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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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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沙一直记得他答应要带伊万杰琳去游乐园,然后他们去了一次又一次,每次亚沙都同意他会带伊万杰琳下次再来玩。女孩天然喜欢梦境,当然,大多数人都喜欢好的梦境。在一方人造的小小天地中放下负担,去享受一种欢乐到熏然的氛围,这是游乐园的意义,它的重点与营利方式不仅限于带来快乐,而是将自己本身塑造成一种欢乐。
随着年岁渐长,伊万杰琳在别的地方找到了新的快乐。但他们还是会去游乐园,不是为了游乐设施,而是为了重新回到那种氛围中去——年轻的父母与年幼的孩子,所有童真的梦想都在这里不会褪色。这更多的是亚沙的愿望,因为他偶尔会感觉到正在成长的伊万杰琳会把他抛下。
他没想到那一天来的如此早、如此猝不及防,如此使他悲痛。他被永远地抛弃了,而他自己却没有勇气跟随她们。
实际上,他做的选择可谓叛经离道,有时候他会想,这么做是否正确?
在所有辗转难眠的晚上,亚沙不敢去看妻女的照片的时刻,他会想起普希——普希好像永远不会被打倒,无论亚沙怎么对他大吼大叫或是言辞刻薄,甚至拳脚相向,普希都不会离开亚沙,除非亚沙要他离开。
他就站在那里,好像在说,来吧,把你最丑陋的那一面暴露出来,我不在乎。
这种感觉很奇妙、很古怪,好像因为找到一种理由,因为自己如此不堪,所以才会失去生命中最好的一切。亚沙不知道普希耽于欢爱是否出于相同的原因——但身旁有另一个人的体温能让亚沙忘记那个暴风雨的晚上,那可怕的铃声。
和普希在一起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好,但确实更轻松了一些。
他们第一次约会选在游乐园,是个糟糕的主意。
普希站在一群领着孩子的父母中,极高的身量和阴郁的神情,他鹤立鸡群般醒目。
亚沙干笑了一声才举着棉花糖走过去。
在直接怼普希脸上让他不得不满园找洗脸地方和普通地递给普希之间,亚沙纠结了一会儿。
这个停顿里,普希已经继续向前走了。
坚决、坚定,普希逆着人流,像洄游的大马哈鱼——他似乎打定主意要逆着官方推荐的游览顺序来享受这次游乐园之旅。
亚沙觉得普希更可能是想躲开所有卖着雪糕、巧克力、棉花糖、可丽饼之类甜蜜陷阱的小店。
“卡洛斯喜欢甜食,是吗?”亚沙和普希一前一后走着,他利用普希躲避人流的碰撞。棉花糖干结在他舌尖,甜得粗糙、尖锐,差不多等于他和普希的“爱情”。
普希踉跄了一下,似乎是被路过的某人拌了一脚。他的声音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不高亢、不尖锐,甚至更低沉了。
他说:“你可以去掉疑问。”
普希风格的“没错”。亚沙想着,将签子丢进垃圾箱。他们又经过了一个设施,没有进去排队,甚至多看一眼也没有。亚沙不是故意想提起卡洛斯来刺激普希的,至少这次不是。他只是发现自己不了解这个沉默的家伙。除了卡洛斯的一些琐碎小事,他不谈自己喜欢什么,也不说自己讨厌什么。很轻易能知道,普希偏好男孩,精通一些花样,交给他的事都能妥当办好。但是没人知道普希凝望着窗户玻璃外面,那双绿眼睛放空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甚至和他对视的时候,也很难看出他在想什么。当自己的影子出现在那片深绿中时,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被深情地凝视着,而同样,也有颇多人相信,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所谓的魔力,亚沙这么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母亲”。
前面是个广场,一些穿着玩偶服的工作人员正在和孩子们、恋人们互动。
亚沙赶上半步,用胳膊肘捅了捅普希。
“给我拿个气球。”他孩子气地提出了要求。他知道他不会被拒绝,但他还是期待了一下普希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期待能从普希脸上看到一些特别的表情——虽然现在就很特别,普希看起来十分紧张,他的嘴角下垂紧绷,眼神偶尔会飘忽一下找不到落点。
亚沙得到了他要的气球,他要的东西总是能被他忠心耿耿的属下找来。因为亚沙宽宏大量,不会说达不成的条件。
说“吻我”比“爱我”更合适,说“上我”比“安慰我”更轻松——
但现在他要的东西太奢侈了。
普希还残留着爱的能力吗?如果卡洛斯曾在十年里给铁皮人一颗柔软的心,能让它小心翼翼地收藏一张照片、一段视频,在自以为没人看到的地方露出柔软到诡异的笑容,现在卡洛斯死了,那颗心还存在吗?
普希正双手插在兜里看着摩天轮的方向。恋人们的游乐园之旅总是离不开它。
普希说过卡洛斯每次到高处都特别兴奋,让普希担心他会摔下去。亚沙想起,正如伊卡洛斯。飞得太高,太阳就会融化他的翅膀,然后他就会落入大海。
亚沙垂眼。
落入大海的是伊芙琳和伊万杰琳,原本还会有普希……
他原本也在乘客名单上。
普希陪亚沙度过最艰难的时候……没多久卡洛斯也病倒了,毫无理由——如果米斯特先生的都市传说是真的,卡洛斯在那之前就被荷尔蒙失调困扰,过度精神紧张才是让他的身体状况突然恶化的真实原因。卡洛斯看到新闻的时候在想什么?如果普希真的葬身大海,那个男孩会找一个能“帮助”他的“对”的人(米斯特先生一定很乐意帮忙),还是同样死于未知的病症(更孤独、更绝望的)?
那段时间普希比任何时候都专注手头的事情,好像工作成了他的一切——他请假消失的时候是不是都和卡洛斯在一起,亲眼看着卡洛斯逐渐变成他不认识的样子?
如果亚沙能有和伊芙琳与伊万杰琳更多相处的八个月,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她们……
亚沙打了个寒噤。
他不能继续再想下去了。
“不牵我的手吗?拜托,我们可是在游乐园!”亚沙靠在普希的肩膀上,对着普希的耳朵吹气。他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是冷的。
普希的手温暖而粗糙,握得很紧,他新买的戒指硌着亚沙的手指。
亚沙举起牵在在一起的手,看向普希。
“你一整天都没怎么看我,先生。”
普希终于转过头来,他看着亚沙。
紧皱、几乎拧在一起的眉毛下是一双深邃的绿色眼睛,会让人错以为,它们正诉说一种情感。
“我很好。”普希对亚沙微笑。亚沙的合作伙伴见过无数次的微笑对亚沙来说其实有点陌生。
普希今天比任何时候离得都远。
亚沙耸耸肩,他也露出陌生遥远的微笑。
“我要是告诉你,我完全不在乎你怎么看,会不会伤害你多愁善感的小心灵?”他问普希。
普希的微笑纹丝不动:“会。”
“你别说得好像你有心一样。”亚沙再次耸耸肩。“摩天轮?”
普希没有半分迟疑地跟着点头:“没问题。”
当座舱升到最高点的时候,他们之间从关上门开始就持续的沉默被普希打破。
“谢谢。”他说。普希正低头俯瞰游乐园的风景。
亚沙不懂这句话的含义。
“其实我打算下次买通工作人员,让他们停在高点半小时,然后我们,你懂。”亚沙说出他的构思。
普希仍旧没有生气,甚至他放松下来,从大衣内袋中摸出烟盒。
“我没意见。”他摸索着打火机。
亚沙将打火机拿走。
“禁止吸烟。”
他敲了敲舱内贴的警告。
普希笑了笑。
“他们还说请勿进行危险行为。”
亚沙看着普希,认认真真地回答道:
“做了保险措施就不算。”
作为第一次约会,这样并不合格,他们相处的模式又回到了确认关系之前。那样更舒适,像温暖的泥沼,会把人吞没。
亚沙和普希告别在游乐园的出口,他们各自走向自己的车。在他们的身后,烟花表演正盛大开场。可所有的欢乐都与他们无缘。
亚沙感到寒冷,他摸出手机,犹豫着。
一个电话,普希会和以前一样召之即来呼之即去。一张工作合同和一枚戒指的意义好似相差不远。
亚沙把手机放下了。
如果普希有需要,他会自己打电话过来。
那之后的一周里,亚沙都没收到来自普希的来电。
反而他与派通话了几次。
这个女孩信赖亚沙,也许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为普希所以比其他人之间更亲近?
“亚沙叔叔……”她在电话那头迟疑着,放轻了声音,“您能帮个忙吗?”
亚沙想这件事一定和普希有关。他的推测是正确的。
“父亲他一直没注意到……总之,我发现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出门,我……”她焦虑且不知所措,说不出她担心的事情。
亚沙眨眨眼。
“能请您去看看他还……”她不敢说出那个词。“还那个……”
亚沙几乎要笑起来。
“他一定没事。”他说,“不过我会去看看的。”
普希没死,只不过和所有生活失去重心的人一样,他迷失在自己的情绪里——疏忽了自己的生活起居。
“把自己收拾干净,还有你乱七八糟的家,如果你真的还想睡,去我家。”亚沙皱着眉头看普希的胡茬和穿得乱七八糟的睡衣。“你跟我一起住。”
普希打了个哈欠,木然地看着亚沙。随后,他的眼眶慢慢地变红了,他撇着嘴,一语不发,低着头扭睡衣的角落。
亚沙不得不重复一遍。如果普希确实是独生子,亚沙都要怀疑是谁顶替了他曾经的优秀下属。
“不。”普希拒绝了亚沙,孩子气地转身,踢着散落的衣服发脾气:“我绝不离开这里。”
他蹲下来,抱着头:“我不能……”
他的手上没有戴戒指,甚至手指可怖地红肿着,有扭伤的痕迹。
“普希?”亚沙走过去,他反手带上了门。“你不能什么?”
亚沙不知道游乐园里或是之后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现在这种情况。
普希啜泣着,好一会儿才能回答亚沙:“我会整理好的,再给我几天,不,一天。”
他绝望地恳求着。
“我能做好的,我真的能做好的。”
不管他在恳求谁,都不是亚沙本人。
“我会不想他的。我会忘记的。”
亚沙抓住普希的肩膀,对他咆哮:“我没要求你那么做!”
“可……”普希抬起头,他哭泣的样子狼狈丑陋,失去了使人着迷的魔力。他卑微地缩着肩膀。“可……我必须……”
他捂住脸。
“我会遵守约定,我必须遵守约定,我能做到,我必须做到……”
他语速极快地重复着,不停地吸着气。
“我能……我没有……我不会……我不能……我很平静……”
听起来像是自我催眠。
“我能做到……我给了亚沙戒指。”
亚沙松开普希,不知道该把自己的怒气往哪儿撒:“你一个人的时候都这么发神经吗?”
普希没有回答他。
“你给卡洛斯戒指的时候一定没那么痛苦。”亚沙坐在沙发上,踢开空的酒瓶,听它滚动的声音和普希的低喃混在一起。“那时候你笑得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恶心。”
亚沙也觉得想吐了。
难怪普希讨厌和别人去他家。
“我该怎么做?他会怎么做,普希,他会怎么做?”亚沙看着地板。“想想卡洛斯,他在做什么?想想他!”
普希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随后是沉寂——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亚沙陪着他沉默。
“他会……”普希低声回答,“他在……”
他的声音茫然而破碎。
“我不记得了……”
随后那声音该死的冷静。
“我不记得了。”
亚沙骂了一句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