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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接风宴(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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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往回退半个时辰,那时夏哥等人还埋伏在双桐巷,血蒂莎和非晴还在商量后续计划,接风宴上也才刚刚结束了对沉王婚事的讨论,众人正或遗憾或微妙地咀嚼这惊天大消息。
在众人看来,凤皇那话差不多就算是赐婚了。既然是沉王看上的女人,凤皇也已默认,允许两人私下来往“培养感情”,那么和正式赐婚也没多大差别。还有人不想嫁到皇室不成?八成再过上十天半个月的,那“感情”也就“培养”的差不多了吧。指不定年底就能收到沉王府的婚宴请柬。
先前那些帮着王大人一派为难墨相的人,心底多多少少都有些气短。这些年眼瞧着陛下对墨相府态度暧昧,不少人也暗暗咂摸出几分凤皇对其不喜的真意,于是便也或多或少地跟着挤兑过墨相,不成想竟然还有皇室和墨相府结亲的一天。墨相的政敌眼神变了,琢磨着这莫不是凤皇又想重用墨相的信号?
众人暗暗交换了个眼神,心照不宣地挨个起身说起了祝福话,不管心里头有多千回百转,至少面上看着那都是与有荣焉、为君欢喜的和乐样儿。
凤皇本就身子不比从前,昨夜拉着凤轻飏聊了半宿,今日又劳心多时,面上不觉透出几分疲惫,他断断续续地咳了一会儿,看得月崤梵都心生不忍了,忍不住劝了句让他先回去休息。凤皇摆摆手拒绝了他的好意,说今日实是为沉王以及众将士接风,宴会未过半,辞天月的贵客在此,他一个主人家怎么好撇下众人提前离场。
说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立时便有几位说得上话的将领起身劝慰,言昨日于正阳宫已经为他们接风洗尘,今日本无需如此劳民伤财,龙体为重,陛下还是早些回寝殿歇息。凤太子和凤轻飏等人也温声相劝。
于是凤皇便无奈地在众人的劝慰中先行退场。又是一番慷慨陈词后,嘱咐凤太子和沉王招待好月崤梵,便领着梁皇后等一众嫔妃缓缓离开。
终于是劝走了凤皇的月崤梵松了口气。若非清楚两年前霜莫之变中凤皇中毒后便身子大不如前,甚至隐隐有驾鹤西去之势,他都快怀疑方才那番惊天动地的咳嗽以及秩序井然的劝慰都是对方事先安排好了的。
他慢慢喝了口酒,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大殿众人,众人仍旧一副该干嘛干嘛的模样,行为举止几乎与方才凤皇在场之时毫无二致。就是年轻不知事的闺中小姐都面色如常,丝毫瞧不出一点异样。
他眼底透出些思量。
凤皇病重,太子凤祁煊监国,至今已有一年半。旁人都道凤太子手段平和,对国无突出贡献,在民间不如杀敌救国的沉王更得民心。如今看来,这话水分怕是不少。民众之意暂且不提,单只论文武百官、皇室贵族,看着似乎都对凤祁煊代凤皇镇场习以为常且毫无疑义,恭敬且敬畏。凤皇在时什么状态,凤皇退场由凤祁煊代为监国后依旧什么状态。倒像是从头到尾都只对着凤太子似的……
……
凤皇来到乾正宫,挥退了众人,沉着脸坐到了内殿的软榻之上。全公公默不作声地替他续上了杯参茶。
良久,凤皇阖着眼缓缓道:“全福,你说沉王方才为何抗拒朕的赐婚。”
全公公低着眼替他捏起了小腿,“沉王殿下之意,奴才也不晓得。”
凤皇淡淡道:“你只管说,朕恕你无罪。”
全公公顿了顿,“那奴才便斗胆猜上一猜。”
“依奴才看呐,殿下亦非有意抗旨,只是乍一听闻要和墨大小姐成婚,这心底下吓着了,没反应过来。殿下和那墨家大小姐两年前断了关系,甭管是因着什么,又是谁先提的,这只要说出了口真断咯,心底下到底是落了点不痛快。殿下如今将过弱冠,正是少年心性,又两年没和那墨大小姐见过面说上句话,哪好意思先抹下脸子向墨家大小姐示弱啊。这一来二去的,不就下意识地给推了么。”
“这后来啊,就是反应过来了,知道陛下是为他好,不就跟陛下诉起了苦么。那后头哪是闹脾气呢,那就是跟陛下撒娇呢,知道陛下心疼他,可不就忍不住了么。这可不还同殿下小时候一个样儿?夜了馋了想用糕点又不敢直接说,巴巴地望着陛下等您哄呢。”
凤皇听到此面色已是有所缓和。慢慢地也想到了十几年前那个才他小腿高的小团子。他哼了一声,眼里却是带了点笑意,“真是长不大。”
全公公附和了几句,便又接着道:“又心悦墨家大小姐不想干脆断咯,又没法子彻底放不下面子主动提出娶了人家,这不才勉勉强强找到个培养感情的名头么。有今儿这一出,下回殿下找上墨家大小姐,名正言顺的,自然而然的,这心结啊就给解咯。年轻人的情啊爱啊,哪个不是这么千回百转、纠纠缠缠的?您啊,就只管安安心心地等他二人自个儿解决咯,到时候不用您催,殿下他自个就火急火燎地求陛下帮着赐婚。”
凤皇大笑,“到时候朕可得好好笑话笑话他!”
全公公心底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
笑意渐渐消散,凤皇喝了口参茶,唇瓣离了杯沿,茶水顺着喉咙管滑入肚腹之时,一句听不出喜怒的声音随即轻飘飘地在乾正宫内殿响了起来:“朕知道你是哄朕。”
全公公一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奴才不敢!奴才愚笨,只以为这便是殿下之意咯。”
凤皇冷笑一声。
“他要是跟朕撒娇,就不会不知好歹地提起他母妃。”凤皇眸光微寒,声音骤然冷沉,“怕是还怨着朕还脑着朕罢!”
后背渗出汗液,全公公心惊胆战地咽了口口水。
良久,凤皇淡淡地让他起身。
全公公克制着微微打颤的膝盖弯,悄声地走到一旁为凤皇续茶。凤皇皱眉咳了咳,全公公连忙将旁边挂着的虎皮披风抱过来为其披上。
凤皇闭目养神,“那个伶人呢。”
全公公谨慎道:“嬷嬷已经让她下了场,由另外的伶人替她上去领舞,这会儿子该是已经收拾好了仪容,正在门外头等陛下传唤罢。”
“叫她进来。”
全公公应声。
再进来时身后跟着未低眉颔首的素衣女子,洗去脸上厚重的妆容,白皙的下颌呈现出一道柔美的弧度。正是那位先前三次领舞让月崤梵看出点端倪的舞娘。
“知道朕叫你来是为什么吗?”
“回陛下,奴婢不知。”
声音微微沙哑,带了丝千回百转的娇媚。
全公公眉头微动,低着的头更低了。
凤皇抚扳指的手微微一顿,慢慢睁开眼睛,垂着眼睨下去,“抬起头来。”
伶官缓缓抬起头,一张千娇百媚的脸庞便全部暴露在了凤皇的视线下,挺翘的鼻,水润的唇,微红的脸,只眼睫还微微垂着,悄悄抬起一点时,似是被凤皇所惊,长长的睫毛快速地颤动了几下,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脸更红了。
凤皇慢慢眯起了眼,“叫什么名字?”
伶官微微抬起眼看向凤皇,眉眼中似乎含了丝羞怯,连声音都更哑了。
“素怜。”
……
当凤太子宣布接风宴提前结束的时候,众人对这个结果并不太惊讶。
皇帝跑路了,主人公又一副死气沉沉生人勿进的模样,这宴会再开下去也没多大意思。左右今夜也并非毫无所获,墨相一派与王太尉一派当堂争吵,牵扯出了裘夫人之女与堂兄奸|淫的丑闻,解围的十九皇叔与御史中丞之女择日成婚,就连刚刚凯旋风头正劲的沉王,也似乎是不日将要娶正妃的模样。这其中但凡一个消息拉出来,那都是能让凤京城众人热火朝天地议论个十天半个月的大事。如今一夜之间全都爆了出来,个个都忙着回府找门客商量局势,哪还有心思在这欣赏什么歌舞。
一时之间群臣附和,引经据典地赞赏起这开明的决定来。
月崤梵其实也坐得有些不耐烦了,一晚上的尽是和凤皇几人聊从前聊往昔,再片刻不歇地盯着众人以防来个什么大动作坑了墨隐澜,把血蒂莎扯进去。
他笑呵呵地跟着众人一起把这“众宾欢也”的流程走完,发现凤太子的身后不知何时又多了位长随出来。
离场亦是位高者先离,月崤梵没磨蹭,与凤太子同路踏出了大殿便拱了拱手分道扬镳,月崤梵转身踏上小道,一对蓝衣太监提着灯笼凑上来,笑着说由他们为月少主带路。
月崤梵笑了下,“不必,这宫里我熟得很,自个儿便能走到宫门口去。”
其中一个张口道:“月少主,这是奴才们的职责所在,太子殿下特意嘱咐了奴才们务必安全将您送出宫门,千万不能出了岔子。”
另一个似有些惶恐,弓着身子不住点头,一个不小心,竟然将宫灯给掉地上了。
头个说话的“哎哟”一声,反应极快地蹲下身,在已经半蹲下身预备帮忙捡东西的月崤梵之前,便迅速地将宫灯拾起来递回另一个手里。
“月少主慈悲心肠,然这粗活儿可万不能让您来做啊。——小高子这回可得拿好咯,要再手抖唐突了月少主,回头可饶不了你。”
月崤梵站直了身,扫了眼训人的脸上的神色,“无事。”
他弹了弹袖口,笑道:“那便麻烦两位带路了。”
训人的连忙道:“您客气了,月少主,您随奴才二人这边走。”
……
上千人的退场不是个轻松快捷的活,满殿的宫女太监恨不得多生两条腿、多长两颗头,才好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
十九皇叔站在台阶上接受众人对他的祝贺,来贺的官员不少,有交往不深趁机来攀附混个脸熟的,有往日看不惯他特地来冷嘲热讽的,无论谁,全都笑呵呵的模样,都在为十九皇叔高兴,哪怕他们心里可能都明白十九皇叔心里压根对这婚事不乐意。
终于打发了所有来向他祝贺的人,十九皇叔步伐缓慢地走进印着庄亲王府图标的八骏马车。
马车开过正德门,离开了皇宫,离开了主街,向着主人家不常住的庄亲王府驶去。
长随将手中的扇子递给十九皇叔,“王爷,您的折扇。”
这正是十九皇叔进大殿时手里破天荒的拿的那把折扇。十九皇叔上了趟恭房后将其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临走时没拿上,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长随不敢随意将十九皇叔的东西落下,稍微犹豫了下还是捎进了袖子。
十九皇叔睁开假寐的双眼,看着长随手中的折扇。就这么盯着好一会儿,直到长随心里都在打鼓时,才缓缓接过。
折扇到手,十九皇叔突然将其狠狠地往地上一摔!
双目赤红,十九皇叔狂怒高声:“好一个《春夜宴图》!好一个王尚春!我诚心信任,他们就是这么算计我!”
车夫一惊,抽马的鞭子不自觉一重,马匹的步伐加快,哒哒哒地跑了一会儿,马车摇晃的幅度立即增大,长随惊恐地攀住四壁。好在车夫手脚麻利,没让这失误延续太久,很快便稳住了马车。
长随不明白自家王爷的意思,只知道大概是和今晚的婚事有关。他从没见过这样愤怒的王爷,小声喘着气,惶恐地喊了声:“王爷?”
十九皇叔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地上的折扇,折扇被他大力摔在地上不受控制地打开,露出内里的扇面。精美华丽,色彩艳丽,正是一副缩小版的《春夜宴图》。
几个时辰之前,一个长随打扮的叫住了去往大殿途中的十九皇叔,言辞诚恳地拜托他赶快去大殿救场,怕他不信,将手中的折扇交给他,说是主人的信物,他要是担心随时可以拿此找人证实,而他的主人见到了也就知道长随有按吩咐做事。
十九皇叔从来是挺边缘的人物,他出生时凤皇就已经登基,根本没有机会组建什么势力,而他自己也是随心所欲惯了的人,对争权夺利不感兴趣,因而虽然是亲王,但是在凤京不比安亲王和荣亲王之流,鲜少有人特意找上门求他办事。见到那长随后,十九皇叔真的是有些新奇,询问完所求之事后才接受了这个请求。他是不怕的,到底有没有很多人争吵,他只用到大殿看看就行了。严重的话看情况帮忙缓缓也是应该的事,而且也不难,只要抬出陛下就行。
可是他万没有想到就是这么把他觉得只是有些精美的折扇,竟然给他后边带来那么大的麻烦!
那时第三支歌舞已上,凤皇已赐完婚,和众人欢悦地谈天说地,还没提起沉王的婚事,他借口出恭去外边吹风冷静。遇到一位和他关系不错的王爷,笑呵呵地来恭喜他,“十九恭喜啊!就要娶到佳人了!”
十九皇叔当时没忍住给了他一拳,“怎么连你也来挖苦我!你还不知道我是真心不想成婚的么!”
那位王爷捂着被他打红了的脸,愣住了,“你不是喜欢人小姑娘么?”
十九皇叔怒指着他,“我喜欢!我喜欢刚才他娘的推拒个什么玩意儿!”
那位王爷也怒了,反问他:“不是和陛下做戏,给你这些年不成婚找个好听的说法,免得你娶人家一刚及笄的小姑娘被人说闲话吗!”
十九皇叔气笑了,“你是这么想的?”
那位王爷皱了皱眉,突然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样,“你不是自愿的?”
十九皇叔被他慎重的语气整的不自觉地也皱起了眉,粗声道:“这不是明摆着的?”
那位王爷指着他手里的扇子,认真地问他:“那你拿着王太尉的折扇干什么?”
十九皇叔懵了,恍惚间似乎抓住了什么,抓住他的臂膀追问:“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为什么拿着王太尉的折扇?你怎么知道这是王太尉的折扇?”
这下换那位王爷惊讶了,“你不知道?”
十九皇叔急声:“我知道?我应该知道什么?”
“太尉王尚春生平最爱有三样,其一便是前朝李莱大师的的《春夜宴图》,前些年曾耗费半年心血临摹了下来制成扇面,他十分喜欢,外出时一般都会带在身上,并且轻易不给人把玩,凤京城里的权贵都知道。”
那位王爷看着十九皇叔苍白的脸色,有些怜悯地说:“因为这《春夜宴图》色彩鲜艳浓重,图案颇多,满当当地堆满了整个扇面,和一般的扇面不一般,人在几十步开外就能瞧出来。你进大殿第一次打开时我远远就瞧见了,还纳闷王太尉那个吝啬鬼怎么舍得把这扇子交给你把玩。后来见御史中丞的小女儿出来请嫁,便以为这是王太尉给你的信物了,谁不知道王太尉和御史中丞是一派,还将御史中丞的女儿收作了义女……”
十九皇叔如遭雷击。
那位王爷还说,原本见十九皇叔那么激烈地反抗赐婚,他和几位老王爷还想帮忙来求情劝说的,但是有人看见他的折扇,犹豫着说:“会不会老十九和那李小姐是两情相愿?只是两人年岁差太多,老十九又不知为何多年不成婚,怕人说闲话,这才请陛下和安亲王来演一出戏。那折扇就是故意亮出来给咱们看的吧,免得咱们把他的抗拒当真,出面给搅和了……”
众人觉得有理,不然为什么一向老油条一般的安亲王突然死活要逼庄亲王成婚,而已经默许十九皇叔终生不娶的凤皇会突然提到婚事?于是那些原本打算帮助十九皇叔劝劝凤皇的和他交好之人都纷纷闭嘴观望。
十九皇叔疲惫地靠着马车壁,他看着地上精美的折扇,突然想起自己刚进大殿找到位置坐下时,三嫂荣亲王妃还提醒他:也不怕人讹你。
十九皇叔突然想笑,那时他怎么回答来着?
——哈哈,哪就这么多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