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梦断》文若兰泽

2、二 缘起篇 红玉

　　静波湖边上总有闲来垂钓的人，他们在清晨漫天星宿还没隐去时就搭好了一排排钓竿，用湖边的石头砖头压住竿子这一头防止鱼儿咬了钩顺道滑走了竿子，然后就静静地坐在石头上，或者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或者冲着旁边钓客说几句话，再然后就始终凝望着静波湖的水面。来钓鱼的人不论富贵不论权势，谁赶早抢了个好位置就是谁的，即便就是个穷小子乞丐，即便钓鱼不为闲情只为吃一顿碳烤鱼。
　　鱼儿总没有垂钓的人耐得住性子。它们总会先试探几下，抖动着鱼标浮浮沉沉，有时候甚至会拉住鱼标沉下去好半天。新钓客眼不尖心不耐就拉起了竿子，钓线被扯得直直的钓竿被拉得弯弯的，结果竿子一松，钓上了咬得残缺不全的铒。新手钓客也就成熟了，也该耐得住性子。
　　宋金全也是静波湖沿途无数钓客中的一个，不算最厉害的一个，但也不是最惨的一个。钓进他篓子里的大的小的不计其数，末了在黄昏时候灰麻麻的暮光里，他又把篓子里的鱼放回去水中。
　　宋介玉七岁那年，宋金全带上宋介玉在静波湖边玩，给自己是一根长长的竿子，伸进远远的湖水里，给宋介玉一根小竿子，不重不轻，线不长不短，小号钩子小号鱼饵，小人儿学着父亲的样子有模有样儿，把竿子撑起来就耐心等待。
　　很快，宋介玉就等不及了。鱼标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他就拉起了竿子，又叹口气乖乖放回水里。宋金全今天运气不错，一条接着一条钓了上来，都是大鱼，膘肥鳞圆，给周围惹来了不少看客。他们一面赞叹宋金全老到的遛鱼技巧，一面欣赏水中大鱼左右前后转动无措的模样，一面再在宋介玉旁边装作老成的样子指导。宋介玉忽略了几个信了几个又下了几次钩又起了几次竿结果空无一物，就恼怒的冲着在他耳朵边七嘴八舌的人翻了个白眼。
　　夕日欲颓，宋介玉的小鱼篓一直空空的，宋金全照常要把鱼儿放生，又不忍宋介玉空手而归，就让宋介玉在他的种种收获中挑出一条来。宋介玉早就玩累了，也没有心思真的钓出来一条鱼来，就扒着宋金全的鱼篓，伸头找能和自己对上眼的。大鱼沉底，小鱼浮在浅处吹泡泡，只有一条寸许长的金色小鱼突然转过来一面，一只小眼和他互瞪着，它翘起来的尾巴尖上，一点红色格外显眼。
　　宋介玉很喜欢这条小鱼，央求父亲不要把它放生，于是宋金全就将这条小鱼投到了宋介玉小院中的水井里。
　　这个水井也是大有来历。当初宋金全着手购置庭院时，看上了三五家柳梢街这边的院子，只因各有差异，一时踌躇不定。最后请了个曾看过马昭陵风水的仙师，只走了现在住的这一个院子，就给宋金全说不用再看了。又前前后后勘测了院子一番，赞不绝口，说宋金全好人交好运，竟然撞见了一处“人间龙王殿”，说了一则传说。
　　上古时代，魔神坻广用斧子砍断了大地西方之经脉，将西方大地隆隆抬起，从高原山川上奔涌下来的细水到了低矮宽阔的平原里就一泻千里，汹涌而过。没有固定的河道，水流随意转折，肆意毁坏房屋农田，先民痛不欲生。龙王掌天下细水，自然不能放任细水化为洪水怒水，就在大地上造了大大小小无数的湖泊，蓄积洪水，疏通河道，细水才能泽润大地，养出这一片福地。
　　龙王曾经栖息居住的地方风水自然不差，福泽自然不浅。但福泽在外，成事还得看人为。其上一任主人弱了此处福祉，所幸这院子到了宋金全手里。宋金全半辈子打拼，没有求神拜佛没有看风得水依旧有了这么大的家业，但福宅所在贵在子孙，他才讲究起了了风水。只是宋金全总不明白，龙王怎么会住这样的地方，这边的亭台楼阁都是后人修建的。老先生笑道：“龙王爷自然要住在水里咯。”偌大的庭院里，唯有一口水井打在花园中，宋金全就围着水井修了个小院，让宋介玉住了进去。
　　宋介玉得到这条鱼，心中自是欢喜无比，他怕鱼儿太过孤单，便叫人在井边搭了一个小凉棚，他就整日陪在在井边，读书写字，或者练一练工笔，学一学棋路。宋介玉的几位启蒙老师都因此觉得好笑，他们也许觉得这只是富贵公子家的娇气，时有训诫，说男儿不可玩物丧志，仅此而已。
　　鱼儿灵性十足，宋介玉读书写字的时候，它会静悄悄的潜入水底，宋介玉陪它玩耍的时候它就在水面上跳起又落下，再跳再落，溅起大片水花，落得宋介玉一头一身，就连忙躲到井水的另一边，偷偷的将背隐在水面下，观察宋介玉有没有生气。宋介玉从来没有怪过它，它在井的哪一边，宋介玉就跑到那边去。有时候鱼儿甚至会跳出井扑到宋介玉的怀中。
　　宋介玉将鱼儿的种种表现说给宋金全，把宋金全吓了一跳，怕这只鱼是只瑞兽，赶忙捞出来放生。宋介玉舍不得，跟着宋金全哭泣了一路，一直到了静波湖边。宋金全将鱼投到水中，谁想到鱼儿竟从水中跃起，落在宋介玉眼前。宋介玉大哭，将鱼儿捧在手中，再由宋金全牵着他的手把鱼儿放生，可鱼儿再次跃了出来，几次三番，宋金全没了办法了，就同意宋介玉把鱼儿再带回家。
　　自此以后，宋金全就对鱼儿照顾有加，连带着家里的用水也不从那口井中打了，而是从香楠山里流出来的溪水中取。
　　一日，宋金全丢开繁忙的商事，引着宋母和宋介玉在香楠山附近游玩，两个仆从顺带打点山泉回去。溪涧有着一排排桑树，中间有一个采桑女，青巾挽裹着头发，简单实在的斑点花衣与平常村妇没有什么两样，背着的大竹篓已经装了一半的桑叶。但不管是她的背影身段，还是眼前面容，不需粉饰，无需贵气，依旧不像一头扎进尘世的俗人。
　　宋金全扣扰了这方清静，既然遇到了主人，就亲自邀请共进野餐。闲谈之间，采桑女落落大方言之有物，全然不似寻常人家，宋金全大为惊异，知道应该是隐居在此的山人，便叙说了自己家的风水之事，再将那条鱼儿说了出来。
　　采桑女听罢，大呼天意，从竹篓里面掏出来三片桑叶，从旁边溪水中淋了几滴水到桑叶上，取出一丝帕包裹好交给宋介玉：“鱼儿神异，当以异食养之，此桑叶定会让鱼儿欢喜。”
　　宋金全不以为然，宋介玉却当了真。从香楠山回来后，他就装作神秘的样子逗弄小鱼，捏着一撮儿鱼食不撒，在水面上惹得鱼儿转圈圈。鱼儿在水面上转了又转，始终不见宋介玉松手，赌气往水深处潜了下去。宋介玉见鱼儿游走，一时生出来患得患失的感觉，随手把鱼食扔开在井外，把三片桑叶丢进井里，失落的回到自己的房中。
　　一人一鱼，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感，像是有一条莫名的线牵住了，缠住了，都将对方看作自己生活生命中不可缺的一部分。
　　桑叶落在水面上浮不住，缓缓下沉，就像是有什么往下拉住一样。一直沉到了鱼儿身边，一点淡淡的光芒从三片桑叶上闪亮。
　　鱼儿的脾气这就散了，疑惑的瞅住桑叶，桑叶继续下落，它就在桑叶后面游着，桑叶越来越深，光芒越来越亮，从井深处一直向上能照到井口，水面上出现了粼粼光纹。井底越深处本来幽暗难视，在桑叶的光芒下才露出全貌。井底并不像上方四面井壁，相反，在半截青砖末了，井下的四壁开始向四周延伸开来，在地底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水下世界。黑暗中有一个宫殿被照亮，一层层水草青荇自动剥落，琉璃的瓦房金砖砌成的墙在光芒下像是自己也发出光芒。在沉寂了不知道多久的今天，宫殿的大门突然“咔嚓”一声，紧闭的高大石门就开出来一条缝。三片桑叶光芒不减，从石门缝隙中穿进，鱼儿在后面看着殿外光芒瞬间弱去，只有石缝中光芒耀眼，好奇之下，也跟着穿了进去，没入光芒之中。
　　“咚～”石门随后紧闭，光芒瞬间消失，整个井底重新恢复黑暗，黑暗的巨大的寂静地水下里的这一切，始终没有被院子里的任何人发现。
　　小院的厢房里，宋介玉提着笔在纸上描了一条惟妙惟肖的小鱼儿，从水面一跃而起，身上的水滴儿被摔落在身后尚未落在水面上。他又调出来金色给鱼儿上了色，圈了眼，打花了鱼鳞，最后在尾巴尖涂抹上鲜艳夺目的红色。画完鱼儿后，他举画欣赏，稚嫩的笔触粗糙的着色下，一条小鱼竟然活灵活现，左看右看也比以往自己练习时画的画好看了许多，只是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深思片刻，宋介玉提起来红色水墨尚未干的毛笔，在黑色砚台上蘸了墨，于画边填上了黑红颜色杂糅的两个字。
　　“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