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梦断》文若兰泽

6、六 第六篇 文圣庙

　　京都送给宋介玉的第一夜就来了一场雨。春雨贵如油，绵绵细雨落在屋顶上，声音细微有如低吟，然后汇聚成一滴滴从瓦沟里流出来，顺墙有一个不宽的小水渠，接了落了下来的屋檐水，汇入无边的雨夜中去。宋介玉在客栈中久不能眠，本来应该早点休息，次日要去文圣庙拜一拜，但这种失眠对比红玉刚失踪的那一晚，竟然更加折磨人，一直到后夜，终于是疲惫不堪，外面传来冒雨打更的梆子声的时候，宋介玉才睡了过去。
　　夜雨无声，没有惊扰到每一个梦中人，在客栈外面的水渠里，一个金色的小身影游了过来。
　　宋介玉又梦到了云端，他站在露出云霄的高山之巅，一条金色的巨龙遨游在天际，远远的，遥遥的，傲然凌于苍天。宋介玉望着巨龙，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想呼喊它，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就只能挥手跳跃，口中乱喊乱叫。可巨龙根本不想搭理他，它飞累了，盘踞在一个耸立的孤峰上，巨大的头颅随意晃动着。
　　宋介玉呼喊半天，见巨龙没有反应，心里有些着急，不自觉向前走了一步，忘了脚下是座高山崖顶，一脚踩空，整个身子瞬间重心不稳，没了支撑，直直的坠落下去。他的喊叫变成了尖叫，身子在空中翻滚旋转着，呼呼的风打在脸上钻进嘴里钻进鼻孔里让他难以呼吸，衣服更显得累赘凌乱。他觉得这座山很高很高，云层很厚很厚，从崖顶坠到云层中，周围一下子全是软绵绵的清凉，打湿了他的脸和头发，他的视野就此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但是云层的阻力却没有减下来一丝丝下坠的速度。
　　“噗~”
　　他穿透了云层，砸来了一缕天光，第一眼看到了云层底下的面貌，厚厚的云层下暗得一切都很模糊，黑暗里天光照亮了大地的轮廓，无边无际的海浪在暴风雨中翻腾怒吼，数不清的高峰从海面上凸长起来，高的矮的直的歪的，像是一排排巨兽参差不齐的牙齿。闪电下的高峰上可以看到雨水的冲刷，风怒号着，将拧成一股流下来的雨水又吹回到高峰峭壁上。这时，从黑滚滚的云层里穿出来一个庞然大物，顺着宋介玉的身子一起下落，一个拳头大的眼睛占据了宋介玉的眼前。正是那金色的巨龙，它巨大的头颅顶在宋介玉的身子下面，宋介玉自觉地握紧了它头上巨大的犄角，巨龙在云底划过一个弯弯的弧线，头顶着宋介玉，又窜进了云层中。
　　宋介玉觉得时间过得很长，又或许过得很短，刚才下坠的恐惧逐渐消失，在黑暗中追寻光明，在风雨中渴望温暖，从云最下的风雨漆黑到云顶上的万丈光明，穿出云层的那一刻是一切的豁然开朗，在云间游走的时候竟然使他生出一种感动，对于金色巨龙的感动，对于自己的感动，这种感动沁在心间，他不禁落下泪来。
　　巨龙又飞回到高耸出云的山顶，探头到宋介玉掉下去的地方。宋介玉从龙身上滑下，抹了一把眼泪，仰首笑了笑，道了一声谢谢。巨龙看到了宋介玉眼角的泪珠，它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又飞了下来，落在山顶上，巨大的身体缩小，竟变成一个人来，手里拿着一个绣着红色珊瑚枝的手帕，将宋介玉的泪水轻轻擦拭。宋介玉呆了，任凭金龙化身的女子用手帕在他的脸上抚摸，他看着眼前的面容，记忆中有一个影子慢慢显现出来，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仿佛上一世，仿佛是他在桃林举杯邀明月的时候，旁边为自己围炉烫酒的面容，仿佛是他逗孩子玩的时候，屋檐下织机前的面容，又仿佛是他拉着黄牛耕地回来，从厨房窗外看到的忙碌做饭的面容。他的泪水又涌了出来，猛然握住女子的手，失声道：“红玉，是你么？”女子听到后立马摇了摇头，挣脱了宋介玉的手，转身化成巨龙飞去，只剩下手帕被攥在了宋介玉的手中。
　　宋介玉醒来已近午分，他分明觉得眼角有泪落的痕迹，头一偏脸就贴到了枕头上的一片湿润。他忙伸手要揉一揉眼睛，抬手所见，是一片绣着红色珊瑚的方巾，一只金鱼从珊瑚中探出来一个脑袋。宋介玉这才想起自己似做了一个怪梦，但到底梦到了什么，任凭他尽力去想，依旧是全忘了，关于这个手帕的来历，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觉异常重要，就小心叠起来，贴身收藏。
　　叫了一些食膳，宋介玉整理好行囊，醒的太晚，本该早上就去，现在文圣庙只会人满为患。去文圣庙，拜的是孔孟王林四大圣人。孔夫子，孟先生，王博士，林师傅。孔夫子是大儒，称作儒圣，孟先生重德行，称作礼圣，王博士苦学问，称作理圣，林师傅求技艺，称作工圣。有一言道：孟礼崇孔儒，王理事林工，处处皆学问，理礼谁为重？今人重儒而轻工，科学五科，四科都在儒学，策论经义都顺着儒家之风，仅剩的一科也是理学而非工学，而此理学也只是简单的论证，毫无新意。因此文圣庙虽塑着四大圣人，但世人多拜的是孔孟二圣，文圣庙也因此在名字中有了“文”字，以前却一直叫做圣人府，也非庙宇，而是供世人钻研学问之处。宋介玉每年都会去文圣庙拜一拜四大圣人，虽然世人大都只拜孔孟，他却将四圣一一拜到。
　　拜四圣的礼节十分繁琐，见孔孟像前人多，他便先去了王博士的像前。王博士苦学问，钻研天地经义，山河运转，他的塑像手持一个精妙的仪器，仰望天际。宋介玉过去时，空荡荡的大殿只有一个老者和四五个正跪在像前的书生。宋介玉看见一个书生头上未带冠帽，心下纳闷，即便他自己没有到及冠之年，但拜文圣的时候还是会带上个小冠，以示尊敬。老者为宋介玉奉上香火，和一部理学经义，宋介玉熟知程序，谢绝了老者的指导，自行焚香宣经，吟唱起“顺理成章典”。他身边的书生倒是眉清目秀，已宣经完毕，静坐以待香尽。宋介玉宣经毕，行三拜之礼，覆香于炉中，炉中香灰甚少，足见此处拜礼的人有多稀少。然后他便静坐。静坐需不言不语，思圣道，省己身，除尽杂念，他便照做，以至于全身心陷入自省，眼睛只盯着自己的那些香，忘却周身。
　　等他再回过神来，香已经悉数灭尽，身边的书生香早就没了，但他依旧静坐在蒲团上，两眼直勾勾地打量自己。宋介玉友好地拱了拱手起身便是离去，那书生也起身，在后面追了上来，叫到：“兄台留步。”
　　宋介玉止步，疑惑地转身，就见那书生面带不悦的盯着他。他不解的问道：“这位兄台何事？”书生佯怒，指责宋介玉说：“我香尽不去，只为等你礼毕，想与你相交，你不感动也就罢了，说走就走，还算是儒生吗？”宋介玉哑然失笑，虽然觉得书生强词夺理，但也算是自己行为有点儿不妥当，便长揖道歉。书生这才作罢，前来很熟络的拍了拍宋介玉的背，问姓名出身，一点儿也不腼腆。倒是宋介玉很不适应这样的交谈，还没说三两句话，就将自己的一概信息全都透露出来，而关于书生，却是啥也没问到。
　　书生也是才拜完王博士，就和宋介玉一起前去林师傅那里。京都的文庙堪称最大的文庙，占据了一整个山头，浩大恢弘，四圣的大殿分局四个方位，从理圣庙走到工圣庙，已过了一刻。路上，书生大大方方的将如今的重文轻理之风详尽的数落了一番，宋介玉只能顺着他的思路应答，到最后，他自己都对重文轻理的局面产生怀疑，只是世人尊崇，朝廷考察人才需要，他还是劝书生莫要深究。书生却笑宋介玉也是个小顽固，话锋一转，从重文轻理的言辞转到了重男轻女。宋介玉对此更是无话可说了，只是听着书生的犀利言辞，渐渐多了一些新的思想。
　　拜过林师傅，又一次拜了孔夫子和孟先生，四圣拜完，天色也不早了，在四圣庙前的岔路口，宋介玉不知道书生要往哪走，而他又不忍打断书生的大谈特谈，就硬着头皮顺着书生的路走，结果越走越偏，快是要迷了路。
　　书生讲着讲着突然不讲了，停了下来笑了一句：“呆子，半日间都听了我说话，你却还不知道我姓甚名谁，现在是不是该分别了，你也不着急的，真不知道你这十几年的饭都吃了哪去，还说是独自进京，你运气好，没被拐了去，不然就可惜了这张好看的脸，不知要啥时候才能让我碰见。”说这捏了一下宋介玉的脸，转身离了，留着宋介玉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问他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