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吟》驾鹤飞天

7、第六吟 通天台

　　关野低头看着巫岫，正想叫他起来，突然小指一阵刺痛，抬头见秦枕云在半空中划出的手还未放回去，朝关野微微笑了笑，道：“抱歉。”

　　关野被秦枕云划开的小指渗出了一滴血珠，血珠从他的指尖下落，如有了生命一般蜿蜒，自左手的小指起始，顷刻便布满了左手的每一根手指，然后从拇指的指尖向前滑行，竟开始在半空中游走。

　　随着血珠的移动，关野眼前出现了一条条红线，自他左手小指的第一截指骨栓了两圈，接着是无名指、中指、食指、拇指，一直到右手的线圈也尽数显现，那些红线在空气中蔓延，直至延伸到了巫岫的身上、布满他的每一个关节，偌大个人，竟如牵线木偶一般被密密麻麻的红线控制着，不见半分自由。

　　关野眨眨眼睛，那些错综的红线便隐去了形状，他伸手一抓，前方空空荡荡，没有任何触感。

　　秦枕云从横梁上跃下，落在关野身旁，低声说了一句：“他是鬼宗主的傀儡，诨号金阎罗。”

　　原来先前把胖子和老鼠脸骇得抖三抖的金阎罗就是巫岫。关野眯眼仔细看了看他，心道，叫他金阎罗，是因为他是个异域人，梳了一束金色的长辫么？

　　关野蹙起眉尖，低头看了顾断行的手，手指修长苍白，空空如也。他道：“巫岫，你起来。”

　　巫岫垂首：“是。”听话地站起。

　　异域人身量高，竟比关野还要长出两三厘米，但他面对关野的时候总是微微低头，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白生了一张桀骜不驯深邃面庞。

　　关野看着巫岫，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巫岫道：“城主，听，说有人闯，楼，让我，来……”

　　关野再道：“你们城主在什么地方？”

　　巫岫听到“你们”两个字时愣了愣，碧绿眼眸里有困惑闪过，但仍乖乖回答：“通，天台。”

　　关野疑问的眼神投向了秦枕云，秦枕云感受到他的视线，轻声道：“石窟外头的石顶非是顶部，它外层严密，实则中通，名为通天台，向上之进出有封印，子时三刻进，午时三刻出，守卫人众多，其龙首，”顿了顿，“便是金阎罗。”

　　巫岫乖顺地眨巴眨巴眼睛：“城主也，住，管封印。”

　　秦枕云点头：“城主掌封印开闭，守卫人监督鬼修进出。”一顿，“在下浑水摸鱼，想一见传说鬼市繁华。”

　　关野挑一挑眉：“既白兄知道的真多啊。”秦枕云不说话，他接着道，“那就是说，如果我要出万堀城，就得从通天台走？”

　　秦枕云道：“确实如此。”巫岫也认真地点点头。

　　“既然这样，那就走罢。”关野笑了笑，对着大气不出一个的阿雪道，“肥鸟，走前面，带路。”

　　阿雪还在哆哆嗦嗦，居然也不用“咕咕”声回呛关野，自从巫岫出现，它就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死了一样地贴在秦枕云肩膀上，恨不得藏进他衣服里。

　　秦枕云道：“还是在下带路罢。”说着，就带着死了半截的阿雪往前走去。

　　待秦枕云走出石室，关野看着他修长的背影，突然笑了笑，贴近巫岫的耳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你认得他？”

　　巫岫点点头。

　　“哦？”关野眼里锋芒一闪而过，又笑道，“他是我什么人？”

　　巫岫偏了偏头，困惑地眨眨眼，像是关野在和他玩什么他理解不了的脑筋急转弯，但还是学着关野，低声道：“……师父。”

　　关野听了，一愣：“什么？”

　　巫岫认真地、一字一顿地道：“师，父。”

　　秦枕云竟然是顾断行的师父？！

　　关野脑内如五雷轰顶，他虽然知道这秦枕云和顾断行的关系不一般，但也没有想到这个程度，突然给雷了个外焦里嫩，大脑一片空白。

　　走出去不远的秦枕云迟迟听不见关野的动作，顿了顿脚步，回身道：“宗主？”

　　关野心道，别了，您这样顾断行哪受得住啊。

　　他干咳两声：“来了，既白兄……”瞥眼看见巫岫又是那种天真无害的困惑眼神，一愣，低声改口道，“师父？”

　　巫岫眼睛“蹭”地一亮，点一点头。

　　关野轻轻叹了口气，朝前走去。明霜趴在关野肩上，虽然是小小一张人偶脸，但也没给巫岫什么好脸色看，不停摆弄着自己僵硬的脸蛋，对巫岫做鬼脸，巫岫也不恼，低眉顺眼的模样，安静跟在关野身后。

　　关野心道，巫岫这么个憨憨模样，难道还做得了什么坏事，让阿雪和明霜都不待见他？

　　思索间已到了地洞处，秦枕云足尖点地，一跃而上，关野活动活动筋骨，气沉丹田，猛然一提，也把自己送了上去，他的身后，牵线傀儡巫岫随之跃出。

　　看来顾断行的身体，关野已经越用越熟练了。

　　秦枕云继续往前走，推开了大堂的木门，走了出去，关野跟在他后头，抬头见高高挂着的两盏昏黄的灯笼，晃了一晃眼，鬼使神差地抬头回望，只见第二层楼外的悬挂牌匾，仍是与深深的石窟之底，那个诡异的朱红祠堂上的牌匾，如出一辙的笔迹。

　　断舍楼。

　　他没忍住用手指擦过门上朱红的旧漆，心里有什么东西，仿佛经年隔世，模糊不清。

　　楼外鬼修已然散去，关野倚在墙边上往下看，第一堀仿若无事，一如先前的喧闹繁华，仿佛之前他被人群追杀的经历只是一场噩梦。

　　秦枕云在他身旁道：“宗主方醒，可还经得住乘风往通天台？”

　　关野勾唇，笑了一笑，撇头看着秦枕云：“师父怎么不叫徒儿十三了？”

　　秦枕云愣住，脸上寒冰般的淡然表情终于动摇，他面对关野，仍是什么都看不见，却舍不得移开视线，只听得他沉默半晌，轻声道：“顾十三。”

　　阿雪仍然缩在秦枕云肩上，闻言扑了扑翅膀，明霜也突然兴奋起来，挂着关野的肩膀荡来荡去：“阿兄！阿兄！”

　　巫岫看着他们，再茫然地偏一偏头。

　　秦枕云的脸上动摇片刻，又恢复如常淡漠，只抬手摸了摸阿雪的小脑袋：“阿雪，带路。”

　　阿雪像一瞬间得到了鼓舞，扑棱一下如离弦之箭飞走，关野勾勾唇角，驾轻就熟地调整气息，一旋身化作一股黑烟，径直往前冲去，明霜趴在这团黑烟之上，首次体验到了腾云驾雾的感觉，欢快得蹦蹦跳跳。

　　……差点没跳断他关野的老腰。

　　他如一阵飓风冲出了第一堀，跟着阿雪往前奔去，磷火幽幽间，只见阿雪不要命地冲向嶙峋石壁穹顶，他不想看到一团鸽子肉泥，正要出言制止，忽而见阿雪一溜烟融进了穹顶里面，不见踪迹。

　　原来是障眼法。

　　关野深吸一口气，猛地跟着撞上前去，突然眼前铺开了万花筒，光怪陆离、颜色各异，激得他眩晕不已，再一撞，像是冲破了一层保鲜膜，眼前怪异图案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琼楼玉宇，如神仙宫殿，一圈守卫围住石台，站位是金木水火土，成一法阵。

　　“什么人！”站在水位的守卫发现了他们，猛地一挥手中狼牙棒，凶煞如恶鬼。

　　剩余守卫统统往这边看过来，法阵骤然亮起。

　　阿雪吓得“咕咕”尖叫，慌忙停下，躲在关野身后，明霜气得叉腰：“阿兄！”话音刚落，关野沉下气，恢复了人形，立在半空。

　　率先亮出狼牙棒的水位守卫双眼一直，愣愣看了半晌，秦枕云进来了也毫无所知，直到巫岫赶到关野身后站定，他才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颤抖着跪下：“孩儿有眼不识泰山！恭迎吾主回归！”

　　关野感觉身后眼光如刀，回头一看，才见巫岫又露出了之前刺杀他的凶狠眼神，仿若饮血恶狼，没有一点方才在他面前的温顺模样。

　　守卫们噗通一声跪下，颤声流涕：“恭迎吾主！恭迎阎罗！”

　　关野身旁的阿雪趾高气昂地“咕”了一声，被明霜伸手打落两根羽毛，尖叫着扑回秦枕云的肩上。

　　巫岫道：“宗主，城主……”伸手指了指曲折长廊间最雄伟壮丽的一幢宫殿，殿门大开着，映出辉煌灯光。

　　既然巫岫说城主掌管着进出万堀城的封印，如此，也只好和那城主见一见了。

　　关野看向秦枕云，后者低声在他耳边道：“城主城无壁，字静空。”

　　关野道：“顾断行通常怎么叫他？”

　　秦枕云低低道：“唤字便可。”

　　关野笑了：“师父懂得多，十三一定照做。”秦枕云再是一愣。

　　调戏完秦枕云，关野心情大好，笑着往前飞去，落入长廊之中，慢慢悠悠地向前方宫殿走，方到殿门不远处，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城主，宗主真的复活了！方才小的与胖子到祠堂献祭，亲眼看到宗主生龙活虎的模样……小的们还将宗主送上了第七堀，真的！因此大伤元气，困在地底，现在才能飞上来禀告您……”

　　老鼠脸说完，胖子附和着“唔唔”了两声。

　　真是凑巧，现在看来，这就是关野现身的大好时机了。

　　他一面往前走，一面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哎呀，你们跪着干什么？快快起来，我没说不信你们呀……”

　　关野走到殿门口，停住。那个温和声音也停住。

　　辉煌大殿之上竖着把鹅黄的软椅，一个清秀长相的白衣男子坐在上面，苍白书生气质，淡得让人转眼就忘。这般清瘦寡淡之人，居然是这地下鬼城的城主么？

　　老鼠脸和胖子顺着城无壁的眼神往回望，看见关野，又看见他肩膀上翘着腿微笑的明霜，“妈呀”尖叫一声，慌忙往两边退散。

　　关野笑道：“静空，好久不见。”

　　城无壁愣了愣，眼中沉寂一瞬，顷刻便布满慌忙，手忙脚乱地奔向前来：“鬼避君！你、你你你你你……”抓住他的双手看了再看，眼泪居然就漫上了眼眶，“鄙人甚想念你……”

　　关野看着他的模样，有点应付不来，幸而巫岫已到了殿门口，跪下行礼道：“城主。”

　　城无壁马上偏头看着巫岫，忙道：“这、这，景倦兄万万不可！愚弟已说道过多次，实在是受不住景倦兄这般折煞，快快请起……”

　　一抬眼看到了随后进殿的秦枕云，焦急的语调突然顿了顿，低垂眼帘，放下关野的手，双手抱了一拳，温和道：“既白君莅临，鄙人实在荣幸。”

　　秦枕云回礼：“城主安康。”

　　城无壁抬头，立马摊开双手，比着大殿两旁设着的软座：“鬼避君、景倦兄、既白君，还请快快落座！”再看向关野，泪目道，“今日见鬼避君，情绪奔涌，还请鬼避君不要见怪……”

　　关野笑了笑：“不曾见怪，静空还能想着在下，在下心里已很高兴。”主动拉住城无壁的手，“实不相瞒，在下还有一事烦请静空。”

　　城无壁忙道：“鬼避君折煞，这地下万窟、七百鬼修，鄙人何德何能替鬼避君代管，鄙人甘愿追随鬼避君一生一世，如今更不要说这‘烦请’二字……”话锋一转，“鄙人还有几坛陈年好酒，也有鬼避君偏好的烧刀子，这就去给几位招待。”

　　说完朝他们拱一拱手，城无壁便急急往后殿奔去，因为过于匆忙，还差点绊了一跤。一旁的老鼠脸和胖子看了看殿门口这几尊大神，魂都丢了半条，也飞一样的跟着城无壁狂奔而去。

　　直到他们消失在关野的视线里，关野笑了笑，看向秦枕云。

　　秦枕云感受到他的目光，轻声道：“如何？”

　　关野笑道：“……分外热情。”

　　明霜趴在关野的肩膀上，茫然地看着他，眨一眨眼睛，兴奋地叫道：“阿兄，阿兄。”

　　关野摸摸她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