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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诡异的平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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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在凤京城内看到这么大的火还是在十五年前。那是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那天本该只是大多人记忆中又一个平凡且普通的日子。
在几乎所有人都沉睡在梦乡的时候,一个调皮好玩的小孩儿玩起了火。硝石、烟花、火柴、桐油。小孩儿无意中点燃了菜市场堆放的茅草,而后眼睁睁地看着那点火星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卷席了整个菜市场,再蔓延到大半个西城区。小孩儿好奇地睁大了眼,在无数人的惊叫声中欢快地鼓起了掌。
那晚的天色也像今夜一样,月亮只露出了苍白的一道弯,星星铺满了天幕,明亮得似乎想与月亮一争高下,最后却被赤红的火光逼退,黯成了可怜的灰白色,像是衣摆处令人厌憎的麻点儿。
西城区纵火案死伤无数,甚至牵连到了墨相府,致使墨相府家仆四散,墨相一家无家可归。大理寺逮捕了小孩儿,判其死罪,于西城区菜市场处以凌迟极刑。
小孩儿被凌迟的那天,被烧毁的菜市场挤满了人,成百上千个被这场大火波及的受害者聚在这里,满目憎恨地盯着台上的小孩儿,他们或死了亲人,或没了房子,或受了重伤,或落了残疾,伤亡损失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都对台上的小孩儿抱着满腔的仇恨。他们辱骂着他的罪行,为他的痛哭惨叫而叫好,像小孩儿在火海中鼓掌一般欢呼着他的痛苦。
小孩儿该死吗,相信没有人会为其脱罪。然而鲜少有人知道,那位被凌迟致死的小孩儿,与玩火烧了西城区的小孩儿,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如今还在凤京城里的,或许有人知道,或许没人知道,但不管他们心里到底都是如何想的,又到底都有些什么盘算,流传于市井之间的传闻,一直是,也只是:“小乞儿火烧西城区,管青天怒审纵火犯。”
能安安稳稳活在凤京城的人,不是运气好到逆天的,便是聪明识趣的人精,一次又一次的风波的磨练下,即使是生性愚钝的人,都能被硬生生磨练出几分敏感来,不够聪明敏感的,多少年前就静悄悄地死在了某个平常的黑夜里。
淮亲王府的大火惹急了凤太子,却令凤京城的百姓更沉默了。没有人在户外公开谈论,没有人嚣张不知所谓地如同齐六当日砸了巳香楼的场子一样在凤京城闹事,安静得仿佛昨夜将十门街挤得密不透气的人群只是一个错觉。众人深居简出,若非必要几乎不踏出家门一步。做生意的停止了叫卖,走人户的推迟了日期,就是一向喜好浮夸的林家,也难得地学会了几分低调。
热火朝天地宣传了一个季度的翠轩阁珍奇宴,虽然如期举行,但也没了往日敲锣打鼓放鞭炮的热闹,只是循规蹈矩地摆宴、拍卖,翠轩阁没安排任何额外的活动,宾客中也无人像往年一样出面起哄,兴致勃勃地安排个什么余兴节目。
众人微笑地过来走个过场,有心思拍卖的,老老实实地坐在位子上等自己喜欢的物品出场,有意来结交贵人的,举动也不敢做的太过火,没心思拍卖也没心思和人应酬的,只是好玩想过来凑个热闹的那些,一早便派了人过来,以家中突发急事抽不开身为理由,礼貌地回绝了此次的邀请。
这大概应该是翠轩阁设立珍奇宴以来,度过的最冷清、也是最无聊的一次宴会。
凤太子正是焦头烂额之时,早把这翠轩阁珍奇宴忘在了脑后,还是府上门客提醒此次珍奇宴曾约了辞天月的少主一同前往,他才记起来有这么一回事,百忙之中抽出点空叫了个人,让对方务必言礼貌地向月崤梵回禀解释失约之事,便再度投身于火烧眉毛的政事当中。
前夜与他二人相约的十九皇叔,本来就对拍卖这事毫无兴趣,当时答应,不过是对与人一同品酒感兴趣。如今既碰上了这特殊时期,再加之接风宴上被人狠狠坑了一把,莫名其妙多了个未过门的侧妃,十九皇叔正是满腹郁结的时候,便也回绝了此次邀约,躲在府里喝起了闷酒。
于是原本那被凤太子盛赞的,于翠轩阁一边品鉴珍宝一边饮酒谈天的三人同行,瞬间便变成了月崤梵一人独往。
他倒是不怕在这当口出行会惹了什么麻烦,他是辞天月的少主,凤安的人本就奈何不得他,更不担心上头会有人因为不顺心就拿他泄愤,凤皇都得小心捧着他,以免惹起两域交恶,其他人便更不敢乱来了。
昨夜因为接风宴和双桐巷的事忙了大半晚,天边微亮公鸡报晓时才睡下,若非今日开宴的这翠轩阁林家,正是他怀疑了许久的景煆暗桩,今日无论如何他也得睡到晌午再起来。
月崤梵眯眼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食指抹去眼角的泪花,有气无力地看着底下人竞价。
今天跟着他出门的是江鸿,成珂和宋习一早便带着人出去把昨夜商量出来的成果传递给各处人员,找人的找人,查消息的查消息,好不忙活。江鸿加入没多久,没什么公务在身,便跟着月崤梵出门。
江鸿推了推下巴快要磕到桌子上的自家少主,迟疑地说:“少主,是我的错觉么,我怎么感觉林小姐对那个副手格外尊敬?”
月崤梵惊醒了,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迷迷糊糊地问:“谁?”
江鸿指了指底下圆台上的人,“就那个穿草灰色衣服的女人。”
月崤梵彻底醒过神来了,随着江鸿的动作看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圆台上笑容可掬地向众人介绍林溪苑新品种的女人。
的确,如江鸿所言,那林家小姐对这突然出现的女人格外不同,看似与旁人一般,但行为中不自觉地便透出几分尊敬来,走动时会下意识后于她一步,虽然很快便反应过来加大了步伐走在了前面,但那短短几息间下意识的动作,已经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月崤梵:“知道叫什么名字么?”
江鸿努力回想:“吃……赤、赤烟?”
赤?月崤梵沉思,这姓氏多见于玉阳,虽然有不少出名的人家,江湖之中也有几个小有名气的侠客便是这个姓氏,但还真没听说过有哪家和林家有什么来往,更没听说过哪个姓赤的和景煆有关联……
月崤梵皱了皱眉,“查。”
江鸿应声,立即把消息传了下去,由专门的人手着手查探。
这一查不得了,即便是靠着辞天月的关系,在各域查了整整几天,也没查出这林小姐新任副手的来历,倒是有不少名叫赤烟的人,然而排查之下发现全都与突然出现在凤京城的这位没关系。如今能查探到的关于她的消息,便只有对方突然出现在了林家,林家主对外声称她是自己的远房侄女,再之后她便担任了林小姐的副手,七月六日巳香楼重新开业后,她还进了巳香楼帮忙,看起来俨然有巳香楼副掌柜的架势。再往前的消息一概不知。
这般诡异的情况倒是让月崤梵隐隐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他一直猜测,血蒂莎回归之时不会弄出太大动静,很有可能只会带着两个人一同回来,一个是土生土长熟悉各域之事的云岚人,一个是生于异域深得血蒂莎信任的诡诞境之人。
那这几乎查无此人的赤烟……
暂不说这位清闲放松得令人嫉妒的月少主,却说说那位忙得上顿不接下顿的凤太子。
自淮亲王府走水之后,这位凤太子便陷入了一种焦急狂躁的状态。旁人不知凤皇他还不知道么,这些年眼见得凤安各个眼中钉被一一拔出,皇权逐渐集中在手后,自家父皇那是越来越有些得意忘形了。好大喜功爱听人吹捧也就算了,左右他的确是有所建树,凤安的的确确在他的带领下更进一步地强大了起来。问题就在于凤皇还不知什么时候起沾染上了些骄奢淫逸的习性,大兴土木翻修宫室、搜罗美人充盈后宫,除了找道士炼丹修行长生之道以外,那些凤皇登基早年嗤之以鼻的行为,如今全都被凤皇给沾染上了。虽然那兴修宫室的行为在四域之乱期间,凤安忙着打仗镇压叛国反贼时,让凤皇给放下了,但之前的的确确翻修过不少宫室府邸。
譬如那淮亲王府,凤皇一有了这动土木的念头,第一时间便看准了淮亲王府。
凤皇年轻时不得文帝的宠,几个哥哥又全是不省油的灯,夹缝生存的凤皇过得很是不容易,登基后又勤勤恳恳了几十年,如今老了想修一下老巢,得,也不是什么太荒唐的举动,修就修吧。说起来那淮亲王府也的确是有些简陋上不得台面了,大家觉得还能接受。抱着如此心态,待看见那翻修过后的淮亲王府又矫枉过正过于奢华后,大多数臣子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了。
好么,如今突如其来一把火,把人家辛辛苦苦修了两年,才好不容易修得富丽堂皇的淮亲王府给烧了……凤太子都不敢想象自己把这消息上报后,凤皇会怎么震怒。
凤太子让禁卫军连夜统计出了淮亲王府的损失情况,火一灭,禁卫军就忙不迭地开始清点,淮亲王府有没有人伤亡,哪些财宝有了损坏,哪些珍宝幸运地避过一难,再轻手轻脚地把未损坏的家具摆饰收整好运到皇宫。
意料之中的,淮亲王府的珍宝损失严重,除了个别离得远和不怕火的,那些丝帛、名花类的娇贵物品全都遭了秧。令人意外的是,淮亲王府几乎无人伤亡,顶多只有几个胆小的,逃跑路上跌了一跤,手脚不慎被擦破了皮,其它的人仅仅因为整夜的忙碌和担惊受怕而有些憔悴。再来便是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经查证并非淮亲王府当差之人,目前尚未查清身份。
凤太子惊讶了。
火情下无人伤亡自是好事,可那大火来势凶凶,一起火便是几个方向全都遭了秧,事先不知、又分布在整座府邸的守卫是怎么做到无一人伤亡的?后头来灭火的不必多言,都被千叮咛万嘱咐过,务必小心火情,身在大火当中的淮亲王府守卫、太监和宫女又是怎么全员逃脱的呢?
敏感多疑的凤太子嗅到了阴谋的气味。他当即下令,让人将淮亲王府任职之人全部收押至衙门,传令京兆尹逐个审问,务必排查出这些人里边有没有纵火真凶,因为兹事体大,还派了自己的心腹,太子太保,王太尉和周御史三人从旁协助,勒令三日之内务必查出纵火之人的消息。
随后,将将把后续事宜处理的差不多的凤太子又换上太子正装,整理好仪容,马不停蹄地带着整理好的损失册子进了宫。
递了令牌,露了脸,证明了身份,凤太子顺顺利利地进了宫,意外地发现今日的皇宫安静得有些诡异,越是靠近乾正殿,这种气氛就越是明显。凤太子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加快步伐进去了。
进去后还没来得及等他摆出羞愧气愤的神色向凤皇告罪,他便被满室宫人、人来人往的景象震住了。端水的、拿药的、提食盒的……那场景比之于前日静思院也不遑多让。唯一好点的是,乾正宫这处不像静思院那般杂乱,众人面上虽有沉重,行为却并不慌乱。凤太子心口一沉,在全公公的干儿子小路子的带领下进了内殿。
内殿的氛围比之外院还要紧张,数十个太医站在床前,一个接一个地上前为凤皇把脉,梁皇后不知何时便到了此处,看见他进来,淡淡点了点头,“太子。”
凤太子目光掠过她身后的十几位太医,眉头深蹙,“母后,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梁皇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陛下遇刺,不慎受了伤。”
凤太子一惊,“亁正殿也混进了刺客?”
“陛下醒了!娘娘、皇后娘娘!陛下醒了——”
正准备回答凤太子疑问的梁皇后立即转身走到床榻边,凤太子面上一喜,连忙跟上。
凤皇在梁皇后的搀扶下坐起身来,刚倚靠到床头,正就着梁皇后的手喝水,稍稍抬眼便看见了后脚跟过来的凤太子。心头火猛地窜起,凤皇瞬间大怒,夺过梁皇后手中的茶杯就砸了过去,骂道:“你个逆子!那刺客是不是你千方百计送进宫来的!”
凤太子面色大变,“父皇这是何意?!儿臣怎么会——”
“呕咳咳咳咳——”
“陛下、陛下——”
梁皇后稳了稳身子,勉力撑住怀里突然晕厥过去的凤皇,“太医!章太医,快!快来给陛下看看!”
章太医也未曾料到这番情况,慌忙忙赶上前来看治。帮着梁皇后将凤皇重新放平到床上,把脉翻眼皮感受心跳,好一番动作下来,面色微微一缓,随即又是一沉,看得梁皇后和凤太子心惊胆战。
“娘娘,陛下这是气急攻心,一时没缓过气,才晕了过去。”章太医说。
梁皇后紧张的神色微微一缓,点了点头,章太医恭恭敬敬地退下台阶去,再由其他的十二位太医轮番上前来诊断,所说之词与章太医一般无二。几位太医轻声商量了一番,最后派资历最老的章太医上前来回禀:“娘娘,陛下已无大碍,方才能清醒过来便是大吉之兆,身上的伤只能慢慢调理,臣等开些温补的方子,由太医院煎了日常服用即可……只是这受伤之人经不得刺激,陛下还需仔仔细细地将养着,万不能再情绪波动过大……”
章太医的声音越说越小,旁听的凤太子脸色黑沉,强忍着骤然翻滚的情绪。
梁皇后看了他一眼,回过头来点了点头,“本宫晓得了,还要劳烦诸位太医费心照料,诸位太医不必心有顾忌,尽管放开手诊治。”
“蒋嬷嬷,你到本宫库房里把本宫上月新得的那几匹缎子、头面和白瓷拿出来,分成十三份,拿上好的金丝檀木盒包了送到诸位太医府上。诸位太医不必推辞,虽然救治陛下是你等职责所在,但本宫知晓诸位不易,感激之意无以言表,这些玩意儿权当是本宫的一点微薄心意,送与诸位府中女眷赏玩。陛下苏醒之时,本宫必会向陛下禀告诸位救治之功。”
众人叩拜,“微臣叩谢娘娘赏赐,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梁皇后看向脸色复杂的凤太子,微微沉了沉声,“太子,你和我到偏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