,不断地与记忆中的三方公章对比。
月崤梵道:“实不相瞒,在两年前,我们辞天月内部便已就这个问题展开过数次讨论,长老会里,十六姓氏之中虽有部分人反对,可在回明殿大祭司的鼎力支持之下,长老会也无可奈何。两年斡旋,辞天月贵族中赞成者约占九成。仅少数几个心思有异的想趁机扩大疆域,违背当年几位先祖于楚王宫中所定下的《荆卯之约》。”
“此行前往凤京城,虽是打着处理四域之乱后续事宜的名头,可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亲自确认你回归之事真假,若确属事实,我便将代表辞天月,亲自试探你棠公主的意思。倘若你不分青红皂白,有意颠覆云岚,那么辞天月必会代而斩之,可若是你恩怨分明,只是想拿回属于景煆之物,无意引起几域动乱,致使云岚民不聊生,那么身为与景煆共处一千四百七十二年的东域辞天月,必将全力协助景煆众人归乡,义不容辞。”
血蒂莎妥善收起布帛,冷静追问:“你所说的恩怨分明是指?”
月崤梵沉默一息,“当年于景和之变后趁机进攻景煆的凤安,景煆若想回之以刀剑,辞天月不予过问。不过,绝不可违逆《荆卯之约》,致使凤安就此除名。”
——《荆卯之约》第一条,自楚王室后,云岚一分为五,东域辞天月,西域景煆,南域君湘,北中两域凤安和玉阳。五域一心,镇守云岚。不可妄生杀念,兵戈相见致使大陆动荡。不可合纵连横排除异己,陷万民于水火。五域一体,尊楚王室为先圣,共守楚王室之江山,延千年不殆。
血蒂莎:“那么于光禧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借兵凤安,合力攻打景煆的玉阳呢?”
月崤梵:“玉阳所为虽有不妥,可玉阳之军尚未踏入景煆领地,便原路而返,此后玉帝也并未侵犯景煆领属之地,辞天月以为,玉阳罪不至此。”
血蒂莎:“两域进犯景煆,五域中仅君湘出兵援助,辞天月作壁上观不闻不问,辞天月所为作何解释?又准备如何给景煆及严格遵守《荆卯之约》的君湘一个交代?”
——《荆卯之约》第三条,五域中若有兵犯他域者,其余之域当出面调和,若犯者不听劝导,执意于破坏五域之和睦,而受者也未曾做出违逆此协议之事,其余之域当全力支持受者,并在必要之时出兵以维云岚之和睦。
月崤梵:“《荆卯之约》所言乃‘必要之时’,非是战火初起便出手相助。当年景煆一出事便有君湘相助,凤安不敌才借兵玉阳,期间两域抵抗一域,辞天月以为景煆、君湘之力完全足够,不必再另外出兵四域混战,届时只会增添不必要的伤亡。”
血蒂莎眸色一冷,“合三域之力,以最快的速度击退凤安,才是最能减少伤亡的决定,辞天月迟迟不表态,景煆和君湘凭白损失数十万民众。”
月崤梵满目霜寒,“当时玉阳有所异状,已有合凤安之力一同进犯景煆的苗头,辞天月若当时举兵西域,路途遥远,必经玉阳之境。玉阳若有异心,辞天月处在两域之中,当即便会陷入夹攻之势,非但不能解景煆燃眉之困,还会令情况变为五域混战,致使云岚动乱,将天下万民引入水深火热当中。此一行难道不是凭白增添伤亡?可若辞天月不动,玉阳畏我辞天月与景煆、君湘将其与凤安围困中间,便不会轻易出兵协助凤安。”
血蒂莎:“然而事实上,一月之后玉阳发文书借兵,从玉阳前往景煆,最后止步于茜南草原这中间的四十二天里,辞天月依旧未有举措。景煆和君湘连发六道文书,辞天月一封未回。”
月崤梵:“当时下一任大祭司赤月叛变,携其信徒试图颠覆月族政权,回明殿乃我辞天月重地,千百年来皆是辞天月上下一心维护之地,其重要程度堪比景煆国师之家漫氏,当年情况有多惊险你想必也能有所体会。逆贼封锁消息,辞天月根本没收到景煆与君湘来信,也无心二用。”
窗户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得砰砰作响,像是想将那窗户吹开一般,猝不及防地响起在安静的屋内,就像是十一年前那个突如其来的灾难。将云岚吹出了一个大洞,将五域之间延续千年的友好关系吹出了一个大洞,让外边的狂风席卷了云岚的民众,席卷了五域之中的每一个人。
血蒂莎停止了逼问,她静静地与对面一脸冷凝的月崤梵对视,二人默契地安静着不发一言。
半晌,她淡淡地道:“恭喜,月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