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错这一次》心的疆域

9、九

　　自从那次醉酒后许苏把她送回家，陆眉就感到他的明显变化。
　　对机构的事，他还是很上心的。不分活计好坏轻重，依旧舍得付出，任劳任怨。

　　就是和她讲话有一搭没一搭。
　　有时候，陆眉想让他开车送自己去哪里，他就把钥匙往桌子上一撂，冲冲地说：“车子随便用，人还有事。”就很快离开。
　　陆眉也气不过，想着他肯定是在许仲林的胁迫下在这里忍耐，把不痛快都撒到她身上。

　　某天晚上，剩下俩人留着加班。她看到他一整天没有吃饭，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你先走吧。我一个人很快就好。”陆眉陪着小心对他说。
　　许苏不答。
　　“哎，我说你就回家吧！我可不想把你搞出毛病来，对你爸交不了差！”陆眉气呼呼地叫，口不择言。
　　许苏把脸仰起来，神情冷峻地望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陆眉，我最后一次强调。我到这里来，与我爸无关。我发现你这个人不仅行为举止上不够约束自己；而且严重公私不分、态度恶劣！”
　　陆眉傻脸了，他这是在和自己吵架么？

　　“好吧，既然说到这里。敢请问，大少爷。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你最近要么对我不理不睬，要不就是恶言相向。我实在是郁闷坏了！”陆眉再也忍耐不下，把面前厚厚的一打材料猛地推向桌边，有好几张纸片晃晃悠悠地散落在地上。
　　许苏也站起来，抽屉开开关关扯得轰隆作响。他竭力克制着自己，抖动着喉咙里的声音，低低地说：“你很好，是我自己的问题。你放心，我也不会一直赖在这里。我只要完成对自己最初制定的要求。你这里一旦上了轨道，我即可消失！”

　　说到这儿，他已经走到陆眉的面前。他望着她，冷冷地：“你放心。很快你就可以结束这样的折磨。许仲林的儿子不会永远在你面前碍眼，让你整日如履薄冰、如坐针毡！”
　　陆眉再一次被他的怨怒抛在身后。她望着他把门重重地甩上，心里的委屈无从说起，眼泪噗噗噗噗落得不停。

　　这天，小周把许苏拉到一边。
　　“晚上，要请一个制衣厂的老总吃饭，谈项目资金赞助。我和陆眉会去，你也一起来好不好？据说这个老总年轻时也在加拿大留学过几年。你去了，也许可以拉近彼此的关系。”
　　许苏拍拍脑袋，脸色颇为为难：“怎么不早说，我女朋友今晚六点的飞机到。”
　　“啊，你有女朋友？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小周满腹狐疑地看着他，掩不住地伤心失望。
　　许苏一脸地坦然：“我发誓没骗你。回头带过来给你看看？”
　　小周只好作罢。她又找老李，老李说家里有事可能会晚点到。

　　晚上六点半，在餐厅的包间里，陆眉小周和制衣厂老总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陆小姐，你年纪轻轻就出来搞公益事业，实在是佩服、佩服。”制衣厂老总风度翩翩，小周盯着他直放电。还没过招，就先把自己灌个半醉。
　　“谢谢王总！我们也是冒冒失失走钢丝，还需要王总多多支持。王总，我敬您！”陆眉一饮而尽。王总开心不已。
　　中途王总短暂退场，陆眉忙对小周说：“再打电话给老李，继续催。让他火速赶来救急。我们两个女人怎么拼得过他一个老江湖。快！”陆眉把小周推出去。小周早已喝得迷迷糊糊，东倒西歪地跑出去打电话。

　　陆眉酒量还是不错的，只是最近体力透支，心力交瘁。今天这顿饭局吃得喝得都不对胃口。她疲倦得厉害。
　　王总很快归座，看到陆眉一个人，右手撑着头，身子偏在一边。
　　“陆小姐，你怎么了？”他赶忙凑过去，关怀备至。
　　“噢，没什么没什么。”陆眉闪开他的手臂，强打起精神。
　　“哎呀，我就说。一个女孩子这么拼，真是让人不忍心。”王总索性把手搭在陆眉的肩膀上，温柔地说：“很多事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陆小姐若不嫌弃，我给你找个轻松自在的活计，收入包你惊喜！”
　　陆眉吓得一下子弹出去老远。
　　“王总，请您注意下场合！”
　　“装什么纯情？你能跟着幕征集团许仲林，我给你双倍的好处！”王总有些磨不开脸，还是强硬地扑上去。陆眉激烈反抗，王总不倚不挠。
　　“住手！”包厢门打开，小周和许仲林并立在一起。许仲林大呵。
　　王总丢开陆眉，仓皇理了理衣服。
　　他走到许仲林面前，尴尬至极。“年轻人，不自重！许总，我告辞了，改天再聚！”他愤恨地说完便火速逃离。
　　陆眉呆立在原地，眼泪默默地流淌到下巴上，脖子里。直至小周跑上前去，她终于溃不成军，痛哭失声。

　　不久，老李赶了过来，与许仲林短暂交接后，将小周护送回家。
　　许仲林把陆眉搀扶到副驾驶的位子上，体贴地为她束好安全带。他悄然望了望她，看到她苍白萧瑟的面孔。油门一踩，车子急驰离去。
　　载着陆眉，许仲林的车子在高架上飞速奔跑了十多分钟。
　　终于驶离一段高架，他走上一条僻静的马路。马路两边守卫着高大的梧桐，树枝上缠绕着白紫相间的灯饰，在暗夜里辗转扑朔。刚刚下了雨，空气和地面混搅着一团团无状透明的潮湿气味。
　　车速缓缓降下，他犹疑着将视线转向她。她的头抵在玻璃窗上，神色涣散。
　　“我以为你睡着了。”他小心翼翼。
　　“累了就睡会儿吧，到了会叫醒你。”他语气轻柔，唯恐惊到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她发声，口吻干瘪。
　　“噢，一个朋友过生日。我刚要走，撞到小周。”他轻描淡写。
　　陆眉瞥过眼睛瞪着他，突然大叫：“停车！”
　　许仲林没听明白，犹疑地望望她。
　　“请你——停车！”陆眉复又喊。
　　许仲林左右环顾了下，赶忙把车子停靠在人行道边上。
　　陆眉毫不客气地扯下安全带，旋即扣动车门把手。
　　“等等——你这是干什么？”许仲林慌忙拽她胳膊。
　　“许董，今天真是太巧了。我谢谢您临危出现，救了我。请你放手，让我一个人走！”她语气生硬，全身发抖。马路边有人循着声音望过来，她也不管不顾。
　　“小眉，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回去？我很快就送你到家，你冷静点！”许仲林焦急万状。他越过她，费力地把车门重又关上，然后坐回原位，拉动引擎。
　　陆眉趁他不备，扭开车门，拔腿就跑。
　　许仲林愣了愣，赶忙跟着跳下去。也顾不得上锁，他冲刺一般，追过去。

　　起风了，边道上的枝枝桠桠被树叶拍打着，发出不满却无奈的沙声怨怼。
　　他拦住她，声嘶力竭的咆哮：“你到底在和我呕什么气？你究竟对我有什么不满？如果你认为我看到刚才那样的画面，让你感到出丑难堪。你根本不必这样想！”
　　陆眉的眼泪汹涌而出。她看到他焦灼的眼神，一时间乱了方寸。两个人就这样僵住。周围的路人看着他们，又越过他们。口中喏喏私语，或掩面窃笑。
　　许仲林踟蹰着，鼓足勇气伸出手，他想要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他想要把他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看着她因为受到惊吓而羞愤的面孔，看到她满身的疲惫和脆弱，单薄的肢体在凛冽的风中摇摇晃晃。他的疼惜和爱在五脏六腑中翻搅。
　　然而，任凭他怎样难过地痛楚地胡思乱想着，他终还是没有勇气走上前去拥抱她。
　　他把手轻轻拿近，试探着碰了碰她的脸颊。
　　起初，她仿似没有在意，没有察觉。忽地，她一阵寒战，赶忙躲开。

　　“别碰我！”她愤恨地看着许仲林的眼睛，终于一字一句地说：“对，说得多轻松。在你面前，我没有丑态，不必觉得难堪——瞧，我和顾井军闹不开心，你跑过来安慰我，开导我；我做NGO，你让许苏大老远从国外回来为我卖命，鞠躬尽瘁；你从来不爱交际应酬，却找来这个部那个局介绍给我认识，要为我的事业铺路；就连今天晚上，我约了一个制衣厂的小老板，你也闻风而至，救我于水火！”风吹散了她的眼泪，陆眉的面庞潮湿模糊一片。

　　“许董，您告诉我，我的人生其实是手到擒来的，我根本不必费力地去争取什么。只要我想要的，想做的，您都会为我安排好一切。人生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游乐场，我只管尽情玩耍，不必担心有人找我对每一种游戏名目买票付费。因为——您早就包下了整个场子！”

　　许仲林呆住了，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对他如此抗拒。
　　对啊，她说的很对啊。就是这么回事！长久以来，他默默地爱她，他只顾自己一厢情愿地爱她。他从来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或者，他根本不敢正视——她对自己的想法。
　　他一直不肯放掉她，不能做到对她的一切不闻不问。他确实从来也没有顾念过她的意思。他只知道要尽全力保护她，看着她，做他所能做的。不要让她受到伤害，不要掉到陷阱里去就好。只要这样就好。真的只要这样就好了么？

　　许仲林低下头，竭力遮掩心底的震颤无措。看到陆眉不再激动，他仿似也平复了许多。“对不起，也许我的做法是有些问题，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他终于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顿了顿，他靠近她，轻扯她的衣袖，眼神满是祈求：“让我先送你回去好不好？别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谈。”
　　陆眉没有理会，任凭他低着头，望着她，苦苦地等着她回答。她也不看他，只一味盯着地面上红色的水泥格子方砖发呆。那些工整无声的个体，一块儿一块儿，拼凑在一起。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交叠模糊一片。就像她的失控和挫败，没有章法，混乱难堪。
　　随后，她从他的手中悄无声息地抽走她的衣袖，拦下一辆出租车扬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