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梦断》文若兰泽

3、三 第三篇 游子

　　不论是圣贤书还是广为流传的诗词歌赋，大都不是作者空想出来的。他们见惯麻木而业精于勤，见惯龌龊而德行不亏，见惯荒诞而礼仪相交，见惯庸俗而立身立志；他们不愿沦落在世俗为生存前后瞻仰，不愿穷尽一生为三尺黄土、三尺财货抑或三尺案牍劳神费心，得志时成天子座上客，失意时化乡野乞讨人；他们情愿高歌美论共赏雅俗，游山玩水把酒言欢，辗转于天地之间成一方游子，登高望远，乘风破浪，太多的记载山川之美的篇章得世人追捧传颂，吸引出更多的游子欣然向往。读万卷书以成才，行万里路而知世。读书人大都喜欢做个游子，唯恐家人双亲不多惦记。
　　宋介玉是一个读书人，好在聪明灵慧才思敏捷，虽然只读了几年书，在小道上已经能上几个台阶。只是秀才不出门，知天下事却不能尽兴，读书也变成了一种折磨，一种对天下的向往期许，也会逐渐发酵成勾引少年的美酒。年来岁往，十五岁的少年郎准备进京赶考。
　　宋金全虽从商于京，但近几年的发展中心逐渐围绕大运河向南迁移。借着水运便利，来往于南北之间，他依靠自己的厚重资本，又励精图治，打响了运河商会的名号，也冲击了遍布运河的船运业。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对介玉独自上路的打算也就欣然同意。只是水路现在情势复杂，易发争斗，他自己都很难化险为夷，更放心不下宋介玉独自一人。于是让宋介玉从淮安城一路向北，途管道客驿站，随行只乘一马，又怕宋介玉乱发善心，钱货只交了一兜而已。漫漫长路不求风花雪月，只图增长见识，平安最好。
　　乡试在淮安府，临场的几天虽然牵挂鱼儿，但也不是太过费心思，很容易放下心来。但进京就不同了，这一来一去百千万里，离别总要相思，相思便多愁苦，宋介玉自然是不愿的。他执意要带上鱼儿，惹得宋金全多生了几次气，，却也无话可说。倒是宋母点了头，又拉着宋金全躲在房里嘱咐一定要暗中保护好宋介玉。又偷偷给宋介玉多塞了几个金饼子，放心的说：“你爹小气，只管够了你一路风餐露宿，我儿平日里没有受过苦和累，出去了连傍身的财货都不足怎么能行。”
　　鱼儿愈加通灵，个头只是稍微大了点，看起来依旧那么娇小玲珑，尾尖上的一点红色鲜艳愈滴，在金色的身体对比下格外显眼。宋介玉对着那点儿红色叫了一声“红玉”，越叫越顺口，竟是改不回去。鱼儿也甚是喜欢这个名字，每次宋介玉在井边唤它，它都会很快从井中游上来，在水面上高兴的甩尾巴。红玉的灵性一日胜过一日，逐渐能听懂宋介玉讲的话，遇到不懂得，它会用两只鳍无奈的播几番水，往宋介玉身上撒去。
　　宋金全怕耽误行程，见一切都收拾妥当，就牵了一匹小马儿，专门做了一个马鞍子好挂住水囊，将红玉投了进去，宋介玉这便拜别了父母及授业恩师，骑上小马，不紧不慢地沿官道一路行去。走到拐角回头，才看到宋金全依旧遥望的影子，宋母瘫软在宋金全肩膀哭泣。
　　一路上见识没涨多少，苦却没少受。十五岁的年纪身体日渐硬朗，却依旧消受不起这一路风尘，富贵窝里呆惯了，才去了三日，离淮安不过两百里，就莫名其妙感了风寒。初冬的天气还不算寒冷，小马儿跑的酣畅淋漓，颠得宋介玉头晕脑胀，途中几番下马呕吐，整个人没有了半点大户公子的样子。幸得路上偶遇的一位药童指点，用几株药草外敷暂解了头脑的不痛快，才坚持到淮安府边上的娘娘山，倒在了一个尼姑庵门口。惊动了寺里的女和尚，蹑手蹑脚的拉扯着宋介玉坐正，却是不敢收留。庵主从寺庙深处走来，看到宋介玉一身病态，念了声“善哉！”才将宋介玉小心抬到了柴房里，马儿也被牵到柴房中啃吃干草。
　　此夜，娘娘山上雷声大作，雨点滂沱，吓得小尼姑们躲在房中瑟瑟发抖，惊诧入了冬的时节还会打雷，唯有那佛陀塑像前的老尼姑颤抖着身子起身，双手合十，静静地看着寺院正上空惊雷滚滚的云层。那里电光密集，滚滚黑云中似乎有一点金色光芒闪烁，还有点点霞光从云层缝隙间透露出来。后半夜，雷声小了起来，雨却越下越大，老尼姑在香炉火烛之间又盘坐起来，继续敲打着木鱼。
　　柴房的房顶并不怎么结实，一直滴滴答答的往下渗水，宋介玉仰面躺在草堆上，滴下来的水刚好可以落在他的身上。可奇怪的是宋介玉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落着雨的样子，那些滴下来的水滴都往宋介玉两旁落去，宋介玉的身上身下始终保持着干燥。而睡着的宋介玉已经没有了病态，他呼吸均匀，面容和谐，不时能翻个身让自己睡得舒服些。
　　宋介玉在做一个梦。梦里有着一条金色的大龙，龙尾是一点妖艳的红色。他坐在龙的头顶，两犄角之间，呼呼的风吹得他的衣服猎猎作响，他欢快的呼喊。龙身庞大雄伟，在云里盘旋，不时一冲而上，不时又俯冲而下，波浪曲折的身子在云间看不全。龙也很愉悦，甚至有时候他会把宋介玉从头上甩出去，然后在宋介玉上升到最高处的时候飞到宋介玉身子下面接住他，有时候一飞冲天，长长的身子笔直的向天穹飞去，宋介玉紧紧挂在龙角上以防自己被摔下去，他看到了天空的蓝色越来越深，太阳也似乎被甩落在遥远的地平线那端，点点星光逐渐显现，从微光到分明，再到星光璀璨，在他的眼前编织出了浩瀚的银河画卷。末了，巨龙穿过云层，落到人间，在一片海洋边沿找到一块礁石，让宋介玉跳上去。宋介玉挥手向巨龙告别，巨龙就绕着宋介玉转了几圈，然后向天边飞去。
　　宋介玉以为自己玩乏了，就睡倒在礁石上，看着晚霞中的海与天空一片金黄，只有一丝丝的海风惬意无比，让人昏昏欲睡，宋介玉就忍不住睡了过去。梦中梦醒，他的眼前是尼姑庵破败的柴房。他此刻感到神清气爽，昨日缠身的病魔已经荡然无存，他这才发觉四周柴草已经湿透，惊觉昨夜雨水漏了一夜，只是自己身上却干燥如初，他将这一切归结为自己的运气好，柴房漏雨唯独自己头上房顶遮住了这雨淋淋。
　　走出柴房，远远的有一群带着青巾方帽的小尼姑对着他指指点点，几个年纪大点的师太过来训诫小尼姑又耽误课业，小尼姑们这才轰然而散，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宋介玉知道自己的冒昧打扰实属无奈，佛门清净之地，他不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受人恩惠定当感激不尽，能在柴房一夜总比大晚上睡野地里好。于是上前拜会，一位师太领着他去喝了早粥，庵主过来，先是告罪照顾不周，又问身体如何，有没有什么不方便之处，眼睛中一直透露着奇怪的神色。宋介玉惶恐的说一切都好，却没有读懂庵主眼神里的意思。
　　庵主又引着宋介玉到了后殿拜会了老尼姑，老尼姑面色神异，道：“公子远行，为伴者竟是一条通灵之鱼？”宋介玉便将红玉的来源故事一一道出。老尼姑听了赞道：“公子有缘有此鱼为伴实乃福缘，愿你始终善待此鱼。你病中投身于我庵中，我等与公子也算是结了因果，他日若是遇到了解不开的异事，可来娘娘山寻贫尼，贫尼可为公子相解。”宋介玉应允道谢，告辞启程，在柴房牵了马儿，他小心地看了看红玉，发现它静静地沉在水底，心知这是睡着了，就轻脚前行。
　　白日纵情，夜里行歌。翻过娘娘山就出了淮安，好风好景无数，游子贪玩，红玉作伴，即便风餐露宿也是乐在其中。宋介玉已经忘记了前几日的病痛前几日的磨难前几日的身心疲惫，一路上的风景已经冲淡了他对路途上不快的记忆，一路上的风尘让他适应了远行路上的风餐露宿。红玉的水壶太小，马儿奔行中总会颠着水花从水壶里面溅出来，红玉却一直随波逐流显得更为欢快。有时候在路边遇到一条溪流一滩绿水，宋介玉会让红玉在里面自在一会，自己也会顺便休息休息，看看风景。有时候登高爬山，山过于高耸路太过艰险马儿上不去，宋介玉会背上水壶徒步登高，与红玉一起观天地之高，山川之险。
　　只道是一人一鱼在观着风景，风景也在观着这一人一鱼，独留一匹小马拴在风景之中不见风月，它也不怎么喜欢见那风月，它还是喜欢树根边得草儿，短而嫩，不甜不腻，苔藓的汁水甘甜可口。
　　不知怎的，每次登山时宋介玉总要记起娘娘山那夜的梦，他看着头顶的天空，猜想着天空尽头究竟是不是如夜晚般的璀璨星空。那里的世界太广袤，比之眼前人间充满着更多的未知与神秘，但更多的是冰冷和无边的寂寞。那里是神灵的境界，不属于他这个凡人可以猜想和向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