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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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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主意既定,乔峰熄灭篝火,准备动身。
他本轻装简行,不多时行李已收拾完毕。一转头瞧见李延宗倚坐于石壁上,昏昏沉沉地,不知是睡是醒。他走至李延宗面前,道:“得罪了。”一弯腰,一伸手,轻轻将他身子抄起。他一个成年男子,少说也有百十斤沉,乔峰轻轻托着他,却似没事人一般,腾出一只手将褡裢往肩头一搭,一低头出了山洞。
李延宗只觉身子一轻,被人一抄一托,已到了乔峰手里。这一窘非同小可,他急道:“乔兄,我自己能走,你快放我下来。”说着便欲挣扎下地。
他这句话出口,倒逗得乔峰“哈哈”一笑,臂上轻轻使力,止住他挣扎:“你说你能走?……下地走一个给我瞧瞧?”
李延宗语塞,面色顿时通红,幸而不曾被乔峰瞧见。他倚于乔峰胸前,只觉他低沉的笑意于胸膛中震动,一阵阵传了过来。
“你只怕有一段时间行不得路,这不是长久之计。”乔峰出了山洞,大踏步向山路上行去,胸有成竹地道:“我想着,离了这偏僻地方,找一户农家把你安顿下来,我去山下租借车马,再来接你。”
山路越行越是开阔,林木渐疏。行出几里路,果然找到一处农家,茅舍柴扉,炊烟袅袅,屋前几亩薄田,种着菜蔬瓜果,正是开花时候。
乔峰上前拍门。举手才叩两下,帘子一掀,出来一个女子,粗布衣裳,少妇打扮,发髻梳得一丝不乱,眼睛明亮,颇有几分姿色。见一条莽藏大汉,不怒自威,威风凛凛立于门外,吓了一跳。待乔峰说明来意,见他谈吐豪爽知礼,李延宗俊美温雅,气度不凡,似个落难读书人模样,这才放下心来。
“当家人这会儿田里劳作未归,他这人心善,也不等他回来了,奴家代他做个主罢。既是有病人,李大爷快带你兄弟进屋安顿。”女子道,“我当家人姓李,算起来倒和二位爷同宗。”说毕,寻出自家丈夫一套干净衣衫供李延宗置换,自去厨下治备茶水汤饭。
过午时分,她当家人回来了,寻常农家汉子,身材魁梧,黑红脸膛。他搁下手头竹篮,将犁头农具卸在屋角,叉手听妻子说明原委,和和气气地道:“既是有病人,二位安心歇着便是。不用提钱的事。”
他这句话出口,乔峰没什么,李延宗却微微一怔,试探着道:“这位大哥口音,我听着不像中原人。”
那女子瞧他脸色有异,笑道:“我是汉人,我当家人原是西夏人,脱北来宋已有十几年。这口音却是改不过来了。”
李姓农夫点点头,寒暄几句,自去用他吃迟了的午饭。
李延宗换了干净衣裳,斜倚于炕上,渐渐睡了过去,乔峰陪坐于他身边闭目调息。只听见小夫妻二人于外间一句递一句低低说话,想是怕惊扰了客人。小两口儿感情极好,絮絮的话总也说不完,时而轻声嬉笑,筷子碰着碗盘,叮当一响。空气极静谧,惟闻院子里散养的鸡雏啁啾。
功力行过一个周天,精力已复。乔峰睁开眼睛,这才有暇打量四周。这是一处极寻常的农家院,倒让他想起少室山下长大的那个家。自从当了帮主,事务缠身,极少再有机会回去探望父母。自杏子林之变,更是一路风餐露宿,心境焦灼,此时重回这样安静岁月,宛如做梦一般。炕上铺的被褥是极常见的蓝花土棉布,跟儿时家中炕上铺的被褥花色一模一样,也跟家中一样,洗得已发了白。
正自出神,门上忽起了两声剥啄,女主人探头进来,笑道:“睡了呀?”话音未落,瞧见炕上李延宗已睡熟,急忙一缩头颈,一吐舌,压低声音道:“给你们送一床褥子来。”
她干活说话,勤快爽利,无一点拖泥带水,脚步轻盈,迈步踏入门槛内,手里抱着的是一床厚厚的老羊皮褥子,顺手搁于炕上,低声笑道:“山里冷,怕病人着凉,你给他铺盖上点儿。厚的褥子就这一床,是我们平时自己用的,大哥要嫌弃,我可就没话说了。”
乔峰急忙道谢。女主人早已一扭身出去,微笑道:“出门在外的人,谢什么谢。”话音未落,人已去得远了。
乔峰低头瞧着那床褥子,一时说不出话来:落拓中这一点暖意,最难消受。他离了师门,便入丐帮,十几年来,丐帮早已成了他另一个家。前日杏子林一变,仓皇出走,和割裂父母之痛并无分别。此时离了丐帮,只觉天地茫茫,只剩他乔峰一人,世界之大,竟然无处可去。
又想:“当务之急,需得是先上少室山去,把我身世寻访清楚。”思及“身世”二字,想起少室山下躬耕的二老,不由心头一暖,心想:“即便我爹爹妈妈不是我亲生的,那也和我亲生的并无两样。”他爹爹妈妈感情也极好,和这对夫妻一般,二人总有说不完的话,虽然生活清苦,对他从来疼爱,待人接物也极善良厚道。
想至此处,只觉百感交集,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怅然,忍不住伸出一只大手,轻轻地抚上被褥。阳光自半启的木窗里映入,极温暖,照在蓝印花布上。李延宗呼吸深而缓,并未被刚才的响动惊醒,一只手搁于被外,以安静的姿态停驻在榻上。他的手像他的人一样耐看,修长洁白,指甲修剪得极短,不似武人,而是个读书人的手,食指上套着一枚白玉戒指,几乎和手同一个颜色。
这个陌生人和他的假名和谜团一起,像一个惜字如金的谜面,一个顺水漂流的婴孩,突然和身世之变一起被推到他的身边。没有什么是他能够掌控的。
乔峰瞧了他一会儿,满心烦乱不知不觉地静了下来,伸手执起他手,轻轻地掖进被子里。
他下床推门出去,向男主人打听明白市镇方向,大踏步行去。
行不多远,果然有一座村镇。镇子并不甚大,然而今日适逢赶集,集市不曾散去,各种买卖,一应齐全。乔峰找到一家车马行,讲定价钱,租定一匹健骡、一辆车,交割完毕,以余钱沽了二十斤白酒,驱车向农舍赶去。
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道边茶庐店铺,纷纷点亮了灯火。乔峰驱车行驶在山路上,只觉夜风一阵凉过一阵。他抽了一鞭,喝一声“驾!”催得坐骑攒开四蹄飞奔起来。转过一个弯,农户已然在望。然而此时天色已擦黑,门窗却黑洞洞的,半点人声、光亮也无。
没有来由的,乔峰内心忽而泛起一阵不祥之感。手比头脑反应更快,已然勒住缰绳,不再前进。他跳下车来,顺手将骡子往道边树上一系,三步并作两步,大步流星赶过去。刚走至农舍十步开外,已然隐隐听见女子哭声,并金刃破空、呼喝之声。
乔峰大惊,加快脚步,循声奔去。转过屋后一瞧,屋后屋前俱无人,室内却传来桌椅板凳被踢翻、重物倒地响声。他心急如焚,飞身转至屋门口一瞧,头脑里顿时“嗡”的一声:男主人倒在血泊里,胸膛起伏,只剩了一口气在;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两个不认识的人,一个胸口插着一把草叉,一个颈间一道细长血痕。李延宗手提一把不知从哪里抢来的长剑,将女主人护在背后,正勉力支撑,身前两名武林人士打扮的男子,舞着兵器,步步进逼。
李延宗剑术极为高明,使的一套剑法轻灵厚重兼而有之,以乔峰阅历之广,竟然瞧不出他门派师承。他一把长剑使得出神入化,舞开来如同一团光幕,然而腿脚不便,仅靠能行动的左腿苦苦支撑。下盘周转不灵,对敌威力就要大打个折扣,他既要护自己,又要照顾手无缚鸡之力的农妇,一个不提防,防范稍疏,对手兵刃乘虚而入,“唰”的一声,于他左肋撕开一条血口子。他竟连哼也不哼一声,一声清叱,剑法突紧,忽然变守为攻,不要命一般杀了上去。对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攻势搞得手忙脚乱,一时无暇旁顾,李延宗头也不回,朝那女子喝道:“快走!”
乔峰直瞧得目眦欲裂,虎吼一声,提掌杀入。不料来人回头见了他,怒吼一声:“乔峰!纳命来!”掉转兵器,弃了李延宗,来势汹汹攻了上来。
乔峰以双掌迎战,交手过几招,已然认出对方使的是中原门派武功。他虎吼一声,一掌“呼”地击出,将对方二人硬生生逼退出三步开外,攻势一收,怒喝道:“你们是谁?”
“乔峰!”来人中一个使刀的终于寻到了机会说话,戟指喝道,“你难道不记得当年你接连杀伤我崆峒派三大徒弟之仇!”
乔峰一愣。他征战江湖多年,确实不曾记得哪年哪月曾经结下这些仇怨。这些战役大多是为丐帮的名义而打的,然而他身在丐帮之时,这笔账是记在丐帮头上。今日他离了丐帮,前来寻仇的人看的却只是他这一份薄面了。他想了一会儿,仍然想不起对方指的是哪一桩公案。这“想不起来”的侮辱可比什么都厉害,对方瞧他神色茫然,不由得气往上冲,脸容扭曲,额头青筋迸起,冷笑道:“乔帮主贵人多忘事。”气得连声音都变了。
“原来是崆峒派的人。”说话的人是李延宗,他跪在倒于血泊中的男主人身边,一手按于他丹田之上,显然正试图以真气保全他性命。这时头也不抬,冷冷地道:“阁下再怎么说也是名门正派的人。是来寻衅的也罢,报仇的也罢,何苦对无干之人滥下杀手?”愈说下去,语气愈发严厉。
来人当中那个身量高的一声冷笑,喝道:“少说废话!你方才和这人讲外国话,我们听得清清楚楚,这汉子分明是西夏人,竟还敢来我中原,娶我汉人女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老子中原正派,替天行道,杀一个西夏人,就和杀一条狗一样,没有差别!”
乔峰闻言,脸色一沉,踏上一步,一只手伸了出去,蓄力一抓。他这一抓全无花巧,看不清楚怎么一来,那身量高的汉子眼前一花,咽喉一紧,已经被他扼住喉管,提了起来。乔峰手长脚长,这人被他单手提在空中,直如老鹰捉小鸡一般,双手双脚乱舞,喉头“咯咯”作响。乔峰怒道:“好一个中原正派!滥杀无辜,还敢说什么替天行道?”
旁边那个使刀的见同门吃亏,一声不响,举刀杀了上来。乔峰连瞧也不向他瞧上一眼,提左手一掌击出。只听“砰”的一声,那人连人带刀飞了出去,将半堵墙撞塌,瘫倒作一团,爬也爬不起来。
乔峰怒喝:“我有心杀了你,然而今日死的人已太多了,不愿再造杀孽。”举手一掷,狠狠将此人掷了出去。那人只觉身不由己,飞将出去,“砰”一声跌于师弟身上,跌作一交,一时挣扎不起,作声不得。
乔峰冷声喝道:“滚吧!不要让我再看见你们!”以足尖挑起跌落于地的一把朴刀,反手用力掷了出去。那把刀贴着二人身边飞掠而过,“噗”地一声,几乎齐柄没入墙内,刀柄犹自剧烈颤动。二人见他露了这一手,哪里还敢再造次,互相搀扶着爬起来,连场面话也不及再找补两句,恨恨地盯了他两眼,一瘸一拐地退了出去。
乔峰回身走至李延宗身旁。他没有瞧乔峰,已经收回手,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隔了片刻,伸出手来,将农人仍然大睁的双眼轻轻阖上。
他抬起头来,和乔峰对视。这是乔峰第一次瞧清楚他的眼睛:黯淡的月光下,他的眼睛极亮,像蒙了一层水雾。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没有一个人说一个字。
这个时候,屋内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李延宗闻声抬头,警惕地听了一会儿,突然一惊,脱口而出:“不好!”翻身一瘸一拐地向屋内飞扑而去。
乔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紧紧跟于他背后追了进去。刚才他们两人一个退敌,一个救人,百忙之中竟然忘了顾那位农妇:她伏在丈夫尸身之上痛哭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有,径直起身,擦干眼泪,进了里屋。
二人一前一后冲进屋内,只见那农妇已然衣冠齐整,一根布带,将自己悬于房梁之上,刚才听闻那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正是她垂死挣扎,踢翻炕桌落地发出的声音。
李延宗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抄起炕头一只瓷碗,“啪”一声掼于地上,捡起一块碎瓷片,脱手飞掷而出,“嗤”一声割断梁上悬的布带。说时迟,那时快,人已飞身掠上前去,将农妇接在手中,二话不说,一掌抵住她丹田,正欲输送真力,被乔峰拦住:“你重伤未愈,不可造次。”
李延宗脸色苍白,低声道:“不知还有救没有。”一咬牙,将她交到乔峰怀中。
乔峰接过她身子,只觉触手已然微凉,不由得心中一沉。但救人心切,无暇多想,伸手扣住她脉门,气贯丹田,浑厚内力鼓荡而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那姑娘已然冰冷的身体,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