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闻》神叨叨

24、接风宴（四）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三阶中走出位面容清秀的女子，穿着辰砂色的长裙，年纪看上去不大。二阶以下坐的都是凤安的官员及其家眷，三阶上的官员自然是百官中品级和地位都比较高的人家。在场的不乏耳聪目明记性好的，很快有人认出这位女子是谁。

　　“这是御史中丞李大人家的千金吧。”不知是谁先开的口。

　　李小姐低头呼出口气，然后直直跪下，原本在这云手舞袖的伶官们早在凤皇感叹悯慈太后时就在女官的示意下退下，把中间的大殿空了出来。李小姐狠狠磕了个头，“启禀陛下，臣女系御史台御史中丞李登之女李开年，素闻庄亲王旷达仁善，遂生倾慕之心，此生惟愿长伴庄亲王左右，恳求陛下应允！”

　　少女清脆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位的耳中。

　　纨绔王爷差点将口里的酒水喷出来，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李小姐，这小姑娘不会是疯了吧？京中哪位到适婚年龄的不比庄亲王强？

　　他下意识地问：“你及笄了么？”

　　“回王爷，臣女三月刚过的及笄礼。”

　　果然。众人沉默，只一向胡闹惯了的荣亲王还有闲情算了算，二人相差二十二岁零四个月。

　　凤皇眼中暗含冷厉地扫了眼纨绔王爷。纨绔王爷脊背一凉 ，额角冒了层冷汗。该死，一个不小心没控制住嘴。

　　凤皇看了眼面色黑沉的十九皇叔，也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装作没听见方才那话，尤其还是有月族少主在场的情况下。他眉眼一肃，沉声道：“你可知庄亲王年岁？”

　　“回陛下，臣女知道。”

　　李小姐抬起头来，露出一双目光坚定的眼睛，含着些大无畏的神采，“陛下，臣女倾慕庄亲王，是为庄亲王人品风格所倾倒，绝不会因年岁相貌这些不重要的外物而有损半分。相反，臣女才会担心庄亲王嫌弃臣女年幼，见识浅薄。”

　　你到底在闺阁中听到了什么传闻？将庄亲王捧得这么高？纨绔王爷匪夷所思。

　　裘夫人看着李小姐一副为爱情冲锋陷阵的模样，微微冷笑着撇开了头，果真是闺阁里刚及笄的小姑娘。

　　凤皇听了倒是十分感触，觉得这李小姐有几分他年轻时候的风采。他语气瞬间温和了许多，“你叫李开年？父亲是御史台李登？”

　　“回陛下，是。”

　　凤皇温和地笑了笑，“不用这么拘束，先起来吧。”

　　李小姐颤巍巍地站起身，感觉小腿一阵发软。

　　“御史台李登可在？”

　　御史中丞忙走出列来，“启禀陛下，臣在。”

　　凤皇脸一沉，语气较对李小姐严肃许多，“令千金倾慕庄亲王的事你可知道？”

　　御史中丞老老实实地道：“回陛下，臣知道。”

　　凤皇面色严厉，“这般好事，怎么不见你来向朕请旨？”

　　御史中丞苦笑，身子再躬几分，“小女儿的闺阁心事，怎敢随意惊扰陛下？况且庄亲王天潢贵胄，微臣怎敢高攀？”

　　凤皇蹙眉，颇不赞同，“闺阁小事自是无需上禀，但是令千金之事却是牵扯到庄亲王，庄亲王的婚事非同小可，朕一直念在心上，怎么能算作小事？若你不及时上报，可不就拆散了这么一对好姻缘了么？当年阮夫人倾慕墨丞相，长平侯可不像你这么含糊，当即就告诉了朕，天没亮就在宫门口候着，连忙进宫来向朕请旨，后来不就成了两姓之好了么？”

　　突然被凤皇提到的阮侯爷面色微凝，朝墨相的方向瞧过去，正巧墨相下意识看过来，二人对视一眼，神色间俱是多了丝复杂的情绪，只是一眼，二人齐齐移开视线。

　　阮侯爷看向墨相身后的位置，那里坐着墨相府中和他关系最亲的墨三小姐，正偷偷往二阶探头探脑。

　　御史中丞觉得凤皇的话有些别扭，但他谨慎惯了，只是点头称是。

　　凤皇放过他，转头亲切地问十九皇叔：“老十九，你觉得李家小姐如何？”

　　十九皇叔低垂的面庞上死水一般。陛下都说好姻缘了，他还能说李小姐和他不合适么？或许以前能，但以前陛下那是无意逼他成亲，然而今晚，他就是再傻也瞧出来了，陛下没有想要就此放过他的打算。

　　“回陛下，李家小姐很好。”

　　一个挺敷衍的回答，但凤皇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转头对着众人就要下旨赐婚，“既如此……”

　　“但陛下！”十九皇叔突然高声。

　　凤皇顿了顿，目光看向十九皇叔，“庄亲王还有要求？”

　　徒然转变的称呼令老王爷暗暗为十九皇叔捏了把汗。

　　十九皇叔抬起头来，众人看到他的正脸都是一惊。

　　只见十九皇叔原本干干净净的脸庞上如今全是泪水，湿漉漉的水光在灯火通明的大殿里反着白色的光。

　　十九皇叔声音哽咽，似有天大的悲痛在其心。“陛下！请恕臣无法娶李小姐为妻！”

　　凤皇脸上的笑意落下，“庄亲王？”

　　十九皇叔站起身，“陛下，臣无法娶李小姐为妻！——因为臣早已将正妻的位置许给了一位姑娘！”

　　什么！竟然是这样吗！这才是庄亲王年近不惑却还没有成婚的真相？不是有隐疾不是被逼迫，而是早已许了别人？

　　“你说你早已将正妻的位置许给了位姑娘？”凤皇语调微扬。

　　十九皇叔揩了把眼泪，“没错。”

　　凤皇怒斥：“荒唐！你是堂堂亲王，怎么能随意将亲王妃之位许给他人！这姑娘是谁！你说！”

　　十九皇叔突然放声嚎哭，“她过世了！皇兄！她十三年前就过世了啊！皇兄！她是为了救臣弟才早逝的啊！”

　　“这……”凤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回答，皱了皱眉，喝斥：“到底怎么回事！”

　　十九皇叔抽泣了许久，直把一干迫切想要了解其中真相的众人憋急了，十九皇叔才勉强压下哭泣回道：“十三年前，臣弟在君湘游历，遇到位江湖姑娘，叫柳柳。我与其一见钟情，相伴在君湘游历。本来，臣弟打算将她带回凤安……就……就请陛下赐婚，可是……”十九皇叔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声音里带着难以自抑的哀痛，“天有不测风云！臣弟遇上了江湖强盗！——那该死的强盗！可恨臣弟八尺男儿之身却是手无缚鸡之力，危难之际正是柳柳以性命相救，拖住强盗土匪，臣弟才保全性命苟活至今啊！”

　　“臣弟一路逃到就近的官府，出示凤安亲王文牒，让当地官府出兵，可是赶到之时……她已然气绝人亡！身子都冷了！僵了！”

　　十九皇叔掩面痛哭。

　　凤皇见此也沉默了，不好继续斥责又不好安慰，心情复杂道：“原来当年在罗阳案中救你的是这位柳柳姑娘。”

　　“是！皇兄！当年若不是柳柳，臣弟早就成了一抔黄土了！”

　　十九皇叔是个闲不住的人，喜欢满云岚的跑。十三年前在南域君湘的罗阳城游历时不幸遇上了强盗，重伤险些身亡。这就是当年轰动一时的罗阳案，在座的还有年岁大些的人记得，凤安当年和君湘险些就因此打起来。却原来这里边还有这么段曲折又哀伤的故事啊！小姑娘们眼眶微红，看着庄亲王的眼神格外怜惜。

　　十三年前也才十四岁一个青涩少年郎的庄亲王，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纪遇上一生所爱之人吧，更不会想到，也就在同一年，心爱之人就这么香消玉殒离他远去了……难怪庄亲王常年满江湖的乱跑，怕是在寻找当年和心爱的女子一同游历江湖的美好记忆吧。难怪庄亲王身不离酒，怕是在借酒消愁，同时也存了几分能在梦中见一面心爱之人的希冀吧……

　　一时之间，不少人对十九皇叔升起了同情与怜悯。

　　只前边的月崤梵面色有些怪异。

　　十三年前、君湘、强盗、罗阳案。

　　他要是没记错的话……

　　当年救了庄亲王的人……咳咳，是他和血蒂莎吧。

　　那年他偷跑去君湘游玩，到了罗阳，恰巧碰上在那游历的血蒂莎。本着礼数他邀请血蒂莎第二天一起去城外踏青。

　　他们二人刚到城外就看见了被人追杀的十九皇叔，认出是凤安亲王，顺手将人救了下来。不过因为他和血蒂莎身份敏感，他又想着遮掩行踪不让辞天月的人发现，因而让庄亲王保密就说没见过他们二人。十九皇叔年岁虽小，倒是真有江湖义气，什么都没问就答应了，后来谁询问怎么逃过的追杀都谎称自己运气好跑得快。

　　现在，月崤梵心情复杂地看向十九皇叔，正巧看到十九皇叔也在悄悄看他，湿漉漉的眼睛里带着恳求，格外可怜。

　　月崤梵嘴角抽了抽。

　　好吧，柳柳就柳柳吧，也不难听。只是下次见到血蒂莎的时候得告诉她，他们和庄亲王一见钟情甚至差点成婚了，而且最后拼死救了他的性命，落得个红颜薄命的凄凉下场……

　　……想想还有点好玩。

　　凤皇叹了口气，艰难安慰：“老十九，别哭了，多大的人了，像什么样子！”

　　十九皇叔抽泣两声，也十分艰难地道：“是，皇兄。”

　　那声音一听就带着痛失至宝的哀切。

　　凤皇脸皮一抽，似也有点受不了，半晌才为难地道：“那这下可怎么办呢？”

　　众人明白他话下的意思，纷纷将视线转向中间站着的御史中丞和李小姐。御史中丞还是一副老老实实凤皇说什么就怎么的样子，但是李小姐的神色变换就大得多了。一二阶这些坐在李小姐前边的人能清楚地看到李小姐苍白的脸庞，一副遭受了巨大打击马上就要晕厥的模样。

　　好不容易向心上人表白却被拒绝，而且还得到了心上人心有所属的消息，的确让人难以承受。夫人们眼带怜惜，还是在这么个公开的大场合，明儿一早全凤京，甚至全凤安指不定都会知道她倾慕庄亲王结果被拒的消息，以后再想找婆家……可就难了。

　　李小姐低着头不住地颤抖，突然砰的一声又跪在了冰冷的地上，一边抖一边嘶喊：“陛下！臣女可以不做正妻！只要能长伴庄亲王左右，臣女甘愿做侧妃侍妾，为奴为婢，在庄亲王府做一个扫地看门的都行！”

　　她的父亲御史中丞低喝：“李开年！”

　　众人惊！正二品官员的嫡千金上赶着给人做妾做奴？这可是闻所未闻。夫人小姐们想了想后倒是多少能够明白一二。如果不进庄亲王府，李小姐日后大概也不可能嫁给别人了。公开示爱又被拒绝，拒绝她的还是皇室的庄亲王，谁敢轻易结亲？现下拼一把，不定就得到更好的结果。说不定庄亲王就感动接受了呢？毕竟庄亲王不是个心肠硬的人，况且陛下瞧着似乎还挺期盼庄亲王成亲，只要陛下一说，庄亲王也不能抗旨不是？

　　李小姐埋头哭泣，既绝望又难堪。她能感受到周围人的目光三三两两地落在她的身上，有好奇，有怜悯，有冷漠，有鄙夷……一道道暗藏刀光的目光，一刀又一刀地割在她的心口上。

　　凤皇目光迟疑地在她和十九皇叔身上转，“这……”

　　李小姐转身朝着十九皇叔的方向，眼眶红红的，嘴唇却是失血的煞白，颠倒过来的颜色使得她看起来格外可怜。

　　她低声下气地恳求：“王爷，臣女不和柳柳姑娘抢，臣女倾慕王爷，为妾为奴都行，只要能让臣女在庄亲王府远远看上王爷一眼，臣女就心满意足了。”

　　泪水打湿了李小姐稚嫩的脸庞，李小姐仰头看着庄亲王，凄声哀求：“柳柳姑娘也希望王爷有人照料的是不是？她也希望王爷能过得好不要沉浸在她的逝世里是不是？我替她好吗？我不和她抢，我替她照顾王爷好吗？我会尊敬她的！我！我早晚为她祈福诵经，每天去她的牌位前上香……”

　　李小姐哭到哽咽，语无伦次，不断地重复:“你信我，我不跟她抢……”

　　她跪在地上，几乎呈现趴伏的姿态，脊背弯曲像极了皇室贵族下马车时蹲在车前当板凳的人墩子。李小姐双眼通红，不敢看别人，只是乞求地望着十九皇叔，就像是看着唯一的希望。

　　十九皇叔不知道站在她旁边身为人父的御史中丞是怎么能做到无动于衷的，但是他知道自己看不了这个，他真想就这么跑上去把李小姐拉起来。

　　不是感动，只是有点愤怒和莫名的愧疚。他一向是直脾气的人，做不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不想成婚就干脆地说出来，不会吊着别人，他曾经不止一次冷淡地拒绝向他表白的姑娘，并且在拒绝后尽量远离他们。但是，他也不是什么没心没肺的畜生，让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小姑娘因为他当着千百人的面出丑，毫无尊严地跪趴在地上哭，这种事他无法当做没看见。

　　十九皇叔看着李小姐，沉默了很久。

　　凤皇也不催促，只是叹息地看着他，似乎是不想给他压力，全凭十九皇叔做主。

　　于是众人也只是默契的安静着观望。

　　“我比你大二十二岁，你介意吗？。”

　　李小姐看到希望，连忙摇头，迫切道：“不会！”

　　“我心有所属，以后也可能不会喜欢你，这样你也愿意嫁给我么？”

　　“愿意、愿意！”

　　十九皇叔直直看着李小姐，似乎要看清她心里的真实想法。

　　“我的正妃只有柳柳，你……”

　　李小姐连忙表态：“我会尊敬她的，我不和柳柳姑娘抢！”

　　十九皇叔默了下。脸上带着些莫名的神色，而后转身，跪下，双手合在额前，压低的声音自身子底下传来有些轻微的沉闷。

　　“陛下，臣弟愿以侧妃之礼迎娶御史中丞之女李开年，望陛下批准。”

　　侧妃啊。御史中丞顿了顿，没说什么。

　　凤皇听到这话，终于又笑了出来，皱纹和褶子堆成一团，“哎！这才好嘛！”

　　看着殿中跪着的二人，凤皇当即下了个口谕:“今有御史中丞之女李开年，安贞嘉叶，温良纯粹，特许为庄亲王侧妃，一切礼仪交由司礼监与钦天监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万岁。”

　　十九皇叔亲手扶起李小姐，神色有些复杂，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替她擦了擦眼泪，而后便转身径直回了二阶。

　　李小姐愣愣的，在御史中丞的催促下才神思恍惚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场突然发生并且过程一波三折的的十九皇叔婚事纷争终于告一段落，众人都松了口气，不用再像刚才一样小心翼翼憋着情绪。之前退场的伶官们又款款进场，穿着红橙色的彩衣，较之先前少了几分轻灵，却多了几分喜庆，倒是符合这刚刚结束了一场赐婚的情景。

　　凤皇举杯，“这一杯祝贺朕的十九弟终于寻觅良缘！”

　　众人举杯应和，欢喜得仿佛庄亲王和李小姐是两情相悦的神仙眷侣一般。

　　大殿里又恢复之前笙歌宴舞、觥筹交错的热闹。位于边缘的宫廷画师们微笑着将此景入画，力图展现君臣和乐的大国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