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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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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李延宗呻吟一声,猛然自地上翻身坐起。
伤口疼得钻心。低头一瞧,大腿伤口已经包扎妥帖,试着转动一二,只觉整条腿如木头棉花一般,心知短时间内怕是站都站不起来了。他不禁皱眉。
“你醒了?”乔峰的声音传过来。
天光已经大亮。他们却不在昨夜的林中,而是置身于一处山洞当中,想是乔峰带着他半夜换了一个藏身之所。
乔峰掷过一只水囊,道:“你流了不少血。伤口没什么大碍。”
李延宗开口欲谢,一个字出口,才发现嗓音已完全嘶哑,想是太长时间水米不曾沾牙的缘故。他接住水囊,喝了两口,原样掷还。
乔峰接过水囊收好,事不关己,冷眼瞧着李延宗艰难地掩上衣襟,慢慢系妥腋下一溜密纽,挣扎着欲扶墙立起。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他沉声问。
“不劳阁下费心。”李延宗低声道。
右腿几乎完全不听使唤。他试着以左腿积蓄力量立起,才起身便失败了,左腿一软,跌坐于地。
他喘了一会儿,不甘放弃,以手扶住墙壁,咬牙再试。一番努力之下,额头、脸颊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为风一吹,整个脸颊觉出飕飕凉意。他一惊,下意识地转侧头颅,只觉脸上轻飘飘的,易容伪装已全数不见。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急忙抬手向脸上摸去,一触之下,脸色顿转苍白。
“你究竟是什么人?”只听背后乔峰缓缓地道。
他一步步地走了上来,负手瞧着李延宗,脸色极严峻,面沉如水,全然不复昨夜心事重重的温和模样:
“我跟你本来并无干系,又敬你是一条好汉,本不想盘问你这些。但阁下不但名字是假的,就连模样也是假的。……你是个刺客?你究竟刺杀的是什么重要人物?要引得这些西夏人大张旗鼓的追你?你又为何要在西夏军中卧底?”
他这几句话越说越是疾言厉色,到最后已成质问。
李延宗镇定功夫却也了得,一惊之下,旋即宁定。他仰头直视乔峰眼睛,半晌,缓缓地摇了摇头,毅然决然地道:“乔兄于我有再造之恩,本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在下有在下的苦衷。这几个问题,恕我一个也不能回答。”
乔峰闻言冷哼一声,右掌蓄力,微微提起,脸上浮现一层煞气,厉声道:“你这人身份尴尬,来路不明,问你你也不肯说,要我如何相信于你?”此时李延宗重伤在身,几无招架能力,他这一掌下去,便是有十个李延宗也打杀了。
李延宗神色不变,忍痛一挑眉,道:“我确有我的苦衷。编造几句谎话不难,只是我不屑于跟乔兄撒这个谎罢了。我的事情,原跟乔兄无干。若还是不信,不如一掌杀了我干净。”
他这一席话不卑不亢,隐隐含着无比倔强高傲的意味,斩钉截铁,毫无回转余地,倒说得乔峰一愣,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掌,盯着他瞧了半天,忽劲力一收,喝问道:“四天前,你有没有去过天宁寺?”
李延宗不提防他这一问,怔了一怔:“天宁寺?……哪个天宁寺?”
“镇江那个。”乔峰也是一怔。“还有哪个?”
李延宗却摇了摇头,道:“这名字太常见啦。叫这个的庙宇,南北皆有。就连西夏灵州城外都有一座天宁寺。”
乔峰不耐道:“我问你有没有去过镇江天宁寺。”
李延宗露出半是诧异,半是愠怒的神色,一挑眉:“四天前,我被西夏人追赶,在祁连山脉一带东躲西藏,还未逃入大宋境内。硬要查证的话,只怕西夏人也是我唯一的证人。何出此问?……难道说乔兄在江南见过我?”
乔峰将信将疑,不语低头,沉沉思索。
他昨夜检查李延宗伤势时已注意到,行走江湖的人身上,大大小小,总有些陈旧伤痕。此人身上新伤是武林高手手笔不假,旧伤却全都是沙场冲杀、戎马生涯造成的兵器钝伤,显然一直是在军中摸爬打滚,和江湖并无多大干系,在西夏军中卧底多年一事想来不是假话。想通这一节,一夜间积蓄起来的敌意和猜忌渐渐消褪。
他抬头,正色道:“四天前,我确在镇江天宁寺外见过你。”
李延宗露出错愕神色。思忖片刻,反应过来,叹道:“我既然能扮作李延宗,旁人自然也能扮成我的模样。”
这话说得其实就差坦承李延宗不是真名了,乔峰听在耳中也觉啼笑皆非,他迟疑片刻,刚想开口问他真名,李延宗似已猜透他心思,轻轻摇头,道:“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又何必刨根问底?”
乔峰不语,心忖:“你倒好,名字相貌无一不是假的,却拿这些大道理来压我。”
想及此处,不觉失笑,道:“好罢,我不问你名字了。只是你这伤……”他顿了一顿才继续说下去,“……你自己应该是知道的,我也不拿诳话哄你。腿伤还是次要的,没有伤着骨头,你又年轻,皮肉伤怎么都能好。最难办的是你受的那一掌。”
他此话一出,李延宗脸上顿时罩上一层阴影。乔峰居高临下地瞧着他,心忖这人虽然略有病容,却骨秀神清,神采飞扬,比昨天那个脸色蜡黄、木无表情的人好相处多了,戴着那一层面具,简直猜不透他心思。
他道:“你丹田有损。我昨晚已试着助你内力运转过一个周天,本想把残余掌力化去,不想极难对付,我竟是一筹莫展。这会儿荒郊野外的,没个大夫,也没个抓药的地方。须是到了繁华市镇再说罢。”
李延宗沉吟片刻,默然点头,低声道:“有劳乔帮主。”
“帮主”二字触动乔峰心事。他只觉内心没有来由地一阵烦乱,粗声道:“不要叫我帮主。”
李延宗一怔,抬头仔细地瞧了瞧他神色,并不追问,只岔开话题去,道:“适才乔兄说在江南天宁寺外见过在下。不知是什么机缘?”
乔峰沉默片刻:“是西夏一品堂的人,抓了丐帮的人,听说关在天宁寺。我赶去解围,不想已经被人救走了。出门时撞见一个青年,分明是你的模样。”
“西夏一品堂?”李延宗眉头紧锁,苦苦思索了一阵,显然也不得要领,“为什么有人要扮作我的模样?……他们我是知道的。可是他们跟和丐帮又有什么过节?”
乔峰摇头示意不知:“这些天追着你的人,也是西夏一品堂?”
李延宗未置可否。乔峰明白,在口风极紧的他,这几乎就算是默认了。他点点头,问:“打伤你的,是那个白衣女子?”
“是我学艺不精。”李延宗一拧眉。
“你不必自责。”乔峰见状却安慰他道。他自忖于当今武林已难逢对手,那天不过和那白衣女子打个照面,双方都未动手,已惊出一身冷汗。“这个女人,不知道什么来头,好生厉害。功力之高,实在深不可测。就算是你我联手,只怕在她身上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李延宗似有所触动,怔怔地回想了一会儿那天情形,心有余悸,脱口而出:“……我万万不曾料到,西夏皇宫中竟然埋伏有这等高手。”
他这话一出,似自悔失言,将头扭了开去。乔峰心里微微一动,却当作没有听见一般,岔开去道:“让我瞧瞧你伤。”
他也不等李延宗首肯,蹲身一圈圈解开他大腿上缠的绷带,仔细察看过一回,放下心来,回身翻找金创药,翻了一阵,急切间一时掏摸不到。李延宗见状,自怀里摸出一只小瓶递了过来,还未递到乔峰手中,“啊”了一声:“错了。”收手揣回怀内,换了一瓶递过。但那一瞬间,乔峰瞧得真切,递过来的正是写有“悲酥清风”的那只瓷瓶。
他也不动声色,只低头专心给创口上药,隔了一会儿,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这是西夏人的迷药?”
李延宗没有立即回答。隔了一会儿,低低地吐出四个字:“悲酥清风。”
除此以外,他没有再说旁的话。
“那天,西夏人就是用这个迷倒了丐帮众长老。”乔峰手上一圈圈缠绕着绷带,慢慢地解释给他听。“他们真正是不懂规矩。按道理,江湖恩怨,不涉妇孺。可那日西夏人用这个,抓了慕容公子的两名侍婢……”
话音未落,只觉李延宗整个人一震,“啊”的一声,失声叫了出来。乔峰不防,倒吓了一跳:“我弄疼你了?”
李延宗神色大变,一把抓住他肩膀:“你说什么?”
乔峰一愣,瞧他神色极为关切,遂将那日从西夏人手里营救阿朱阿碧双姝的事情讲了一遍。他平生最不喜叙述自己功勋,只以三言两语带了过去,讲得极为简略含糊。李延宗听完,似受了极大的震动,半晌作声不得,最后终于长叹一声,低低地道:“谁能想到,与君竟有这一层缘分。”
“阁下认识慕容公子?”这一回乔峰真正好奇起来。
李延宗抬眼深深地瞧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沉吟片刻,只道:“我与他有一些渊源。”
乔峰顿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也不多问,点头道:“那就是了。我与慕容公子向来齐名,虽不曾见面,但对他倾慕神交已久。以阁下的气度胆识,无愧于慕容公子的‘朋友’二字。既然阁下是他的朋友,那今日你的事,我自然不能不管。”
他这番话说得极平淡而极慷慨。李延宗闻言,慢慢抬起头来,怔怔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忽仰天一声长笑,笑道:“好!好一个‘神交已久’。今日能得乔兄一诺,便是死也不枉了。”
他还待说什么,忽然脸色一白,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来,面露痛楚神色,牙关“格格”上下叩击起来。
乔峰一惊,搭上他脉门一诊,脉象急躁紊乱,体内真气道道乱蹿,无法收束,竟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他心知不好,当机立断,扶李延宗坐起,双掌抵住他背心穴道,催动丹田,浑厚宏大的真力由掌心源源注入他体内,沿着奇经八脉,一一收束凌乱真气,引导其重归丹田。
功力走过一个大周天,二人头上俱冒出丝丝白气,待乔峰吐纳收功,已经约莫一炷香时间过去。他略觉疲惫,但顾不上自己,先轻轻扶着李延宗,令他半倚半靠于自己胸口,低头瞧看见他脸色仍然苍白,但比起刚才死人般的灰败,实在是令人大大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李延宗逐渐醒转,顿时明白适才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他身上的白虹掌力反噬,若无乔峰强横内力压制,今天这条性命怕是就交待在这里了。
他倒也将生死看得极淡,这种时候,竟然仍有心思玩笑,嘴角一弯,低声道:“乔兄适才一诺,不想这会儿就要践约了——现在后悔只怕还来得及。”
乔峰跟着心不在焉地笑了一笑。见他里外衣物已为冷汗所湿,不欲令他重伤初愈,受了冷风,顺手解下肩头薄袄,裹于他身上,心下则沉沉盘算,思想人名,有哪些人,哪些名医可前去寻访,缓解他这病痛。
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遂叹一口气丢开,正色道:“我功力浅薄,怕是没本事治好你。可是我的授业恩师玄苦大师,功力深厚,就算不能根治,想必也可暂时纾解一二你这苦楚。再不济,我听说少林寺藏有一门绝门内家法门《易筋经》。虽说少林典籍向来不对外派开放,但若为救人之故,想来可以求求我师父。”
他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道:“如今我有要事在身,正好要上少林去寻我恩师,了结一桩事情。我爹爹妈妈就住在少室山下,他们都是极好的人。届时若你不嫌弃,就先在我家寄居两天。等我这边大事一了,就来寻你,带你上少林,去见我恩师,设法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