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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性情篇 一言终身所奉,灭尽人间苦 ...

  •   淮安城东,便是一条柳梢街,毗邻静波湖,绿树成荫,杨柳迎风,拂掠在静波湖中。湖水清澈,水如镜,镜中天,游鱼似在天上飞。
      柳梢街白砖铺地,宽阔平坦的道路可容四车并行。自湖畔雁归楼上向下看,柳梢街如玉带飘荡,配上一排折柳如珠,自是一番风味。再说此柳梢街,出于游行祭祀的目的,两旁无店无铺,临湖半里有一长亭,一里是一朱阁,中间便是雁归楼,将淮安城南北贯通,一边静波湖水,一边满城繁华。
      柳梢街内里有一条永宁路,与柳梢街相隔不过十步,若不是中间有一清渠相隔,柳梢街与永宁路恐成了一道。永宁路上也无商铺,但住的都是商贾人家。一排排院落参差不齐,却个个精致别趣,各有千秋。商人重利,能够居住在永宁路上的,无不是看中了永宁路临近大道,且水路便通。
      话说雁归楼正对着的永宁路上,是京城大商宋金全的一处雅居。宋金全白手起家,靠打的一手好算盘和一口伶俐的说道才能,从一名杂货小厮做到了京城只手遮天的大人物,富甲一方。平日里又好善乐施,多为世人称道。可惜宋金全只读过一年书,虽平日里惜时如金,总会从繁忙里挤出时间补漏少时未读的书,但毕竟不似少年,腹中也只存的下三两物,遇到博闻强识之客,免不了闹几番笑话。
      宋金全有一子,名介玉,是个读书之才。九岁进学,十岁便成了童生,十三岁乡试竟中了解元。想当年淮安城通报喜榜的小吏走街串巷呼喝而过的解元之名,却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不知惊掉了多少老秀才的眼。但宋介玉在此之前早闻名于淮安。
      八岁,宋介玉在静波湖边独自玩耍,见一水蛇沉地,一动不动,他以为这条蛇快溺死了,就趟水要把蛇捞出来,结果蛇心歹毒,咬了宋介玉一口,兀自游走了。幸亏有一个游街小卒看到了,忙救送到医馆。大夫们俱言毒已侵犯周身经脉,回天乏术,宋金全因此砸了七八家药铺。可第二日清晨,宋介玉大叫“渴死了!”,从床上跃起,一头栽到他家别院的水井中狂饮。宋母哭叫着跑到井边把宋介玉拉了起来,待回过神来,掀开手臂,只见胳膊光滑白净,连半点疤痕都没有留下。
      宋金全为此惊异,以为神灵现世,带着宋介玉上医馆赔了不是,又出资在城东北马昭陵侧修了一座庙宇。
      这宋介玉经此一遭,也算是满城闻名。但这只是其一,九岁那年,不知是家里哪个下人多嘴了一句,说是柳梢街有个叫“天尽头”的去处,繁华热闹,灯红酒绿,夜夜通明,是天底下男人都喜欢去的地方。宋介玉初诵诗书,晓得自己也算是个堂堂男儿,于是趁着一个夜色偷跑出去。
      在淮安城南,柳梢街的尽头,有一个脂粉描丹青,水墨入红尘的地儿,宋介玉九岁年纪,在别人眼中只是一个贪玩儿的少年,和其他在男人堆里跑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无人在意,宋介玉便走进一家名为“点凤阁”的楼里。
      点凤阁名曰“点凤”,自有“点凤”之妙义。青楼女子出身皆是凄苦,虽姿色动人,才情技艺不差于大家闺秀,但要走出这淫邪之地依旧是难于上青天。只说这点凤阁,从黄花少女到暮色渐起,美貌青春早已不复,一般女子攒了半辈子的苦命钱,只能在点凤阁换一个点凤的资格:女孩儿以背示众,由点凤阁专请的画技最精湛的画工,以煮沸的朱砂作画。朱砂煮沸,鲜红似血,辅以各种佐料混制,高温难耐,凡烙于人身,顷刻侵入皮肤,与血管交融,如天生便存在般留于皮肤之上,其疼痛如同剜肉。以之作画于玉女体背,便是热气崩腾。熟悉这般画法的画工会以其精妙绝伦的工笔手法,在白雾缭绕之间画出活灵活现的血凤冲出云霄的奇观。遭受这种对待的女子,以特制的药物将嗓子暂时至哑,即使疼痛彻骨也叫不出声音来。而且四肢被粗绳绑缚,任凭画工从脖颈上的凤头画到□□的凤尾,一般女子抗不过这种痛苦,只能晕厥,再被疼醒,汗如泉涌,又复昏迷……观看这点凤的,莫不是淮安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带着几分兴致,在点凤完成后,女子清醒时,对其论诗作赋,多加赞扬,并倾诉自己的仰慕之情。点凤女子虽已赎回己身,但孤苦伶仃,终究架不住各路达官贵人的富贵显赫,尚未去除的奴性总会在这时冲击曾经渴望自由的坚定想法,费尽周折受尽磨难,才从一个众人玩物变成了人,又从一个人变成了一个人的玩物。达官贵人得到点凤女子的青睐,不过是向外炫耀的资本,不过是一种展现自己强大的方式,攀比争风,看似痴情万丈,不过两三日就换成轻贱的嘴脸。而点凤阁恰恰没了一个年老色衰需要养活的女人,又博得各路贵人的热衷,还能展露出一种对待旧人的大气:如凤凰般浴血重生。只有青楼女子白白带着一种终得解脱,求得归宿的凄美愿望,到头是空欢喜,徒悲肠。
      宋介玉将这一切看到了眼里,他虽不懂青楼女子的苦命,却看得见青楼女子的苦痛,他九岁的心里冒了火光,竟打断了点凤的过程,重金买下了台上的三位女子的自由,在台上台下的惊愕、嘲笑、谩骂、戏弄声中,被阁中扭着粗背肥腰的老鸨请到了楼上,她涂抹的鲜红的嘴巴将要笑裂,担着得罪各路贵人的风险停止了点凤阁的营业。
      那一日,“天尽头”的所有青楼贱女都将自己的幻想交给了一个九岁孩童,她们曾经期盼的老爷们,曾经在酒后床上缠绵三巡许下承诺的公子,俱不如这个孩童让人牵肠挂肚。宋介玉买下的三个半成品的点凤女子,泪落如雨,口口声声说甘做牛马,今生再不求自由。宋介玉少年心性,善意慈悲发自心底,像待姐姐般问候了她们的疼痛遭遇,不禁落泪,便一发狠,怒道:“天下竟有如此非人之居!”要将点凤阁所有女子买下来。
      宋金全平日里偏爱其子,为其披金戴玉,单帽上就缀着一排流星雪花水晶石,还用白玉囊了辫子,金丝挽了头发,脚上的丝履用着上等的雪原皮革垫着,只因曾经一位仙道贵人说“男儿贵在外,首尾须得兼顾”。更遑论脖上的坠,腰上的佩,身子上的绫罗手上的扇。世上总不乏识货之人,往往缺货的人总是很多。点凤阁也是淮安城有名的销金窟,谁没有一点儿眼色儿。见宋介玉囊中之物已经掏取干净,就提议用身上的宝贝儿做个抵押。介玉欣然应允,换下了浑身上下的贵重物品,换上了小厮取来的一身宽大衣服。衣服太大不好穿着,当场就有被买下的女子穿针引线改得适当得体。宋介玉便在众多女子的相拥下,在老鸨的献媚讨好声中,在长街两侧各式花楼的红尘女子张望中,离开了这天尽头,梦魂乡。
      沿着柳梢街回到府中,一路上,不知多少人的眼球被这种阵容吸引,众多女儿娇容欢喜,姿态婀娜,上街从来只敢乔装打扮的她们难得光明正大,只因众星捧月中的那个少年。一时间路上沸沸扬扬,年轻人的污言秽语挑逗总是不绝,年老者大骂伤风败俗,登门拜访宋金全,竭力斥责宋介玉少年就已纨绔不堪,不知礼仪是何物。宋金全笑脸变恶脸,目眦欲裂,提了马鞭就冲了出门,大骂不孝子让他老脸丢尽,半路堵住宋介玉,扬言不留此子,鞭子舞动,全部打在了宋介玉身上。众多女子拼命维护住宋介玉,感念宋介玉之恩,跪求宋金全手下留情,宋金全气更甚,对一边女子不管不顾,冲上去就要打死宋介玉。宋母从后面大哭而至,抱住宋介玉向宋金全以性命相挟,宋金全这才罢手,无力的转身回了宋府。
      青楼女多是薄情,遇此情景已经跑了三分,留下的也有大半窃窃私语,惶恐不安,宋母心系骨肉,但也看到了这一群失心忘恩之人,差人给每人分了些钱财,草草打发走了心思缭乱的人,留下的倒都是真心,便留她们到了府中,先做个丫头。
      宋介玉被他父亲已然吓住了,犯了魔怔般浑噩,宋母扶着宋介玉当街哭了半日,宋金全才又过来,领着宋母和宋介玉回去。宋介玉不忍常人苦命,自己锦衣玉食,不甘只是心中悲叹,往往街上遇到穷人当即施舍,见到苦难总要救助,一直以来受父亲宋介玉支持。尤其是每当灾祸年间,青黄不接,难民如云,宋金全会开棚施粥,宋介玉也是看到眼里。所以这次宋金全的勃然大怒,让他迷惑和委屈。难道好人家的女儿流入风尘之地受尽凌辱不当救吗?
      宋金全不是愚人,作为商人,他走过的见过的自己遭遇过的世间冷暖不可计数,于大浪淘沙中脱颖而出,成为一方巨豪,靠的不是强取豪夺、威逼利诱,他行商本分,做人做事严谨而滴水难漏,自然晓得宋介玉的初心。甚至他的心底欣慰欣喜胜过那一点儿怒气与冲动,他的打骂行为已经让他后悔痛苦万分。当夜,他到儿子房间一夜长谈,细说了他从创业之始直至功成名就之间的种种艰辛磨难,又道尽他见过的看透的人世不公。宋介玉终究年纪尚小,不能明白宋金全千言万语中的种种辛酸,也琢磨不透人与人的差异不公从何而来,只是记住了宋金全的话:“你若有心救百姓于水火,就离了我这商人一行,读圣贤书,观大道,求学于先贤。科考之行一路重重阻难,你若能心无旁骛,也许真能中了进士,入了官场,到时易为天下百姓谋。”
      宋介玉心中暗自发誓:“一言终生所奉,灭尽人间苦!”于是便有了之后十岁童生,十三岁解元的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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