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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荣亲王府生辰宴(三) ...

  •   当年的事实在不是一段令人愉悦的回忆。那是个有点冷的春天,一个凤轻飏和墨隐澜后来想起便难以入眠的三月。

      那时正值四域之乱爆发前后,自望风亭合而作词后也已经过了快两年,但种种因素干扰下,这对有情人真正待一块儿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只偶尔能在某个宴会上寻到机会,避开众人之目暗中相会,一解相思之苦。更多的时候,还是只能依靠一纸墨香倾诉满腔相思。

      表面看来那正是蜜里调油,好的如同一个人的时候,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背地里二人都有不少烦心事。

      最令人发愁的是他二人的未来。

      在一起近两年,若有意结为夫妇,两个人好好过一辈子,这个问题便不能不再被认真思考。

      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名门闺秀,放在戏本子里,那该是天造地设、令人羡煞的一对神仙眷侣,唱戏的在戏台子上把水袖这么一甩,唱词这么一念,能把台下未出阁的小姑娘勾得脸颊发红。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二人因为身份的缘故,连在众人面前稍稍表露一丝亲近之意都不敢。凤皇室与墨相府互相提防,凤皇室与苏家有血海深仇。而他们偏偏生在这三家。

      墨隐澜虽自幼长在墨相府,和苏家人直接来往的时日不多,连生母苏夫人一年也难以瞧见几回,但她身边贴身伺候的奴仆一大半都是苏家送来的人。

      院中的掌事妈妈程妈妈与苏家关系匪浅。程妈妈是现任苏家主、墨隐澜外祖父的乳母,当年是苏家主母亲身边的红人,儿子是苏家主的心腹,帮忙打理苏家在霍北一带的生意,女儿是苏夫人的伴读,如今已与苏夫人之弟成婚多年,成了苏家的二少奶奶,苏家大大小小的主子都很给她这个伺候了苏家三代人的程妈妈的面子。

      也是因为如此特别的身份,苏家和景煆的关系、苏家当年和血蒂莎的合作,苏家主都没瞒着她,程妈妈正是苏家专程派到墨相府盯梢墨隐澜的内应。

      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家是否春心萌动是一件很容易看出来的事,更别说墨隐澜本身便不是个善于掩藏和说谎的狡猾性子,同凤轻飏望风亭定情后没多久,程妈妈便发现了他二人的私情,旁敲侧击出了前后的细节。

      程妈妈自然不悦,那时苏家已灭,她一双儿女全死在了凤皇室的铁骑之下,那将将八岁的小孙子也没例外。

      而这个时候,身为正儿八经的苏家表小姐的墨隐澜,却真心实意地和仇人之子谈情说爱。

      程妈妈真想指着墨隐澜的脸问一句“你是不是就没良心?”

      然而墨隐澜苦苦恳求,日夜折腾直至形销骨瘦。程妈妈也是看着她长大的,把她当作自己亲骨肉看待,自一双儿女和小孙子均不幸逝世后,更是将这几份舐犊之情全转移到了墨隐澜身上,平日里便是累她端个水都心疼不已,硬是养成了墨隐澜这如今不知世事的性子,又怎忍受得了她那自残式的逼迫。

      一个月后,程妈妈妥协了。

      她没同意,但也没继续严加阻拦,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自己不晓得。程妈妈暗暗思量,年轻人的情情爱爱不好阻拦,越是阻拦他们越是反抗,反而情比金坚更加分开不得,莫若任其发展,指不定过几天两人就自个儿退了心思。这个年纪的人最是没个定性,平民百姓里都多的是不了了之的,更别说那凤轻飏还是顶尊贵的龙子龙孙,他二人家里又是这么个难以掰扯的关系。

      程妈妈觉得自己只用静待佳音便可,万没想到这两人竟然都是世间难得的痴情种,过了快两年的光景,依旧一副非对方不可的模样。

      程妈妈心急了,眼见得景煆那位主儿的归期一日□□近,他们这边却还是一团乱麻,要是那位回来后瞧见,心中不快,再不遵守当年约定可如何是好?苏家的血海深仇如今只能指望这位相助才有可报之机,倘若得罪了人,无人替苏家申冤报仇,她那枉死的儿孙在地底之下如何能够安息!

      程妈妈开始作妖了,明里暗里的做些手脚,致力于拆散这段孽缘。

      墨隐澜苦于应付程妈妈,凤轻飏这边也并不轻松。

      和书姀定情将近两年,他确定自己是真的喜欢她,后半辈子估计也就这一个女子相伴终身。本来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却偏偏因为两家的关系,愣是至今不敢在外人面前透露一个字。他看得清楚,父皇忌惮墨相府,与墨相仅是表面和睦,墨相其人也不欲与皇室有太多牵扯,这桩婚事,只有他和书姀两个当事人才求之不得。

      凤轻飏苦思冥想,他该怎么做,才能让父皇和墨相都心甘情愿地将书姀嫁给他?他该如何才能如愿以偿,把他的书姀娶回家?

      他在等一个适合说破的好时机。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凤轻飏没等到那个不知何时才会有的“时机”,却等到了四域之乱。

      那是他最落魄狼狈的时候。

      丹左城的一把火燃起了反叛军的不臣之心,那位因对城主之女求而不得于是疯狂地烧了城主府的禄亲王府世子,被忠于城主府的府军捅成了筛子,他的尸体被挂在菜市口暴晒了一日一夜,来往的平民百姓皆报之以憎恨目光,便是小儿都会捡两个石子扔过去。

      隔日晌午,就在邻城寻欢作乐的禄亲王得知独子被杀,带着亲卫队怒气滔天地赶往丹左城,及至城门,二话不说让人在城中浇上桐油,一把火烧了丹左城,活活烧死了四万丹左百姓,也惹怒了束国的国主。

      丹左,离束国京城仅仅十里之远,城内群山环绕,地形复杂,无需过多人工开凿,便是一不可多得的军事屏障。守城之主乃世世代代守卫束国的镇南大将军府。丹左山清水秀,其风光之优美,放眼整个凤安帝国也赫赫有名,不少名门贵族之家的亲朋好友都定居在此。

      禄亲王火烧丹左城后犹不解气,快马加鞭赶往束业,预备兴师问罪,启程前极其嚣张地修书一封送于束业,放言七日之内必要取那镇南大将军府满门之命,命束国国主尽快将人捉拿归案。

      束业王宫中,收到书信的束国国主,面无表情地端坐于高台之上,看着火焰一点一点地将信纸烧成灰烬。

      第二日清晨,禄亲王于霜莫山气绝身亡,随行的亲卫队二百四十六人,无一幸免。

      三月五日,束国反,撕协定,毁令牌,造龙袍,制铜鼎,自名康束帝国,不再臣服于凤安。八日晚上,消息传至凤京,得知详情的凤皇尚未有所定夺,便被信纸上涂抹的剧毒所伤,一病不起。百官惊怒,朝堂震动,势要镇压反贼,拿那康束皇室之命。十六日,玄国反,自名白玄帝国,与康束达成联盟,携淮安之地三十二小国齐齐叛乱。

      史称“康白之乱”。

      临近淮安之地的百姓自此生活在了水深火热之中,远在凤京城的凤轻飏,也不幸遭了秧。

      凤轻飏的生母沈瑶妃,祖籍正在反贼伪康束帝国境内,虽非名门望族,却也是境内算得上有名的商户。

      光禧二年凤皇南下淮安,于碧江西畔偶遇郊外踏青的沈瑶妃,对其一见倾心,在那淮安小城结为夫妻,孕了十一皇子凤轻飏。得知沈瑶妃身怀有孕当日,凤皇激动不已,携沈瑶妃泛舟碧江,沈瑶妃有感于现实之安稳和睦,于青山碧波当中,以陶潜《归去来兮辞》中一句“舟遥遥以轻飏”定下了未来十一皇子的姓名。

      凤轻飏,一个听着便不似皇室之人的名字,简单轻率得毫无半点贵气,却令无数后宫妃嫔红了眼。

      光禧三年,沈瑶妃产下一子,凤皇携他母子二人回宫,自此恩宠不断,一宠就是十九年,几乎与潜邸之时便跟了凤皇的陆贵妃平分秋色。

      凤皇说她是自瑶池跌落的神女,她便真的就做了一辈子单纯可人的沈瑶妃,不善谋划,毫无心机,简直像是后宫当中的一个异类,若非深受皇恩,有凤皇相护,早就成了深宫当中的花肥。

      于是凤皇一倒,她便跟着倒了。

      深宫之中无旧怨一说,谁得宠谁便是众矢之的。凤皇病重的第三天,后宫中的妃嫔便找上了门。

      第一个上门的是因陷害沈瑶妃而从此失宠的常禧妃,她入宫多年,无儿无女,全凭身份得以封妃。

      常禧妃捏住沈瑶妃的下巴,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没了陛下护着你,你这个狐狸精还怎么逃出我的手掌心。”

      她勒令宫女锁上大门,绝不可放一人离开,叫来大力嬷嬷死死按住沈瑶妃的身子,扬起手便狠狠抽了她一巴掌。

      沈瑶妃瞪大眼,“你我同为妃位,我还孕有一子,你没资格罚我!”

      常禧妃笑起来,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揩去脸上的眼泪,目光中带着深切的怜悯,却不知到底是在怜悯谁。“原来我就是输给了你这么个傻子。”

      在沈瑶妃又惊又怒的目光中,常禧妃毫不犹豫反手抽了她第二巴掌。

      “沈蔷,在这后宫当中,漂亮的能得宠,性子嚣张的也能得宠,可若是那漂亮的空有一张美人皮,却没有足以守住恩宠的家世,就得日夜防着自己有跌下去的一天。”

      “你当日说我不过因家世显赫才得以封妃,比不得你与陛下‘情投意合’,还有龙子傍身,便是再嫉妒你也动不得你分毫……呵——本宫今日便教一教你这野蛮之地来的商家之女!”

      最后一句常禧妃说的一字一顿,她伸出刚染了嫣红色蔻丹的右手,用尖锐的护指一点点划破沈瑶妃娇艳的脸庞,看着对方脸颊上慢慢滑落的鲜血,目光阴毒而扭曲,像是藏了一只毒蜘蛛。

      “我虽无龙子傍身,但只要我的母族将军府在一天,我常歆便是这后宫中谁也不敢动的女人。”

      她扔开沈瑶妃的脸,面无表情地擦拭十指,眼皮微垂,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满目惊恐的沈瑶妃,她勾起唇角,突然抬起下巴笑得艳丽动人,“如今淮安动乱,你说陛下他是会向着我,还是会向着你这个反贼之民?”

      常禧妃的人傍晚才离开,当夜沈瑶妃便病倒了。

      凤轻飏想要入宫看望沈瑶妃,却被禁卫军告知如今时期特殊,宫中已有命令传下,言除太子以外,只有朝中一品大臣可入宫觐见。

      凤轻飏听出言下之意,万分不可思议,他是当今十一皇子,入宫不过照顾生母,怎么会对他的生身父皇不利?!

      禁卫军统领问:“十一皇子,您可是正一品朝臣?”

      凤轻飏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问住了。他虽算得宠,但凤皇并为因此偏颇,让他承办超出他能力之外的重要差事。十七岁后按例在朝中任职,不过是个帮忙整理典籍的翰林院侍讲士。

      他狼狈地离开正德门。

      宫外的人进不去,宫里的人也难出来,凤轻飏千求万求,才求到一位相熟的老太医,愿意冒着有可能被杀头的风险,隔三差五帮他照看一下沈瑶妃。

      从老太医的嘴里,凤轻飏得知沈瑶妃的状况不容乐观,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相比身中剧毒的凤皇,沈瑶妃反而更有濒死之相。

      太医院的太医都去了乾正宫,老太医推不过凤轻飏的苦苦恳求,只好抽空暗地偷偷潜往沈瑶妃宫中,忙得晕头转向的梁皇后偶然发现后才得知沈瑶妃惨状,便让他专门照顾沈瑶妃。

      凤轻飏也曾试图偷偷潜进皇宫,无奈皇宫守卫森严,他刚翻上宫墙便被禁卫军发现,险些当场丧命。

      三月十八日,康白之乱正式爆发后的第三天早晨,凤皇终于缓缓转醒,在宫苑当中苦苦撑了十日之久的沈瑶妃,也终于抵不过病痛的折磨,于同一日的深夜芳魂消散。

      凤皇听闻消息后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有太多指示,只是让太常寺厚葬。

      凤轻飏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宫,却只看到了断气多时一脸惨白的沈瑶妃。

      沈瑶妃之死传到淮安,反贼不过当一个笑话看待。康白同盟乐于看见凤皇室大乱,于是有意编造了几首顺口的歌谣一路传回凤京城,曲中之意无非凤轻飏乃灾星降世,克父克母,终有一日将协助康白同盟大破凤京。

      凤皇心知此乃反贼离间之计,朝堂之上也斥责其荒谬可笑,可心中终究是对凤轻飏生了不喜。

      恰逢此时前线吃紧,朝中有官员提出需派一名皇子亲自上阵鼓舞士气。太子乃一国储君,身负监国重任不宜离京,六皇子德行有亏,远在雾榕,众皇子中唯有十一皇子才德兼备可堪大任。

      于是凤皇封他做了沉王,命他三日后领旨出征,他也终于成了可自由进出皇宫的一品亲王。

      他沉默地坐在新府邸的大堂,听着管家恭敬地介绍这所圣上亲赐的沉王府的格局,听着小太监喜气洋洋地念着宫里的赏赐和来来不绝的贺礼。

      此一行前途未卜,凤轻飏虽不是悲观之人,此时却也难以乐观地表示自己一定就能够活着回来。母妃已逝,父皇疏离,往日来往的亲友全都唯恐避他不急,凤京城内,他唯一牵挂的便只有身居墨相府的墨隐澜。

      他的书姀今年已经十六了,差不多也到了该相看夫家的时候,至多两年就得出阁,而自己呢?两年之后能回来吗,还……活着吗。

      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自己喜欢书姀,而喜欢一个人是要为她考虑的。

      于是他皱着眉想,凤轻飏,放手吧。你没有能力对书姀承诺未来。书姀她那么好,她不值得蹉跎下去就为了等你这么个很有可能会死于异乡的短命鬼。

      ……放手吧,凤轻飏。

      他不免感到十分难过,却也同时觉得自己似乎长大了不少,不再是当初那个被母妃唤一声乳名“舟遥遥”便臊得红了脸的少年人。他甚至想好了分别那天,该如何劝慰拒不同意的书姀,他应该站得远远的,在她凑上来时冷漠地将其推开,在她哭泣的时候,狠下心忍着不将她抱入怀中细声安慰。他想象了下那个场景,笑了起来,夸耀着自己的机智和坚定,可笑着笑着,眼里却逐渐带上了泪。

      他眼眶发红,像一头焦躁的困兽。书姀啊……那是他的书姀啊,是他少年时喜欢了两年的书姀啊……他做梦都想八抬大轿把人娶回家,为她绾发、画眉,陪她赏画、作诗……

      然而时不我待。

      一个人擦干眼泪,沉默地换上常服,驱车去了墨相府。

      他对墨相说,我来与令千金道别。墨相面色犹豫,似在思索应如何回绝。

      他看着眼前威严肃穆的墨相府,突然便想起了几日前他无论如何也混不进去的巍峨皇宫。

      于是他改了口,说,本王与令千金因《春岚图》结识,十分欣赏令千金的才情,曾留下一幅山水之画请令千金题词,不日将要离京远赴淮安,本王割舍不下那山水之画,此次叨扰正是为取回画卷,望墨相通融。

      墨相沉默了,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背过身,一言不发,挥手让底下人带他前往静思院。

      他不由得想,一品亲王的身份果然十分好用,怪不得人人都想往高处爬。便是一向威武不屈的墨相也对他软了态度。

      他大步迈过门槛,经过墨相身边时,听到一句平淡但不含任何嘲讽之意的“微臣祝沉王爷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他偏过头看去,看见墨相脸上的神色,恍然明白了对方是在可怜他。——你看,人家的父亲都知道他此去生死难料,所以愿意暂时抛却礼法允他看一眼书姀,人家的父亲都知道的事,他还怎么好意思仍然霸着书姀不放。

      他笑了笑,眼里的光却彻底黯淡。

      曾经无比渴望走进墨相府,光明正大地同旁人说一句自己是来找书姀,如今这个愿望终于达成,却是为了分离。

      他沉默地向着自己脑海中想了无数次的地方走去。跨过静思院的大门,穿过花草围绕的小院,一路来到了小堂,凤轻飏贪婪地望着视线前方的丽影,恨不得将其镌刻进血肉当中。

      他喃喃道:“书姀……”

      对面之人未曾立即回应。

      低着头沉默良久,终于抬头望向他,露出一双漂亮又多情的桃花眼,“济舟,我们分开吧。”

      凤轻飏恍如雷劈,怔怔地看着对面神色冷淡的墨隐澜。

      耳中所闻正是他在心里来回念了一个昼夜的五个字,此时从对方口中吐出,却陌生的仿佛此生从未听闻。周身的血液仿佛被火把点燃,却不是兴奋喜悦之故,而是悲痛和震惊,烧得他骨肉刺痛,烧得他理智全无。

      凤轻飏上前一步,颤抖着握住她的手,“为什么!?”

      墨隐澜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挣开他的束缚,迅速后退两步,突然情绪激动,嘶喊着说:“还能有为什么,如今这般情势……如今这般情势!”

      她抖着唇,“你、你自己不知道吗,此次南下淮安凶多吉少,别说得胜归来了,你、你能活着吗?就算活着,就算你能凯旋,那要多少年?两年?四年?还是十年二十年?——难道我便一直等着你吗!”

      墨隐澜顿了顿,下意识移开视线,低头怔怔地看着手帕上绣的往江花,看着看着,视线便不知不觉被水色所模糊,将眼前的世界扭曲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地方,她静静地流着眼泪,嘴上麻木地说:“我们分开吧……”

      凤轻飏如今才知道这五个字到底有多伤人,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墨隐澜口中之语正是他日思夜想已久的话,他无数次以此说服自己,可真到了此时,他才知道自己一点儿也不想放手!哪怕、哪怕天崩地裂,他们只能有一瞬间的依靠,他也希望自己和书姀是以情投意合的灵魂眷侣的身份在一起。

      他疯了似的定定地看着墨隐澜,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直勾勾的目光让他看起来突然变得有那么些可怖。

      凤轻飏放轻了声音,像是怕惊动了对方一般,似询问,又似自言自语,语气里还带出点奇怪的疑惑,“你哭了……”

      墨隐澜身子一抖,她用力捏着掌心,直到指甲戳破掌心的皮肉,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痛。

      她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就着一脸的眼泪,说着伤人的狠话,“我在想自己怎么就找了这么个没用的皇子呢。”

      凤轻飏瞳孔紧缩。

      “母妃已逝,陛下不喜,外祖家打为反贼,你如今还有什么?我不想有个落魄皇子为夫,你走吧,沉王殿下,我们分开吧,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三月,正是“簌簌无风花自堕”的暮春时节,开了一春的万千红花终于走到了零落成泥的时候。

      从冬天遗留下来至今还未曾消散的冷,仍旧不死心地滞留人间,为这三月凋零之景更添一份凄清。外边稀里哗啦的下起了暴雨,可这往年令人赞叹“贵如油”的春雨,在今年却只是让这个本就清冷的三月,更加的冷了。

      凤轻飏最终沉默地离开了静思院。

      愣愣地在小堂坐了一个时辰的墨隐澜,也终于在丫环一声一声的呼喊中回过神,拖着僵硬的身躯,行尸走肉一般,荡回主楼。

      她扶着栏杆,僵硬地踏上楼梯,一步一步走进二楼书房。

      里面还保持着昨日的面貌,各式各样的书信纸墨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那从前让墨隐澜喜爱不已的青瓷茶杯,如今可怜地躺在地上,被人摔了个粉碎,茶水洇湿了木质地板,渲染出一块又一块难看的图案,脏乱得像是惯于发火的二小姐的院子。

      书桌的正上方,一具微胖的身体从横梁之上垂落,给书房更添几分死寂。脖子上粗糙的绫布白得晃眼,紧紧地勒着一个女人细腻的脖子,就那样静悄悄地夺走了一条生命。

      那是程妈妈的尸体。

      昨夜,凤轻飏得封沉王,于三日后领兵出征的消息传至静思院后,最先得知消息的程妈妈,心中大石轰然落地。多么好的时机,只差最后一把火,这段孽缘就能走至尽头,一切终将回归正轨。

      程妈妈悄无声息地爬上二楼,于夜深人静之时悄然将白绫搭上横木,苍老的面容正对着东边的窗口。

      在她渐渐模糊的记忆里,依稀还记得,东边的再东边,雪阳地界上有一座山庄,精美宏丽,几年前,那里生活着一群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都总是笑呵呵的。

      程妈妈嘴角带着笑意死去。

      墨隐澜愣愣地坐在底下,她的面前正对着程妈妈那一双藏青色绣鞋,在外边吹进来的狂风中,一下又一下地晃荡着,像一艘没有停靠的小船,于暴雨中摇摇欲坠。

      鞋子正下方,酸枝红木桌上还留有一道灰白色的脚印,那是程妈妈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道痕迹。

      脚印旁边,一封皱巴巴的书信静静卧躺,两道深深的血印横陈其上。

      那是程妈妈的绝笔,昨夜她捧着这封信,来来回回地看了一整个晚上。

      程妈妈说了苏家的筹划,说了苏家和景煆的合作,她说了很多,墨隐澜却只记得寥寥几句。

      “……大小姐,您这身子注定只有十八年的寿命,两年后的七月三,这必将是棠公主回归的容器,您便是如今跟了那沉王,两年后呢,先不说棠公主会如何想,您便忍受得了别的女人顶着你的身份和那沉王风花雪月吗?”

      “……大小姐,长痛不如短痛,人生最后两年,与其费心在那狼心狗肺的凤皇室人身上,倒不如做一些您真心喜欢的事,欢欢喜喜地把这两年过了,何必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您这不是给棠公主留个烂摊子吗?”

      “……苏家已亡,多年筹划成了一场空谈,可您与棠公主的交换早在十二年前便已完成,如今也只有她可帮您解,苏家两百六十二口人的血海深仇,也只有依靠棠公主才能得报!”

      墨隐澜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位一向慈祥温柔的程妈妈,说起话来竟然也可以这么伤人。

      她看着桌上的信,眼泪和笑容一起从苍白的脸上挤出来。

      原来自己十几年前便被卖给了景煆棠公主,原来自己这一生不过短短十八年,原来外祖苏家对她那超出寻常人理解的好,竟然是因为愧疚……

      而就是这样的她,曾经肖想过和济舟白头偕老。

      她笑中带泪,墨隐澜,你何其可笑。

      戏本子里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终究是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里分了开来。各自背着各自的苦痛,走向了没有对方的陌路。

      三月二十八日,凤轻飏被封沉王的第三天,凤轻飏戎装出行。

      跨出凤京城城门的那一刻,他情不自禁回头望向后方。

      镶金嵌玉的“凤京城”三字牌匾在阳光下亮的刺眼,逐渐变成类似于刀剑一般的锋芒。牌匾下百官静默,凤太子站于众人之前,身着明黄色四爪金蟒正装,负手而立,仪表堂堂,远远地对着他望过来的视线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他突然发现此情此景竟是如此的熟悉,像极了六年前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六皇兄南下雾榕时,他站在人群中迷茫地望着对方的风景。

      凤轻飏恍然,原来自己早已成了下一个六皇兄,被太子忌惮不已。

      而如今,最后一位令凤太子忌惮的皇子也离开凤京城了。

      他远离凤京城来到淮安之地,就在这个有些湿冷的地方度过了漫长的两年。

      杀人,杀人,不停地杀人,他的眼里弥漫着无穷无尽的血色,碧波青山于他而言不再是说不尽情思的旖旎风光,而是处处暗藏杀机的敌人陷阱,哪里都有可能埋藏着一把要人命的尖刀子。

      凤轻飏曾在淮安之地见过他那从来只是耳闻姓名的外祖父母,他们因为有一个嫁入凤皇室的女儿和身为皇子的外孙,在康白之乱后遭到了反贼的厌憎。反贼没有处死他们,却将他们赶出了军队守卫的城池,令他们在荒郊野外自生自灭。

      风轻飏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奄奄一息,听到车马人群的声音,下意识后缩,想要将身体整个藏起来,却因此牵动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涌动出更多的血。军医走上前来看了看,而后叹息地对他摇了摇头。

      凤轻飏沉默地解下马匹上的水袋,递给坐在外边的外祖父,外祖父愣了下,对他这个“陌生人”感激地一笑,随后撑着身子送到外祖母的嘴边,他跟着看过去,却发现这位素未谋面的外祖母早已不知不觉地没了生息。

      外祖父恍若未觉,只是抖着手将水袋送到外祖母的嘴边,温柔地哄着说:“老伴儿,咱们有水喝啦……”

      啪——

      囊带掉落在地,冷水洒到土地上,冷得凤轻飏浑身打颤。他又想到了那个进不去的皇宫和永远将他拒之于门外的墨相府。生父厌憎,生母逝世,兄长排挤,心上人亦远离,如今,连这世间仅剩的两位与他有亲缘关系的外祖父母也离他远去。

      他偶尔会想,如果当初的自己不是一个无能的皇子呢?如果自己手上握有旁人无法撼动的权利,自己的下场是不是会不一样?没人告诉他答案,但是他想以这样一种姿态回到那座连牌匾都是刀剑的凤京城。这样他才能声势浩大地为她的母妃上坟而没有人谩骂,这样他才能光明正大地走进墨相府而不会遭到阻拦,这样他才能,问一问他那爱极也恨极的书姀。

      转眼又是两年,眼前仿佛还有漫天的尘土和碎肉在飞舞,凤轻飏站在同为扇形亭的玉江汀当中,身着一身亲王之服,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念了两年之久的“书姀”。

      “……当年,到底是为什么?”

      血蒂莎静静地看着他突突直跳的额角,仿佛看见了那底下苦苦挣扎的灵魂,她指尖微动,眸中掠过一丝复杂。

      迎着对方情绪起伏的目光,平静地说:“抱歉,暂时无法和你如实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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