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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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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衣服那事,我很抱歉。”蛋糕那回事结束大半年后,傻子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普希把给傻子买的桂花风味拿铁轻轻放下,停顿一刻才慢吞吞地回答:“啊——那件事。”
“就是那件事,我很抱歉。”傻子点点头,再次道歉。
普希看着他。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隔了那么久才突然道歉,在他们都假装无事发生之后?
傻子看着普希,他的眼神写着他今天非常多愁善感,可能会逾越他们默契保持地那条线一点点。私底下的交流。
“今天你可以叫我亚沙。”傻子如此宣布。他确实要逾越那条线了。
普希眨眨眼。
“你有什么问题?”普希皱着眉头,他停顿一下补上称呼。“亚沙?”
这不仅是一句反问,同时也是真的疑问。
傻子摸着鼻子,然后磕磕绊绊地试图解释:“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我是说,今天我看到了我给伊万杰琳买的礼物。”
他吸了吸鼻子,眼圈有些发红,然后才继续说下去:“你的大男孩,我记得他的兄弟们带走了他所有的东西?”
普希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双手交叠在腿上。他的表情看起来他已经魂游天外,声音也像。
“然后呢?”他哼哼着。
傻子深吸了口气。
“我真的很抱歉,关于最后一件衣服。”
“它还挂在我的衣柜里。”普希说道。“和其他衣服们在一起。”
“你不必道歉。”他终结了话题。
沉默蔓延开来。
普希在想他的大男孩。
他,阳光、活泼、永远充满朝气,一个人形的、只属于普希的太阳。普希钱包里那张背面朝外的照片是他的大男孩与他的合影:他一手圈着他的男孩,他们两个都笑着看向镜头,背景是向日葵花田,阳光下的花瓣颜色饱和度高得刺眼。
那时候普希能用一整个下午滔滔不绝他的男孩有多可爱,活像是被溺死在蜜糖里的蜜蜂。那时候傻子还只是亚沙,对普希的单方面传教发表刻薄的看法:你知道你笑起来有多毛骨悚然吗?还有这不公平,伊芙琳都邀请你去我家吃过晚饭了,我却还没和你的大男孩说过话!
他的男孩有个怪癖:他喜欢给别人买衣服。
尽管他本人常年一身快销品牌的基础款组合,但对普希、还有派,他总是热衷于给他们买各种各样的衣服。他的男孩总是堆着一堆做了标签的时尚杂志在他的书柜里,而普希的衣柜一年四季都不够用,总是有新的衣服会被添置进来。连带着派也会偶尔对普希抱怨她的裙子实在是多到她整理起来都觉得烦,还有普希的大男孩对古典带裙撑的款式的喜好有点过分了。
派曾问过普希,他的男孩是不是一个女装癖或者性别倒错者。普希试着观察了一下,最后和他的男孩进行了一次谈话。
结论让普希和派都哭笑不得。
他的男孩振振有词地反驳他们两个的推测:“我不自己穿只是我不可能时时刻刻看到。”
普希表示就算穿在派和他自己身上,他的男孩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看到的时候,他只是搂着普希的脖子大笑。
“你为什么会给伊万杰琳买衣服?”普希回到现实中,他突然问傻子。
傻子愣了一下:“什么?”
“她们对我抱怨过你对格子的热爱,糟糕的品味,我相信你自己也知道,但为什么你还要继续那么做?”普希没有放弃这个问题。
“我爱她,我愿意把一切好的东西给她,因为她是我的星辰。”傻子叹息着用手托腮,今天他必须拿出点诚意,所以他不能生气。“你也有一个女儿,普希,你难道就没有过同样的感情?”
普希回忆了一下,他没有。
如果普希当真会对谁有想把一切好的东西都给他的想法,那么对象也不是派,而是他的男孩,只有他的男孩。
过去,当他们逛街的时候,他们,普希、他的大男孩、还有派,他们会一起去买点巧克力和冰激凌。
普希一手牵着派一手牵着他的大男孩,在挑巧克力的时候会偏心地给他的男孩买更多。
“小孩子不能吃酒心的,而且吃太多甜食对你的牙齿不好。”他在店里对派强调。
在普希教育派的时候,普希的男孩总会多拿两个排块,如果有可能,总是柚子牛奶巧克力和抹茶白巧克力。他会小声哼着歌,打量冰激凌的菜单。
普希的奖励在回到家之后。一枚朗姆酒酒心的巧克力,塞进他的大男孩嘴里,然后普希会亲吻他。这个吻又甜又醉人。如果还有什么更好的奖励,那就是巧克力酱了。
“你觉得派会喜欢巧克力吗?”普希问傻子。他的思绪如此混乱,连带着问题也天马行空。
傻子看着普希的眼神充满同情。
“他们,普希,你可能忘了,他们哪一个都不是孩子。”傻子站起来,走到普希身边。双手按在普希的肩膀上,向下压着。它们沉重得和现实一样。
“派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你的大男孩也早就不是男孩,他活着的时候也不是。没人会把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叫男孩,除了你。”
普希抬头去看傻子的脸,他看的不太清楚。
“我知道。”他说。但是他脑子里浮现的脸最多只有二十出头,而派绝不超过十五岁。普希眨眨眼,泪水滚落下来,拖出一道水痕:“我知道,亚沙。我的男孩,他不是……”
“你还是不能说出那个名字。”傻子仍旧压着普希的肩膀。“不是男孩,说出来,说出那个名字。”
普希一阵阵耳鸣。他……
他的眼前有刺眼的光,血液在血管中的轰鸣也让他头晕目眩。普希一把推开傻子,滚落到地毯上。他克制不住想吐的欲望,在傻子昂贵的地毯上吐出了消化中的早餐。
“普希!”傻子的喊声越来越远。“普希!”
他的大男孩……普希昏昏沉沉地试图抓住一个影子。
普希从医院回来之后,难得的假期里,他又开始酗酒。他关闭了所有的通讯方式,甚至给自己断了网,他独自留在家中,和他的酒瓶一起。
他记得那个名字,他的大男孩,他永远年轻……
他会给普希买衣服,也会在普希试衣服的时候突然凑在普希的耳边低语:“他们以为我在买父亲节礼物。”然后跑远。他会捧着普希的脸,亲吻普希的额头,然后是左眼、右眼、鼻尖、嘴唇……然后向下、更向下。
他有一头乱糟糟的黑发,后脑勺的地方总是翘起,需要普希帮他打理;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但一只眼睛的视力其实并不太好,需要隐形眼镜的帮助;他有……
普希的大男孩,死的时候也是脸色红润饱满,好像沉沉睡去……
不!不是那样。
普希的男孩,他死的时候,骨瘦如柴,脸也几乎是骷髅的模样,干燥的皮肤紧贴在骨头上,浑浊的眼珠凸出在眼窝中,头发因为过度治疗而大把脱落,他完全不年轻,也没有活力……他的嘴唇翕张,气息却不足以他发出声音。
他的手指勾着普希的衣角。
他的男孩,眯着眼寻找普希的脸在哪里。
那时他已经不记得普希是谁。
普希把泪水和着酒吞下去。
他差不多该振作起来了。
当他带着颤抖的双手站在傻子面前的时候,普希挺直腰背,他用最平静、最接近死亡的声音回答了傻子的问题。
“他叫……”普希舔了一下嘴唇。
傻子腾的站起来。
“你不必!”他睁大眼。
普希看着傻子,把哽在心口的那个名字说了出来:“他叫卡洛斯。”
他的男孩,名为卡洛斯。他的火、他的光、他的生命之泉……他的希望与伤痛,全都被埋葬在海面之下。
普希觉得自己恢复了正常,他又是他自己,一切尽在掌握。
“您满意了吗?”他问。
傻子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你。不可能……”他陷入了某种混乱,他的表情就像看着一个怪物,“怎么会,这么轻松?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心、没有感情。”普希森然微笑。
谁都不能打败他,他不会被任何人或事打败。
他还有一堆对卡洛斯的承诺要实践,他还不能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