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马湘夕》和氏之璧

42、第 42 章

　　天开始暗下来，我再一次把小满气走，等了等，慢慢踱到围墙边，顺着墙根往前走。天空光线暗淡，那片血迹已经渐渐渗入地面，与泥土混为一色，我刻意绕过，不去看它。
　　我走了一会儿，觉得累了，便呆呆地坐下来。我不知道坐在了哪里，只是心里难受，卷起袖子擦眼泪。
　　看见城内乱象四起，爷爷染病，你是不是于心不忍，打算把日本人引走，然后自己一个人就此离开，默默死去？
　　除夕，你是不是忘了曾经答应过我，要永远永远和我在一起，死也死在一处？
　　我心里委屈得很，开始抽抽搭搭地小声啜泣，后来不想克制了，哭声便逐渐放肆，我哭一会儿停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觉得脑仁儿生疼。
　　一块手帕伸到我眼前，我朦胧着眼睛抬头看，除夕苍白的脸模糊成一团。 只听见他的叹息：“我的湘湘，怎么这样娇气？”
　　我跳起来抱他，他吓得赶紧俯身接我，道：“小心头晕！”
　　我的心像要冲出喉咙去，生怕他突然消失不见，紧紧抓住他的衣服，仰起脸来看他。
　　他怜惜地看着我，摸摸我的脸，低声道：“脸色怎么这样苍白？”继而犹豫了片刻，道，“我们进去吧。”
　　我觉得自己像被人倒转过来提着，忐忑不安，心绪翻江倒海了好久，现在突然又被正过来，轻轻放在了地上。先是胆战心惊，再是长出一口气，接着，一股怒意涌上心头。
　　我问他：“伤在哪里了？”他低头看了看胳膊，道：“挨了一枪。对方没真想要我的命。”
　　我牵着他走回金宅。
　　小满去照顾爷爷了，下人将我们引进客房。我盯着除夕洗漱，帮他消毒，继而推他躺在床上，打开医药包，为他清理伤口。
　　子弹未进入皮肉，只是擦边而过，伤到了小血管，失了部分血。我清理过创口皮缘，切除伤道失活组织，快速缝合和包扎。
　　除夕静静看着我，不说疼，也没有什么表情，眼瞳幽深，似乎神游天外。
　　医疗绷带以一种服帖的姿态裹护着除夕的伤处，我抬眼看他，他轻轻动了动嘴唇，对我道：“湘湘，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洗完手回来，除夕已经坐起身，手伸过来握我的手，轻轻摩挲着，半晌不语。
　　我胸中那口气又顶上来。我盯着他的脸，等他开口。
　　夜色沉沉，屋外星星点点，映照在门前地板上，洒下一片惨淡的光辉。
　　他从桌上拿过一块点心，放在我手上，道：“先吃点东西吧。”
　　我食不知味地咬着点心，目不转睛地看他。
　　除夕大概被我看得受不住了，开口道：“湘湘，我答应过你，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是不是？”
　　我心底里突然涌上一阵了然，他要说什么，我似乎全都知道了，我问他：“你要离开我了，是吗？为什么？”
　　他拂过胳膊上的纱布，道：“这道伤口，是高桥南给我的警告，如果我不跟他走，下一次的子弹，就会落在你们身上。湘湘，我的身世，我的命运，似乎半点由不得我，同我在一起，你总是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危险。你本来可以不必来长沙，不会遇到这场劫难，可是现在，不仅是你，胡家所有人，乃至全城百姓，都被卷进这动荡危险之中，岌岌可危。”
　　怒气冲上头顶，我问道：“所以你打算丢下这个烂摊子一走了之，是吗？”
　　“湘湘，一切麻烦皆来自我，如果我不在了，你会安全许多。”
　　“所以你要离我远远的，要我独自一人生下孩子，独自一人抚养他长大，独自一人生活，独自一人终老，是这样吗？”
　　除夕沉默了一瞬，道：“不是这样，我当然不想你这样，湘湘，你只有二十岁，你还年轻，不能一个人孤独地走过以后几十年漫长的岁月……”
　　“所以你会心疼吗？”我追问道。
　　除夕低声道：“我会，我当然会的。”
　　“但你依然要走。”我等了半晌，终于失望道，“你走以后，我带着孩子再嫁给别人，和别的男人睡在一起，再生别的孩子，几十年后我死了，埋在别人家的祖坟里，不想你，不见你，来生不会与你相遇，这样可以吗？”
　　除夕抬眼看我，他的眼圈是红的，我想我的也是。
　　我短促地笑了一声，继续道：“也许我再遇见的男人也和你一样，那我依然还是会遇到危险，还会害怕，会受伤的，这样也可以吗？”
　　四周只有风吹草木之声，我心烦意乱，毫无意义地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对他道：“除夕，跟高桥南走，到日本去，变成另一个刽子手，这是你想要的吗？”不等他回答，我又道，“是了，你不会跟他回日本去，你只会和他同归于尽，以骨还骨，以血还血，对吗？”
　　除夕没有说话。
　　“那么我呢？妈妈，中秋哥，你的亲人在你心里不重要吗？不值得让你好好活着吗？你一定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所以你把我们所有人都抛弃了！”
　　我不停地擦眼泪，除夕心疼地来抱我，被我一把推开，刚包扎好的伤口竟湮出血色来。
　　我下意识地去捂那一处，除夕虚弱地抬手，柔软的绢布在我脸上轻轻擦拭，除夕低声道：“湘湘，不要哭了。”
　　“我再怎么哭，你也不会改变主意。”我伤心道，“除夕，有没有这样一个人，他把我交给谁都不踏实，一定要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亲眼看着才安心，他爱我爱到骨子里，舍不得我受一点点委屈？”我看着他，哽咽道，“没有吧，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了。连你也要抛弃我，还会有谁爱我呢？”
　　除夕的脸色一瞬间变了。
　　“你希望我能安全，可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抗战烽火早已燃遍全国，何处可得桃花源？你想让我安稳地度过余生，那我问你，你打算好了把我交给谁了吗？”
　　除夕握着我的手顿了顿，抬头看我。
　　“这个人会爱我爱到骨子里，不让我伤心，不让我冒险，不让我哭吗？”
　　除夕沉着脸，紧紧抱我。
　　“除夕，这次你要是离开，哪怕是死了，我还是会等你的。是你把自己刻进我心里，让我忘不了，那你就得负责一辈子。不让我难过，不让我害怕，不让我受伤，这都是你的责任，你休想推给别人！”
　　除夕扶住我的双肩，看着我的双眼中黯波流转，我捧着他的脸颊，轻轻亲吻他的嘴唇。除夕，不要走，不能死，轻易结束的都没有机会再次重来，你明白吗？
　　天边星子渐渐隐匿光芒，除夕轻轻拍着我，让我休息。我将脸埋入枕头，却怎样也睡不着，他无奈地亲亲我的额头，也靠过来躺下，和我分享同一床被子。我看他把另一边胳膊伸过来，垫在我的脖子底下，嘴唇覆上来，亲吻我的眼睛。我忍不住轻颤，睫毛扫过他的嘴唇，似乎也扫在心上，微微发痒。
　　“不走了吗？”
　　“对。”
　　“高桥南的事情怎么解决呢？”
　　“总会有办法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朦朦胧胧地清醒，听见他的脚步声辗转回还，踌躇往复，片刻，渐渐轻了。
　　门外突然传来妈妈的肃声低问：“除夕，到哪里去？”
　　“回52军报到。”
　　我猛地睁开眼睛。
　　听顾长官说，除夕逾期不归的事若不是他找人强行压下，军中早就已经发布公告下令逮捕了，现在回去，那便是自寻死路！
　　我翻身坐起，刚想出声，便听除夕又道：“去接应爷爷的时候，我看见日本人正进入同和酒家，此地必定是他们新的落脚处了。趁他们还没有转移，将行踪报上去，我大概是能争取到减轻刑罚的。”
　　我禁不住出声道：“听说前不久战区长官驻扎在郴州时，有一名士兵偷拿了百姓四两猪肉，百姓追过来投诉，战区长官就下令把他枪毙了。”
　　妈妈惊恐地问我：“只是偷了四两肉吗？”
　　我喉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来，只好艰涩地点点头。
　　妈妈扭头去看除夕，厉声道：“回去！”
　　除夕没有动，妈妈的声音再次传过来：“今夜娘不睡，就在你们房外守着，你要想出去，需得问娘答不答应！”
　　除夕压低嗓音，道：“娘，我生来是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这就是我的罪孽。我舍不得你们，要想活命，只能走此险着。”
　　妈妈紧紧盯着除夕，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半晌，突然开口道：“谁说你是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