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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荣亲王府生辰宴(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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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戏台子。
第二十碟盘子有惊无险地叠在了艺人额头顶着的木杆上,木杆微微晃动,看似摇摇欲坠,却一直未曾掉落。每一碟盘子的边缘都染着一团红色的朱砂,三个方向,分别对应底下北东南三面席位,每一方都组成了一个漂亮又大气的“寿”字。
旁边协助的艺人停下来,往前站作一排,笑容灿烂地齐声道:“恭祝荣亲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荣亲王双眼发亮,大喝一声:“好!”
提心吊胆了小半天的众人,俱是松了一口气,齐齐鼓掌叫好,左右相识的交头接耳,笑容满面,称赞节目的心思巧妙。
月崤梵猛地一震,感觉脑子就像是被谁突然从后头敲了一棍似的,隐隐作疼。他下意识睁大了眼睛,一边不明所以地跟着鼓起了掌,一边极力忍耐着打呵欠的冲动。
他的身边坐着的就是今日的寿星公荣亲王,这个时候当着人家的面打呵欠,未免太过落人面子,旁人少不得怀疑辞天月的礼数和他月族的教养。
月崤梵怕回头被他爹打死。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沉浸于台上高超的杂技当中,直视前方正敲锣打鼓地耍着绝活的人,再辅之以苦茶提神,总算是暂时压下了当场睡过去的冲动。
昨日七夕,京城热闹非凡,为彰显待客之道,体现风土人情,凤皇令太子和沉王陪他到民间游逛。
回到使馆已近子时,方坐下就收到一堆加急公文,直接忙到天明。一夜未睡,荣亲王府生辰宴巳时便要开始,月崤梵只来得及沐浴更衣便再度出门。
如果不是确认血蒂莎会参加荣亲王府生辰宴的话,月崤梵今天甚至想称病不来。
不止困,还无聊,月崤梵心底叹了口气,侧身喝了一口浓茶。
啪!
胳膊突然受力一偏,有人撞到了他端着茶杯的臂膀,茶水洒出来淋湿了身上的白色长袍。
那撞人的也失手打翻了手中的托盘,回头发现撞的是谁,吓白了一张脸,连忙跪下来磕头认错,“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还望月少主恕罪!”
荣亲王脸色一沉,“够了,住嘴!”
生辰宴上“死”字可是大忌。
那人一惊,抖得更剧烈了。
月崤梵多看了他两眼,站起来冲荣亲王笑了下,“荣亲王息怒,这事却是在下没留神,偏过去饮茶时忘了瞧瞧周边可有人,倒是连累此人洒了茶水——诸位杯里若是暂时没了茶水可用,可万万要宽恕则个,在下提前给诸位赔个不是。”
说着合手于前,向四方一拱。
众人笑起来,纷纷说着月少主多礼,我等必不会如此小气。
一时气氛缓和。
恰巧此时杂耍节目走向尾声,台上走上来两个看着像是说书的人,一老一少,上台便神采奕奕地来了段朗朗上口的打油诗,一人一句,两人拆着念,竟然节奏得当,引人入胜。当即有人拍手喝彩。
月崤梵看了眼,莫名觉得那年少的看起来挺眼熟,他没多想。对荣亲王道:“请恕在下暂时失陪,换套干净的衣裳。”
荣亲王:“无妨无妨,月少主请便。”
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地上跪着的人,月崤梵笑道:“我不识路,还望荣亲王派个人领路。”
“这是自然,”荣亲王点头,也看了眼跪着的那人,“既是这奴才冲撞了月少主,便让他将功折罪,亲自领路伺候罢。”
“你可听好了,再要是笨手笨脚冲撞了月少主,本王可饶不了你!”
那人惊喜不已,忙磕了个头,随即爬起身来,舔着脸谄笑,“月少主随小人这边请。”
专供看戏的西苑外就有两座空楼,一座前天收拾了出来专供曲艺人歇息,一座空了下来,派守卫看守,留作今日参加宴会的贵人更衣休息的地方。
今日随月崤梵来的是江鸿,他本想随那日一起在双桐巷内盯梢静思院的年轻男子到外办差,一听说棠公主今日要来,死活要跟上,左右没什么大事,月崤梵便依他了。
进了门知道自家少主歇在哪儿后,江鸿自觉到外边马车上取衣裳,屋里只剩下月崤梵和那撞人的,后者正殷勤地为月崤梵倒茶端水,弓着腰将茶杯递过来。
月崤梵接过来放在手上,也不忙着喝,笑了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搓了搓手,“小人姓黄,家中排行老大,人称黄大。”
“黄大是吧,”月崤梵笑了笑,“你可知你家王爷为何让你来领路?”
黄大看了看那没被动过的杯子,赔笑道:“小人没留神冲撞了月少主,王爷和月少主大度,怜惜小人,特此给小人一个机会将功折罪。”
他到底不算笨,知道他能来领路走这一遭,而不是下去后就被管家关在柴房,晚点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月崤梵委婉地替他求了个情。
“你倒是聪明。”
月崤梵似笑非笑,“只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通常高门大户里发生今日这般事,主人家让犯了错的下人为客人带路,其实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意思。”
月崤梵缓缓吐出两个字,“弃子。”
“客人若是没放在心上,领路算是将功折罪,两相欢喜。可若是客人心怀不满,离了众人面前,便可以随意处置。——你看,外头那两个守门的是不是都不见了?”
黄大回头一看,果然,那原先两个站在门前守门的小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僵硬地转过头,“……月少主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想必不会计较小人这无心之失。”
月崤梵嗤笑一声。
“我是不至于同一个无意犯错的人过不去,可你这,”月崤梵往后靠了靠,嘴角噙着一抹冷淡的笑意,“不是无心之失吧。”
他虽然犯困,倒还不至于走神到不清楚撞他的人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会儿侧身饮茶,未免发生撞到人洒了茶这种意外,他特别注意了下周遭的情况,他只露了不过一寸半点儿的胳膊肘在外,便是有人紧紧挨着他的椅子经过都不一定能撞得到,这黄大前一秒还在他后头那位边上替人斟茶,水柱才将将碰到茶碗,怎么下一秒就要往他这边来了呢。
“只怕你连这侍茶小厮的身份都是冒名顶替的吧?你生的虎背熊腰,手掌粗糙,处处是老茧,压根儿不似一个做细活的侍茶。如此周折只为引我离开,”看着黄大有些惊慌的面容,月崤梵冷笑了声,“我原以为是想趁我不备刺杀于我,可我的长随走了这么久,你也没什么动作,唯一有可能使诈的,便是这赔罪的茶了——你可别是给我添了什么‘好料’罢。”
月崤梵说罢,将那茶往旁边的桌子一放。杯底磕在桌子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那黄大听他这般说,先是惊慌,随即又镇定了下来,看了眼月崤梵,竟然伸手拿过了茶杯,将茶水一滴不剩地灌进了肚子里。
月崤梵挑眉。
黄大放下杯子,面色已经彻底平和,他笑道:“月少主果真慧眼识珠,如此,小人也放心将我们家大小姐交给你了。”
月崤梵眯眼,“你们家大小姐?”
黄大一笑,“不错,小人黄大,从前受过相府恩惠,虽在荣亲王府任职,可心里头一直记着相府的恩情,此次大小姐托小人传信给月少主,约您前往南苑的花房一见,小人不放心,不知您究竟是何种人物,担心大小姐被奸人所骗,这才耍了这么个小心眼。”
墨相府的……大小姐?
那岂不就是……血蒂莎?
月崤梵惊讶了,血蒂莎传信派人约他去南苑一见?
他怎么听着就觉得这么不可信呢?
月崤梵怀疑道:“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
黄大似早有所料,不慌不忙地从胸前掏出一卷纸条和一根簪子递给月崤梵,“自然是有的,这纸条是我们家大小姐亲手所写,您与她是旧相识,不会认不出这字迹真假罢?还有这银簪,今日大小姐来荣亲王府,戴的就是这根簪子,这一看便知,小人怎么可能骗您?”
月崤梵一脸怀疑地接过来,接过后也不忙着打开查看,而是先摩挲了下纸条感受材质,触感光滑,的确像是贵族小姐所用的纸张。
打开纸条,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句话——上次说的药丸今天带了吗,我在南苑花房等你。
月崤梵顿了顿。
七月三为血蒂莎打掩护时,他的确说过自制药丸派人送去墨相府。这事应该只有在场的几人知道,但墨相府鱼龙混杂,也不排除有人将消息传了出去的可能。
纸条上的字体清秀工整,说是女儿家的字他信,可是不是血蒂莎的字迹他就无法判断了。血蒂莎离开十一年,回来将将六天,静思院未曾流出任何有对方亲笔的纸张,自然也就无从知晓她如今的字迹如何。墨隐澜的字他倒是见过不少,这上边所写确有几分神似。若说是血蒂莎不想引人注意,有意模仿墨隐澜的字迹也不是不可能。
月崤梵看了黄大一眼,对方老神在在地看着他,半点不惊慌。他拿过对方手中那根簪子看了起来。这簪子他倒是有印象,今日血蒂莎头上簪的的确是一根水滴状的蓝色银簪,模样别无二致,不过他离得远,也未细看,细节不得而知,手头这支是不是血蒂莎头上那一支他就不敢确定了。
似真似假,这情况怎么看怎么可疑。
月崤梵上下打量了一圈黄大,“这都是真的?”
他总觉得这里头有问题。
血蒂莎没事约他做什么?荣亲王府人多口杂,她如今还顶着个未来沉王妃的身份,这时候见他不是给她自己找麻烦吗?退一步讲,就是果真能不引人注意,依他和血蒂莎如今的关系,也没到能特意约人私下见面的程度。这点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黄大闻言脸色一冷,看着月崤梵的目光颇为不善,“我们大小姐一片真心,知道月少主身份贵重,怕您心有顾虑不信是她,连自己的亲笔书信和闺中女儿的贴身物件都拿出来了,可月少主竟然还在怀疑我们小姐!果然我之前的猜测没错,月少主不过是一时兴起,根本没真心将我们大小姐放在心上,可怜我们大小姐……”
月崤梵沉默了。
他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对方的言辞,似乎,有那么点,不对劲?怎么在黄大的口中,他好像正在和血蒂莎谈情说爱?而且还是自己人渣欺骗小姑娘?
月崤梵被自己这个解读惊到了。
他面色复杂地盯着黄大,“你……”你有旧疾吗?
黄大似乎真的生气了,一把夺过月崤梵手中的东西就要夺门而出。
月崤梵哪儿能让他真将东西拿走,万一真是血蒂莎的东西呢?他忙起身手疾眼快地把东西拿回来,“哎哎你等等。”
黄大也没跟他死拧扯着不让他拿走,象征性地往回扯了扯就干脆地卸了力道,继而盯着成功抢回纸条和簪子的月崤梵冷笑,“做什么,月少主不是不信吗?”
月崤梵将那纸条和簪子再细细看了遍,然后放回了自己的袖口里,摇了摇头,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带路吧。”
这事绝对有诈,无论是他还是血蒂莎,若非特殊情况,绝不会轻易将贴身之物落入外人手中,以免被别有用心之人假借他们的身份做坏事。月崤梵担心是血蒂莎不慎落入歹徒手中,一时无法脱身,想法借此提示他。
若簪子确实是血蒂莎交给黄大,而非落难或意外丢失之故……月崤梵眼底划过一丝暗芒,那就更该走一趟了。
一路走过绿树红花环绕的清冷小径,逐渐向着花草众多的南苑而去。苍翠的树,安静的路,月崤梵发现这一路上走的竟然都是偏远无人的小道。便是一个路过的丫鬟小厮都没碰见过。
石子路的前方,茂密的树叶层层遮挡,缝隙间隐隐约约显露出一座两层楼高的房子,当中的牌匾上,缠绕的藤蔓遮挡住了大半的面积,也掩盖住了牌匾上的字,只是从周围花草环绕、处处花田的环境中,能猜出来这便是黄大口中所说的,“墨隐澜”邀他前来一见的“花房”。
门虚掩着,里边具体什么情况看不分明,两人走近停在门前不远,黄大朝他暧昧一笑,突然低声道:“月少主,咱大小姐可就在里边了。”
具有强烈暗示的言辞配上暧昧中带着点猥琐的表情,直让月崤梵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恶寒了一下,依旧不明白在对方的脑海中,自己和血蒂莎到底扮演着什么奇奇怪怪的角色。
他加快步伐走上前,稍稍一犹豫,接着便果断推开房门,竟然真的在逐渐扩大的门缝中看见了一身净蓝色的血蒂莎,对方正伸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听见推门声后,微微偏头望了过来。
月崤梵一顿,真让他赌对了?
他抬脚进门,左脚刚落地,右脚才抬起来,便忽然感受到背后一疼,有人从后边使劲儿推了他一把,力气大到直接让他惯性往前跑了几步,差点跌倒在地。
砰——
木门发出一声巨响,花房门被人从外头关上,紧接着响起一阵锁链滑动的声音,月崤梵意识到自己被关在了这间屋子里,而且外头的人还准备拿铁链锁死。
月崤梵一惊,回头就要推门,可终究晚了一步,厚重的大门早已紧紧地锁了起来,拳头落在上头,只发出了一声闷响,木门稳稳立于原地,纹丝不动。
外头传进来一道女人的唾骂:“呸!奸夫淫|妇!”
月崤梵:……???
继而是黄大的声音,这虎背熊腰的男人似乎就是亲手锁门的那位,动手推了推门,确认门确实锁紧之后,催促道:“好了别说了,还有的忙的,快走吧。”
不再是先前的谄媚和温和,此时此刻的黄大,声音里竟然透着股阴狠。
月崤梵目瞪口呆,第一想法竟然是——刚才还说他和血蒂莎真心相爱来着,怎么突然又换剧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