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雀》侯几

15、存在

　　十八的生日那天，安吾被他的朋友们灌醉了。
　　他是朋友当中生日最晚的一个，那天大家兴致都很高昂，偷偷买了很多酒来喝。他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本来是拒绝的，但是挨不住一个两个都要来敬酒，说着成年了没事的话，年纪太轻，容易受到周围气氛的感染，终于还是灌了不少。
　　差点一头栽倒在厕所里之后，剩余的一点理智告诉他，得回家了。
　　关于夜晚的记忆除了这些，就只剩下昏暗的走廊，嘈杂的音乐，和软绵绵的地毯。那地毯太软了，软得他走不动路，软得他倒在上面之后，竟然有些不想起来。
　　接着，世界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入眼便是天花板上形状奇怪的灯，让他想到昨天酒吧地毯上的纹路。
　　这显然不是他自己家！
　　他猛地坐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大，竟然陷入了一阵刺痛的眩晕。
　　宿醉原来是这种感受，好恶心……想吐……
　　吐？
　　昨天的一些记忆碎片恍惚地一闪，又过去。头好像更痛了，他用力地按住太阳穴，放空自己，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不敢摇动脑袋，他慢动作一样转着身子打量自己所在的房间，这显然是一间女生的房间。
　　当然，就凭整体偏冷掉的装潢和床上纯色的被套是无法分辨的，主要是，不远处衣柜的门正大开着，他看到了里面整齐挂着的连衣裙了，上面的隔板上还不规律地放着几只不同颜色的女式包。
　　再加上，床对面的沙发上，叠着一摞衣服，衣服最上面的是……
　　咳……
　　他猛然掀开被子。
　　这时候他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他居然是，光着的！
　　啊，还好，还剩了一条小内。
　　但是衣服、裤子，全都被扒光了。
　　难道昨天晚上……昨天晚上……
　　十八年了，从来没早恋，居然直接就……
　　不要啊！
　　正看着自己光裸的大腿陷入沉思，右边突然传来响动。
　　门被从外面打开。
　　一个长头发的女生抱着一叠衣服走进来，和他对上视线之后，眉毛轻轻抬起。
　　这姐姐比他们说的那什么校花长得好看。这是他看到她的全脸之后的第一想法。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并且很冷淡，她说：“烘干了，穿上回家吧。”
　　显然，这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了。
　　外面的太阳很好，却没有晒到他的脸上，可他还是红了脸。
　　他看着她跻着棉拖走过看，把他昨天穿过的衣服放在床头，微微弯下腰的时候，柔软的居家服下摆轻轻地荡出一个弧度，很快又回复原来的样子。
　　这一切都很不怎么特别，却让他的脸越烧越热，他几乎觉得自己的头顶是不是在冒着蒸汽。
　　他昨天晚上就是和她……
　　在他快要因为高温而暴毙身亡之前，她清冷的声音帮助了他。
　　“你今天还要上学吧？”
　　的确，昨天虽然是星期五，但是他们学校高二的周六是要补课的。
　　他噎了一下，还有什么比419的漂亮姐姐告诉自己赶紧起床你还要去补课更让高中生觉得无言的呢。
　　有些尴尬也有些不知如何反应，最后他只能干干地问道：“现在几点了？”
　　她视线向左下角斜了一下，然后告诉他：“七点半。”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床头柜上黑色的长方形闹钟，上面大大的机械数字：7:24。
　　“哦，”他愣愣的，又说，“今天不用上早自习，来得及。”
　　她继续说：“可能来不及，我这边离你们学校有点远。”
　　“你这边，是哪边？”他又问。
　　“城南。”
　　“那是有点远，”他们学校在城北，他这么想着，好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是哪个学校的？”
　　他昨天没有穿校服，也没有带书包，学生证不在身边，其实她甚至不应该如此确定他是个高中生吧？更何况，还知道他今天要上学，以及学校离这边有点远。
　　他总算是反应过来，十分惊讶地看着面前依旧淡定站着的人。
　　她穿着简单的家居服，长长的头发被简单地束在脑后，素面朝天，唯一的装饰就是手上戴着一串黑珠的链子。这一身打扮看上去像个家庭主妇，但她太好看了，甚至把这一切朴素的装扮都衬得有些华丽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身边的同学都说校花多好看，但说真的他从来没觉得那个造作的不得了的女生究竟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怎么就特别好看了。
　　今天他知道了，不是的，就算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人就是会特别不同的。
　　可是她竟然认识他？这是怎么回事？
　　她似乎是想了些什么事情，然后点点头说道：“你不记得我也是正常的，我们只短暂地见过一面，那天你急着出门打篮球，你妈妈跟你介绍我的时候，你看都没看我一眼。”
　　他急着出门打篮球的时候实在是太多了，实在是想不起自己哪一次竟然错过了这么一出。
　　见他依旧迷惑，她继续说道：“望山别墅，一期三幢，是你家的吧，我之前去你现在的家里和你的父母商讨过如何设计你们的新家。”
　　他终于想起来，是有那么一天，妈妈跟他说等会儿新家的设计师会来，让他下楼跟设计师沟通一下，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房间。但是他和朋友约好篮球赛，匆匆地瞥了一眼，就出门了。
　　其实是看了那么一眼的，他记得……
　　“那天你穿的白色毛衣？”他又看向她的眼睛，“我记得，你还戴了眼镜。”
　　黑框的大眼镜，要不是镜片是透明的，她大半张脸都看不见了。
　　她点点头：“我有轻微近视，工作或者谈工作的时候会戴眼镜。”
　　这样……
　　所以……
　　“昨天晚上……”他期期艾艾地开了口，“我们……我们……”
　　“昨天晚上你在酒吧喝醉了，我准备回家的时候在走廊里看见了你，给你父母打了电话，他们说他们都在外市，没有办法赶回来，所以拜托我照顾你一个晚上，”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道，“所以我就带你回来了。”
　　“这样啊……”明明刚才以为自己那什么之后还在心里呐喊“不要啊”，现在却隐隐有些失落，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叠放整齐的衣物，“衣服……”
　　“你吐得一塌糊涂，我早上送去干洗，刚才店家送过来的，”她顺畅地解释着，似乎对于扒光了一个男生的衣服这件事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样，她甚至看了一眼他裸露的皮肤，继续用她那种淡淡的语气说，“赶紧穿上衣服吧，光着不冷吗？”
　　因为在她眼里，他完全就是个小孩子吧？
　　是啊，高中生嘛，和她或者她身边的那些男生相比，他显然就是个小孩子。
　　明明最开始也是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啊，但是现在却又有些莫名的不甘心，还有，一点微妙的羞耻。
　　他无意识地捏响了手指关节，清脆的声音在打破了房间里一时的安静。他说：“可以借一下浴室吗？我想洗个澡再去学校。”
　　她爽快地点头：“可以，洗发水沐浴露都在淋浴间，洗手台下面的柜子里面有两条干净的毛巾，随便你用，里面也有新牙刷，你自己看着拿吧。”
　　说完就出去了。
　　利落又爽快。
　　“……”他看着被关上的门，愣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一个音节，“哦。”
　　在这样完全没有任何想法的人面前，他所有微妙的心思，所有在一男一女共处一室的早晨应该出现的旖旎，全都没有意义。
　　不过，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意义。
　　毕竟，他成为了压在她和她当时的男朋友那本就岌岌可危的感情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洗完澡出去的时候，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闻着粥香，向厨房走去，从房间进厨房要经过一个拐角。
　　在拐角的那一边，有厨房里面忙碌的身影，和玄关处一个拎着早餐正低头换鞋的男生。
　　那男生先脱了自己的鞋，然后在鞋柜立面翻来覆去地找着什么，接着就见他猛地低头，去看地上，他刚脱下的鞋旁边，一双绝对不可能属于屋主人的大鞋正安静地躺着。
　　三秒钟之后，那男生拧着眉抬头，撞上了安吾有些呆愣的视线。
　　又过两秒，那视线下移，来到他脚上柔软的棉拖上，又一秒，视线重新上移，停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

　　安吾后来知道，那个男生叫葛云雷，是她的男朋友，脾气不是很好，他们那段时间总是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吵架。
　　她原本喜欢他直率阳光的个性，但是时间长了却觉得他简直就是小孩子脾气，相处起来总是累比较多。
　　安吾看着她小心地帮自己处理伤口的同时，轻描淡写地说着他们之间的事。
　　他一开始想，她原来有男朋友啊。
　　后来一段时间，他总是想，她不喜欢小孩子脾气啊。
　　再后来一段时间，他又想，他应该不算是小孩子脾气吧，周围的同学都说他人还挺好的。

　　他住进了她设计的房子里。因为他喜欢睡觉的地方就用来睡觉，所以她用了隔断，把他的房间一分为三，因为他喜欢打球，所以侧面隔断的背面是展柜，可以放很多喜欢的球和他大大小小的奖杯、徽章，因为他喜欢海报，特意留了一整面墙让他发挥，在空白的地方，加上一些小小的设计，因为他不喜欢要拉开衣柜门才能看到衣服，所以她给他的另一面隔断后面是自动的伸缩衣架，只要他站定在衣架面前，内外三排衣架就会自动地伸出排列，等待他的挑选，如此种种，房间里每一样东西的存在都是因为他喜欢。
　　她做的这件事，完全就是为了他的爱好。
　　住进这样的地方，时刻都能感受到她对于他的用心。

　　安吾站在洗手池前，看着镜子里面棱角逐渐分明的脸，水流哗哗，刚才被用力泼在脸上的水珠纷纷滚落，没进衣领，湿了一片，冰冷。
　　校内校外，从来不缺跟他告白的人，很多人都说他帅，可他终究是觉得自己少了一点什么。今天绍海告诉他，禾堇谈的两任男朋友，都是比她大的人，他其实早就明白，缺少的是一份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拥有的，能让她觉得安心的成熟。
　　他一直记得，她不喜欢太孩子气的人啊。可有时候还是克制不住。
　　今天下午和她击掌的时候，今天晚上看见她脖子上痕迹的时候，都不像一个成熟男人会有的反应。
　　回想起她一直低垂着的目光，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为什么不能克制自己呢，成熟一点啊！
　　水池里的水渐渐涨高，他又吐了一口气，关了水龙头，然后去拨转出水口的金属闭合器。
　　大约因为心绪不宁，他用力大了一点，那小小的圆片被拨弄得整个翻转过来，刚流出一点的水波动一下又停住不动了。
　　他正要再去放水，却突然停住了手。
　　水波荡漾中，金属片上面的纹路变得清晰放大，一个十字，左右两侧还有两条对称弯曲的线。
　　是篮球侧面的纹路。
　　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他把手伸进水中，去摸那细细的纹路，一条一条，仔细地划过。
　　她的身影就是这样，细细的淡淡的，不仔细的话几乎看不到，却一直真实的存在着。
　　在他的心里，一直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