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梦断》文若兰泽

5、五 第五篇 红玉失踪

　　一场梦能做多久，一场梦能做多清晰，一场梦能赋予多少情感，宋介玉不知道。梦便是梦，有时侯可以随心所欲，有时候却又无能为力，梦里面也许是熟悉的也许是陌生的，也许是甘甜的也许是酸涩的，好梦总会很多，噩梦也会早早地惊醒中断，回归现实。梦里梦外，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全凭个人判断。
　　宋介玉在做一个梦，梦里是一片世外桃源般的地方，高山流水，小桥人家，桃林细水绕，绿树前后栽，田园七八亩，草屋□□间，鸡鸣犬吠，桑叶沃若，其间妙趣无数，自由惬意，恣意洒脱，是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隐居生活。
　　他有时候可以泛舟水上，溪水清澈，游鱼细虾各自欢闹，风吹花落迎面桃花。有时候窗前独酌，兴致来时高歌一曲，赋诗一首，兴致去了就关掉窗子上榻休息。有时候在月下才扛着锄头归来，远远的可以闻到醉人的饭菜香味。有时候童心大起，爬树摘桃，涉水嬉戏，闹一场欢畅。
　　梦里的景色虽然栩栩如生，但在梦中他终究只是个过客。理所当然的，堂前屋后躬耕劳作的时间总会过的很快，陪小儿嬉闹妻儿缠绵时他也并没有觉得不妥。娇妻貌美如花，举案齐眉，每日闲耕饮食，烹茶饮酒，妻子总会在一边静静地纺纱织布。孩子干净可爱，似璞玉需要雕琢，他便尽心尽力，悉心教育，也未觉有何不妥。梦中他似是充实地过了半生，却只是一梦数十年，一晃而过，其间故事，他切实体会过了，但没有多想，也不能多想。他把自己囚在了梦中，梦里有什么，他便随了什么。
　　突然有一天，妻子问他可否随她去静波湖，他未有多想，只是随口一问：“淮安城边上的静波湖？”此话一过，他如醍醐灌顶，瞬间醒悟，却还在梦中。宋介玉定睛一看，周围的一切风光景物竟然渐渐透明黯淡，远处的山一重又一重没了，桃花一齐从树枝上抖落，然后被流水全都冲走，鸡鸭张开翅膀越飞越高，直至淹没在云里。大黄狗带着它的一窝小崽子一声不吭，就迈着步子消失在了小路拐角中。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大成人，开始收拾行李，朝着他挥了挥手，然后再也不曾回头。锅灶里的火星子溅了出来，点燃了草堆，点燃了草庐，甚至点燃了前后的绿树，一切都被燃烧成灰烬。天上阴云笼动，小雨丝下了下来，打湿了衣襟，也打灭了火焰。这时，身边的妻子才接他的话，“淮安城东，彩云之北，我来自的地方，也注定是我要守护的地方。”她试探的问：“你，愿意陪我去静波湖吗？”
　　宋介玉此时只感觉大脑清醒了起来，梦已经不再似梦，周围的一切都消失殆尽，阴云散尽，只剩残留的夕阳的霞光在他眼前铺展开来，还有逐渐铺展开来的一片海，夕阳里海面上的波涛都是金黄的，他们站在一个礁石上，宋介玉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来。眼前的妻子已经没了一起度过半生的岁月痕迹，海风卷起了她的秀发，吹起了她的裙带，晚霞是她的背景，和她相比却都是黯然失色。宋介玉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梦，梦醒了一切也就该没了，一切有的没的都会烟消云散，一切期待和不舍都会戛然而止，不管他在梦中还有什么遗憾，梦醒一切就该斩断，所以梦中的承诺与要求都该在梦醒的那一个终止。只是这显然不是一个单纯的梦，他不知道这个承诺会改变什么，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还是应该先弄清这一切。
　　“淮安城是我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我会回去的。”宋介玉开口解释道。
　　“淮安淮安，梦了半生，你还是忘不了那地儿，我又是何苦，期待你能和我共聚一起。”说完，她就转身走下礁石，双脚浸没在海水中，透过波纹扰乱的海水，可以看到一点鲜红并拢在她的脚腕上。宋介玉还想再说什么，只是那个美人儿却在海面上踏波而行，越来越远，一直消失在了晚霞里。
　　晚霞淡去，星辰乍现，宋介玉感到一阵乏力，大脑逐渐晕沉，他实在抵不住，就卧倒在礁石上。眼前逐渐漆黑，当再次显现景物，已是一面窗帷，耳畔有着江涛声和水鸟的鸣叫。他试图回忆起梦中景，可是寻遍记忆，脑海中只剩下一片桃花林。
　　宋金全派来保护宋介玉的人再也不敢离开宋介玉半步，宋介玉细问当时变故，竟不知自己遭了这等祸事，昏迷了半个多月，他们早就请了大夫，大夫很乐观，他们也就没敢往回报消息，依旧带着宋介玉往京城赶。宋介玉才觉腹中空空，体乏无力，一个人去叫了饭菜，另一个人捧着鱼壶给宋介玉说：“少爷，这……您的鱼没了……”
　　宋介玉一惊，一把夺过来鱼壶，只看到壶里自己干干净净的影子，和自己刻意放进去的几棵水草，丝毫不见红玉的影儿。
　　“鱼呢？”宋介玉的口气里多了点戾气，他虚弱的声音里有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感觉。
　　“少爷，小的也不知道啊，当日从您出了门到我们把您送回去，也不过半日，那半日发生了什么您也知道了，我们回来时鱼就没在，再说一船的人都差点活不回来，也不会有人在那个时候偷了您的鱼……”他也说不下去了，这事本来是奇怪，他也没法说出个所以然来。
　　宋介玉摆了摆手，捧着水壶上了甲板，看着外面的水浪。从狗尾河行了出来，大船换成了小船，方便逆着大运河北上，马儿被拴在甲板上，看见宋介玉终于醒来了，也高兴地踢了踢蹄子。只是宋介玉此时心神恍惚不堪，对马儿的动作视而不见。他倚在船边，痴痴的看着悠缓向南的水波，船行过的水波里似乎有着鱼儿在跳动，白色的浪花泡沫里，像是忽然有金色的身影闪过。宋介玉揉了揉眼睛，水波里什么都没有，水面上的冷风却让他打了个寒颤。端着饭回来的人出来拉着他进去：“少爷进来吧，这越往北越冷，您刚醒来，身子还虚得很，不敢吹风了。”
　　“这个船是我们的吗？是的话，开回去。”宋介玉突然道。
　　红玉不可能突然失踪的，宋介玉不相信，他回到落水的那个地方，看着水流激荡，却没有鱼儿的影子，他后悔在那种大风大浪中出了船舱，如今水域无尽，人鱼缘浅，竟是人鱼永分，不禁落泪。他在岸边停留了三日，每天早早的徘徊在水边，期盼红玉可以在不经意的跃起时看到他。可是久寻无果，便差人刻了碑文，以画释意，刻了上百块，投到沿河百里的近岸水底，希望红玉可以平安，看到石碑能够耐心等待他的归来。
　　事毕，他依旧心神不宁，免去了二人的跟随，依旧独自一人一骑，途中宿野庙，求乡民，一路风尘，只是没了红玉，心中空荡，路程也就赶得紧了点。因为行走在寻常道路，看的是寻常人家，他看遍了一切平凡。有因生活所迫占山为王的凶恶的山贼，有仗着稍显富贵的后台就欺凌乡邻的恶霸，天灾人祸下受难的灾民一路乞讨，饿得骨瘦嶙峋的小孩子……一路行来，书中圣人所言，字字珠玑。万卷书与万里路本该是相辅相承，聪明的人在路上的时候心里还读着书，读着书的时候心里又想着路，来来回回，路也就成了书，书也会变成路。
　　终于，宋介玉策马穿过一片树林，翻过一座高山，从一个山谷中拐了出来，远远的就见到京城高大巍峨的紫青色城墙，雄踞一方，一眼望不尽到底有多长。城墙旌旗当风，兵戈错落。人影往来不绝，竟是除了兵卒，还有百姓登高望远，小贩叫卖不绝，俨然一幅市井模样，多着与其他郡城迥然不同的开放豁达，不愧为一国之都！
　　宋介玉感叹一番，驱马前去。城市的繁华异于江南，淮安城的秀气更像是躲在闺阁的姑娘探出头来，匆匆一瞥下尽是惊艳于赞叹，却总有时时感伤，一场惆怅一场阴晴，总是不定。人们的生活也就显得精致细腻，过分雕琢，难免小气。京都之风，既有北方的开放豁达，但是粗中有细，不乏南方的清丽，也有很多异域风情，他乡来客，有海纳百川之气度，囊括万千的伟力。
　　宋介玉登上城墙，望城墙一侧繁华似锦，一侧江山如画，风景瑰丽，世间之美，皆在眼前呈现出来。他更加悟明了圣贤之言，理解了“读书万卷也应观尽万千”的道理，暗自下了决心，定要蟾宫折桂，问鼎三甲。
　　游玩尽兴，身子乏了，宋介玉就牵着马儿在街上慢悠悠的闲逛，向着自家开的客栈走去。途径一个小贩，忽然看到大大小小的琉璃坛子摆满了毯子，每个坛子里都有几条鱼儿，或大或小，红的灰的蓝的白的，各色模样。宋介玉突然有些怕，他怕那只不过巴掌大的小鱼，要是被人捉了去，能摆出来卖已经是万幸吧。悲伤搅乱了他的玩兴，担心更是占据了他心思的大半，叹了口气，牵了马儿匆匆离去。
　　那个水壶还挂在马脖子上，水壶里依旧存着一汪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