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个陌生来客 ...
-
人类的大脑实在是复杂又脆弱，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些曾经弥足珍贵的记忆也会从衰老又迟钝的头脑中悄然溜走，甚至无法察觉到它们离开的脚步。尼古拉斯对此一直不以为然，他的头发和长须都已褪色为灰白，但他的头脑依然明晰，思维则迅捷如火花，年岁的增长只会令他的智慧不断累积，而不是退化为常见的那些窄巷里晒太阳的迟钝老者。
只是在人在觉得挫败时，一些原本被刻意遗忘的记忆会不合时宜地浮现在脑海中，看来记忆力过强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事。老先生尼古拉斯不得不弯下腰费力地去捡拾掉落在地的书本和笔记，这样大幅度动作和连绵的雨季令他的腰部不堪重负。
幸好书本封面是硬质的，掉落到泥水中后也容易擦拭。尼古拉斯还是觉得非常心痛，毕竟这些书已经有了年岁，并且很难在这个国家找到第二本。哎，老人感到些许无奈。一个月前他搬到了这座地处偏远又封闭的小镇，原本想安安静静地度过接下来的人生，没想到过去了不短的时间，他还是没法融入到此处。莱林镇的镇民们的天性中确实拥有山民们特有的淳朴与热情，但与此同时，生于封闭之地的人性格中的排外性也是无法掩饰的事实。
那一天乘坐豪华马车来到莱林镇上的尼古拉斯先生确实在人们的生活中激起了很一片涟漪，身着黑衣的仆役们忙进忙出了三整天，从马车上搬下很多箱子，又把久无人居的房屋打扫的焕然一新后，便在一个夜晚里驱赶马车从镇上离开。但镇民们很快就发现，搬去最接近山脚下的那栋空屋的人不过是个垂暮老人，身着一袭毫不起眼的灰色长袍，灰白的毛发打理的整齐又干净，倒不似这种乡下常见的邋遢老头。
这个老头好古怪，他的院子里不种任何水果蔬菜，连常见的鲜花也没有，以至于才过了一个月就杂草丛生。他的家里布置也和大家不一样！到处都是奇怪的硬皮书，挤的几乎连椅子都放不下。好奇的孩子们在黄昏时透过栅栏去偷偷观察这位奇怪的老者，由此得出他是个怪老头的结论，并且将自己的见闻和父母讲述。他吃什么？没人在尼古拉斯的房子上方见到升起的炊烟。这个老者虽然总是挂着和蔼的神情，但他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和这里格格不入的气息。
大人们对尼古拉斯长住在这里的行为表面上并没有什么特殊表现，平日里却不会主动接触对方，毕竟人们总是会对一个迥异于自己日常认知的存在产生抗拒心理——。孩子们的心思则更简单些，采取的行动也更加直接——就好比方才在追逐跑跳过程中故意撞上抱着厚厚一摞书本的老人。
领头的男孩名叫凯恩，是镇上扎堆的小孩子们的“首领”。他长着一头乱糟糟的红铜色头发，因为总是和一群小孩在镇上四处嬉闹，粗糙的发丝间时常夹着一些草屑。他今年已经十二岁了，比旁边的孩子要高出近一个头，身量也隐隐预示着他日后会是个粗壮的汉子。“反正只要不被看见就没有大人责备我们。”见到一个女孩那个正在弯腰捡书的老人露出愧疚不安的神色，凯恩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那就是个怪老头，他的院子从来不除草，也没人看到他去镇上的杂货店买食物，也许他是某个从大城市里被流放到此的黑魔法师，邪恶又神秘！他可能会偷偷抓小孩吃，比如你，怪老头可能今晚拿你加餐！” 凯恩突然把脸凑近旁边一个矮个子男孩面前，对方因眼前突然出现一张放大的人脸而吓得哇哇大叫。凯恩对自己营造出的“戏剧效果”十分满意，脸颊上的雀斑也随着夸张的笑容不断抖动。
其实在场的孩子中，除了真正”崇拜“凯恩的几个，其他人都对老人抱有愧疚感，毕竟镇上的科伊尔神官总是追着他们孜孜不倦地唠叨人不能违背本心去做伤害他人的坏事。这个费力地弯腰在泥水中捡书的灰袍老人看上去和他人并无不同，他既没有长出额外的脑袋或五官，也没有张嘴向招惹他的人喷火，虽然他的行为和作息都很古怪，但科伊尔神官每周都去拜访他，想来这位老人不会是什么邪恶危险的人，更不会是总出现在莱林镇上母亲们夜里拿来吓小孩的恐怖故事中那些邪恶又残忍的魔法师。魔法师们总是披着一袭看不清面目的黑衣，背上生有深渊恶魔赐给他们的蝠翼，用锋利的匕首割破孩子们的脖子，用纯洁的灵魂供奉他们的恶魔君主，而这位老人看起来年级不比孩子们的祖父小，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或许杀只鸡都做不到，和凯恩满嘴胡说的魔法师哪有半点相似。
虽然觉得凯恩说的太没道理，但孩子们还是不敢发出任何反驳，原本准备过去道歉的女孩也被凯恩的眼神吓住不敢有其它行动。谁叫凯恩是镇上以力气和暴脾气出名的铁匠沃森的儿子呢？那个浑身上下都是肌肉的壮汉头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据说是少年时候森林里的熊给他留下的纪念，而那只熊的皮现在还挂在铁匠铺里呢。铁匠总是在喝醉了后回到家痛揍他的妻子，可怜的女人被强壮的丈夫用各种方式殴打的哀嚎不止，那声音大概连森林里的巨怪和哥布林听了都要做噩梦。而凯恩则完美地继承他父亲不甚灵光的头脑和一身蛮力，明明才十二岁，身量已经长的和少年人无异，与肌肉一起成长的还有他暴躁的脾气，镇长的孩子都很怕他，因为凯恩总是说一不二，你敢反驳就要吃他的老拳，而莱林镇上的孩子们没人受得住这拳头。
“凯恩，你与你的父亲真的如出一辙，长肌肉不是坏事，但年纪轻轻就用肌肉塞满自己的脑子实在不像话。” 正当凯恩洋洋得意，打算率领他的“大军”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去捉弄他人时，一道稚嫩的声音从拐角处突兀响起。一个棕发小孩从墙根后面走了出来，他身量瘦弱，个头大概只到凯恩的胸膛。和其他孩子不同的是，男孩的衣着虽旧，边缘已经洗的发白，却干干净净保持着清洁。男孩有着一双明亮的绿色大眼睛，此刻他身在暗处，双瞳显现出一种深邃幽暗的颜色，虽然有着端正漂亮，宛如陶瓷娃娃一般精美的五官，此刻与他对视片刻还是会令这些孩子感到脊背发冷。他看着脸色渐渐红胀的像熟虾的凯恩，有些愤怒地补充道：”如果欺负一个老爷爷令能你无比自豪，那么我会为肌肉终于抢占了你所有大脑空间的事感到遗憾。因为唯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你这讨厌的行为。光明神在上，凯恩，你应该向老爷爷道歉。”
天呐，夏佐.马里诺你这个蠢货，凯恩会打歪你的鼻子。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男孩在心里哀嚎了一声，他外号叫猪油球，是个懦弱又总是挨欺负的家伙，同样也是这个镇上为数不多和夏佐关系不错的孩子。不知道为何，酒馆女招待的儿子夏佐是个长相漂亮又柔弱的小东西，他爱干净，对别人的请求如果能办到就绝对会倾力相助，在但别的孩子就是不喜欢他。他的绿眼睛太怪异了，别人总是这样说。其实猪油球并不是很懂，夏佐也是唯一一个不会嘲笑他的孩子，无论他做了多蠢的事情，夏佐总是很耐心，并不会流露出任何不耐烦或者嫌恶的神色。猪油球在夏佐的眼里能看到的总是化开第一块冰柱的春风般温柔的神色。总而言之，他真的完全不想看到夏佐挨揍。
与身量高大的凯恩相比夏佐像只瘦弱的小鸡崽，大概凯恩伸出一根大拇指都能让他连跌三个跟头。猪油球真的很想鼓起勇气拽走夏佐来阻止一场单方面殴打的发生，但此刻他双膝简直比泡胀的面条还软上几分。而铁匠的儿子凯恩，此刻脸颊涨的比自己的头发还要红。“夏佐.马里诺”他咬牙切齿地念出对方的名字，双手紧紧攥起来，看上去随时要给他来个直拳。
凯恩气冲冲地踏步上前，几个跟他关系特别好的男孩已经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笑脸，他们实在是迫不及待等着看一场好戏，而胆小一些的孩子已经惊呼起来，女孩子则捂着眼不敢再看。“小矮子夏佐还没一个地精高，是谁给你的勇气来找打？”大块头男孩实在气的不轻，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夏佐在面对足足高自己一个头还多的铁匠之子没有丝毫退却，尽管不得不仰起头才能与对方对视，那双碧绿的眼瞳中神色平静，没有丝毫的惧怕，就连方才些许愤怒也平复不见。他非常冷静又准确地挥开凯恩准备揪他衣领的大手，伴随着细微的清脆声响，凯恩脸上狂怒的红色突然褪下去许多。
夏佐的手温度比常人要低一些，因为年纪小且骨骼纤细的缘故在别人看来异常柔弱无力，但凯恩深知其实并不是这样。他可是相当认真地带着怒火抓向夏佐，他现在的臂力已经可以抡动父亲铺里中号的铁锤，也能轻松地将兔子的脑袋旋转几圈再拧下来。对夏佐这种又矮又瘦的小家伙，凯恩原本是相信自己可以提着他的衣领丢出去，但夏佐却轻轻松松地拍开了他，似乎没比打一只迟钝的苍蝇有难度。头脑稍稍降温后，凯恩突然想起来，夏佐.马里诺身上一直都有无法解释的邪异。就算凯恩可以把镇上所有孩子揍的哭爹喊娘，但从很久之前他就从未在夏佐手里讨的了任何便宜。有一次他带头踹坏了夏佐家的篱笆，却转眼间被一大块飞溅的木屑击中了额头，鼓起一个两周都没彻底消下去的大包。
夏佐.马里诺一定是被深渊恶魔附身了，他的绿眼睛是坟场的磷火，身上有着光明神所见弃的奇怪力量。镇上的老人们经常在马里诺母子二人经过时悄悄耳语，科伊尔神官迫于压力和人们的恐慌，曾经公开用光明神祝福过的树枝与泉水去验证夏佐是否被深渊恶魔附身，当然，夏佐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或异常，但这些仍不足以抵消他人的疑虑。当凯恩想起这些时候，他已经不怎么想跟夏佐纠缠下去，肌肉只能痛殴有实体的存在，但夏佐不需动手就能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令他出丑。
凯恩认怂速度很快，他丢下几句威胁的话语后便带着其他孩子们迅速撤离，为了不至于显得那么丢盔弃甲自然也是没有对老人道歉，幸好夏佐对此也不抱期待。他走到老人面前，蹲下来帮他捡剩下的书本，并用手帕仔细地擦拭封面上的泥水。猪油球犹犹豫豫地跟过来，一言不发地也蹲下捡书，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毕竟之前为了快点融入大家，他主动地加入了凯恩他们，也可以说是抛弃了夏佐。但他现在还是想继续和夏佐的友情。
夏佐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看向小胖子的眼神更柔和了些，显然是感到开心的。他们把捡起来的书都尽力擦干净再还给老人。但就在这时，街道拐角处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背带裤的扁嘴男孩，他把手里的石头狠狠投向夏佐，虽然没什么力气，但石头上的尖角还是成功让鲜红的血慢慢从夏佐的眉骨上方流淌出来。男孩见了血立刻吓得撒腿就跑，凯恩叫他偷偷折回来对夏佐丢石头，可他没想到居然真的会把对方打的流血。
猪油球看到鲜红的液体慢慢染满夏佐大半张脸，立刻没命地尖叫起来。夏佐捂着伤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被石块击中的疼痛和流血令他感到几分恍惚，并且从心里渐渐生出一层安静的愤怒。这是故意的，他们故意在这时候杀个回马枪，还特地挑了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夏佐用来捂伤口的手已经被血染的鲜红，石块在他左眉骨上方豁开一个伤口，虽然不长但很深，血很难止住。猪油球含着满眼的泪花努力撕下衣服下摆想要给他包扎，妈妈看他的衣服坏了大概会咆哮，但也抵不上此刻他对夏佐流血这件事的恐惧。
老人轻轻咳嗽了几声，方才夏佐扶他站起来，在他挺直了腰板后个子竟然十分高挑，丝毫不见人年纪大了后的萎缩倾向。他掏出一张手帕递给夏佐：“好孩子，尼古拉斯.利利非常感谢你们的帮助，如果可以的话还请到寒舍一坐，我会为你们拿些药处理伤口。” 老人声音温柔又明晰，镜片后的灰色双眼闪动着深邃的光亮。猪油球不由得有些怔住，原本就笨拙的舌头打了结，他说不出拒绝或者同意的话语。夏佐用老人的手帕擦拭伤口，鲜血很快浸透了手帕边缘精致的绣花，猪油球最终还是扶着他沉默地跟上老者的脚步跟随他回家。
夏佐觉得自己有些头晕，大概是失血的原因。他向下低着头，感到黏糊糊的血还在从伤口不断渗出。夏佐现在一言不发又垂着头颅的样子实在有些死气沉沉，把猪油球吓得要死。他本来就有些晕血，加上天性胆小，现在全凭着一股勇气在支撑他搀扶对方前往老人家包扎。“夏佐你不要死啊！”猪油球此刻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带着哭腔说话时候还冷不防吹出个鼻涕泡。“....放心吧我没什么事。汤姆，谢谢你。”夏佐安慰地轻声说道。其实刚才他只是在看自己染污了的衣襟，并在仔细思索怎么在妈妈发现前弄干净它罢了，不过这样的话不能说出口，他不想让汤姆也认为他很古怪。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个陌生来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