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吟》驾鹤飞天

8、第七吟 旧相识1

　　是老鼠脸和胖子先回来的，一人怀里抱了几坛酒。老鼠脸还好一些，点头哈腰笑靥如花，硬是拉着关野一行人坐下，胖子就可怜的多，哆哆嗦嗦颤颤巍巍，酒坛子都差点从怀里摔出来。

　　关野拗不过老鼠脸的热情，加之他自己确实喜欢喝酒，小酌了两杯。秦枕云只喝茶，连酒杯都未碰一下，巫岫举起酒杯闻闻气味，皱了皱鼻子，满脸嫌弃地放回桌上，两个人把胖子急得抓耳挠腮。

　　好在这时城无壁回来了。老鼠脸和胖子立马得救，毕恭毕敬地退到一边，低下头，屏住呼吸，身不动眼不看嘴不开，安心做两个雕像。

　　关野看向城无壁，只见他步履匆匆，神色惶恐，双手捧着根墨绿的棍子，像是捧着千斤重的石头，坠得他双手微微颤抖。

　　关野心道：这打狗棍这么重的么？

　　城无壁很快就走到了他跟前，勾头弯腰，竟是将棍子递给了他：“当年受鬼避君之托，代管‘无戒’，一直未敢辜负，今日鄙人将无戒献上，还请鬼避君过目。”

　　关野愣了愣，看向秦枕云，秦枕云神色不变，轻轻颔首。

　　关野再打量起眼前这根墨绿的棍子，细长圆润，间断有节，像是根精心雕琢过的竹子。他伸手捏住棍身，自他手触到的地方生起了赤色的流光，霎时间，流光源源冲向棍身两端，轮转环绕几圈，便消融下去。

　　他拿起棍子，手沉了一沉，确实有些重量。

　　再见城无壁跪了下来：“恭迎鬼避君回归，无戒物归原主。”

　　关野拿着无戒，感受着它与顾断行身体共鸣发出的震颤，细细微微，也激得他的心里生了久别愁绪，只是径自压下，笑道：“多谢静空。”

　　还未等他伸手去扶，城无壁已麻利地站了起来，双眼恳切：“不知鄙人能为鬼避君效劳何事？”

　　终于又提起了这茬。关野忙接话道：“在下还记得静空掌管这通天封印，不知可否麻烦静空，送在下与既白君上去？”

　　城无壁眨眨眼睛，热情笑道：“自然，自然，谈什么麻不麻烦？还请鬼避君、既白君随鄙人前去。”

　　关野站起身，等秦枕云一起走。城无壁见关野不动，好脾气地站在一旁，把双手拢在了衣袖里，笑着候他。

　　突然见巫岫也跟着站起，碧绿的眼眸亮亮晶晶，执着地黏在关野身后：“宗，主，我，一起。”

　　关野一时没听清，没有回应，明霜坐在关野肩上，朝巫岫做了个鬼脸，撇过头不看他，巫岫干巴巴站着，略微低头，紧张地眨眨眼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还是城无壁热情洋溢的声音响起：“鬼避君自然会带景倦兄一起走，傀儡与伺主本便是形影不离……”

　　关野一看他，他便顿了顿，声音慌乱起来：“啊，鄙人失言……”

　　关野这才反应过来，弯下眼睛，笑了笑：“静空说得不错，在下是要带阿岫一同离开的。”

　　巫岫听到“阿岫”两个字，眼睛“蹭”的一亮，再听“一同”二字，眼里直接就放起了光，碧绿的眼眸像是漾起了星星，闪闪的。

　　说话间秦枕云已走到关野身旁，关野比了个“请”的手势，城无壁一面慌忙道“不敢当”，一面恭敬地在前面带起了路。明霜还是嘟着小脸不理巫岫，巫岫低着头，金色的眼睫乖顺地遮住半双眼睛，阿雪怕他们俩，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僵硬地缩在秦枕云肩头。

　　曲折回廊灯火昏黄，关野看着前方一身素净白衣的清瘦背影，心道城无壁这个人，不说话的时候倒还像是个清秀书生，青灯黄卷，花落银釭，再遇一红颜知己，便可传出风流佳话。

　　突然瞥见身旁的秦枕云，清寒若仙的模样，背上仍绑着他的剑伞，一时来了兴致，低声道：“顾断行有刮骨刀、无戒棍，既白，你的伞叫什么名字？”

　　秦枕云听他这声“既白”，仍旧面不改色、神态自若，声音冷冷清清：“啼霜。”

　　“啼霜？”

　　关野重复一遍，弯着眼睛笑了笑，正要赞美几句逗他开心，倏然转头看见巫岫的脸，不知什么时候挤在了他们两人之间，深邃面庞上没有表情，绿眼睛倒是璀璨胜过翡翠：“双，月。”

　　关野被吓了一跳，又没听清，蹙一蹙眉：“什么？”

　　巫岫指指他背在背后的两把刀：“双……”话还没说完，明霜已经跳了出去，整个人像八爪鱼一样扑在巫岫的脸上，伸出一只小拳头，“啪叽”往他的脑门上一敲。

　　明显是忍无可忍地叫了一声：“阿兄！”

　　巫岫乖乖闭嘴，把明霜从脸上抓了下来，明霜凶巴巴地道：“阿兄，阿兄！”用力一跃，挣脱了巫岫的手，挂在他的头上，踩着他的鼻子往上蹬，心安理得地在他的头顶落了座，嫌姿势不舒服，又高傲地挪了挪屁股。

　　巫岫灰头土脸地站着，发顶被明霜蹂躏得乱乱糟糟，还是乖乖地托着她，做她的人肉垫子。

　　阿雪藏在秦枕云颈间，露出半个雪白的小脑袋，望着那一偶一傀，眼睛都直了：“咕……”

　　连关野都看不下去，朝明霜招手：“阿妹，从巫岫哥哥头上下来。”

　　明霜小人偶“哼”地一扭头，巫岫紧张地眨巴眨巴眼睛，抬手护着明霜，生怕她摔下来：“让她，坐，我，不……”

　　关野看看那鬼精的小人偶，再看看那木头似的金阎罗，叹了口气，露出一个笑脸，朝巫岫道：“双月，好名字。”

　　巫岫受了鼓舞，惊喜至极，瞪大眼睛频频点头，明霜被他晃得晕，再次捏紧了小拳头。

　　关野忙制止道：“阿妹，你这一拳头再下去，就永远都别想上我的肩了。”

　　小明霜眨眨眼睛，泄气地耷拉下脑袋，放下手。巫岫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口气。

　　关野好不容易让两个孩子静下来，终于体会到了一次做家长的痛苦，叉着腰叹着气，挠着脑袋转过身，突然见秦枕云白皙脸上，嘴角的弧度微微翘起。

　　这一笑如南风渡暖、春水融冰，关野的心扑通扑通跳了两下，山洪决堤。

　　他们一行人嬉笑打闹，已经稍稍落在了后头，城无壁特意停下脚步，在前方一点点的地方等着他们。

　　城无壁温和笑道：“待会出了这回廊，请诸君稍作等待，鄙人马上便列阵，五行站位挪移合适，通天印一解，天门便开了。”

　　秦枕云道：“多谢城主。”关野也供一拱手。

　　“折煞鄙人。”城无壁慌忙回礼，“若不是鬼避君设这通天印，传鄙人阵法，鄙人想破了脑袋也不知怎么守这天门……”顿了顿，再道，“其实这么多年过去，鬼避君威名依旧响亮，只要鬼避君一提，通天台守卫定会速速成阵……”

　　原来这通天印是顾断行设下的？

　　还不等关野回答这棘手问题，秦枕云便先平和道：“在万堀城便要守城中规矩，鬼避君不过是旧主，怎能擅自乱纪？”

　　城无壁急急赔笑：“什么旧主新主，既白君真是折煞鄙人……”再行礼道，“诸君见笑了，鄙人这就去布列阵法……”

　　轰！

　　突然上方穹顶传出一声巨响，通天台众人茫然相觑，便听得响声一阵大过一阵，震得人耳膜发麻，继而猛地天地震荡，山摇地动，无数细碎石块从穹顶落下，密密麻麻下起了石雨。

　　城无壁反应最快，瞪大眼睛看着穹顶上道道生出的裂隙，喃喃一句：“完了。”拔高声音，提气下令，“布土！！汤固之阵！！！！”

　　通天台上守卫齐喝一声，飞快移动阵型，顷刻便成坚固方阵。巫岫突然提起头顶上的明霜，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扔进关野的怀里，如一阵风飞了出去，停于列阵中央，戴上兜帽，反手抽出背后双刀，再抬眸，已然又是狠厉野狼眼神。

　　城无壁慌忙道：“鬼避君、既白君，快进方阵，那里最安全，这石穹、这石穹要塌了，快！”

　　话音刚落，秦枕云和关野一白一黑两阵雾气已擦着他身旁急速飞过，城无壁急忙追上，三人一偶一鸽都落入方阵，明霜紧张地揪着关野的衣领，阿雪今天见过的大阵仗太多，好像已经麻木了，站在秦枕云的肩上，双眼呆滞。

　　巫岫在空中挥出一刀，方阵众守卫随即同时举起法器，再一挥，空中已升起了巨大屏障，像是玻璃瓶的底部，将整个万堀城都笼罩其中。

　　深渊之下，众鬼修声音如蜂嗡嗡响起，突然见半脸飞了上来，运起气撑得脸上鲜血直流，给屏障送去了一束法光，接着是赶出来的胖子、老鼠脸、卖货的老汉……所有关野有过交集的、没有交集的、见过的、没见过的，城中七百二十一鬼修挤满了通天台，提气施法，将屏障加固了一层又一层。

　　穹顶摇摇欲坠，巨石也如洪流冲刷而下，秦枕云撑开啼霜运气帮忙，关野学着他的模样举起无戒，突然听得他咬着牙冠道：“关野，你还用不熟这个身体，会害死你的！”

　　关野已经提起了气，从他指尖流出，缠绕上无戒，再由无戒的顶端轰然冲向穹顶屏障，这股力道太大，将他冲得倒退三步，秦枕云一惊，听见关野还是在笑：“我相信顾断行，既白，你信不信？”

　　秦枕云压住气息，蹙紧了眉尖。他一双盲眼，看不见关野唇边淌出的鲜血。

　　明霜声音里带了哭腔：“阿兄……”

　　关野看着她，眨一眨眼睛，用口型道：嘘。

　　阿雪在一旁急得直扇翅膀，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只是“咕咕咕咕”干着急。

　　关野感觉得到顾断行体内的气息紊乱，术气和法力顺着无戒奔涌流走，也带着他的精力和生气冲向前去，他的耳边渐渐起了嗡鸣声，头又晕又重。秦枕云的气息也开始不稳，急道：“你又想魂飞魄散一次么？！顾十三，你就这么不惜命！”

　　关野气息游离，笑道：“既白，我不是……”

　　轰隆一声，穹顶裂开一条巨缝，泄下外界如水阳光，关野许久没有重见天日，看得有点失神。下一瞬，裂缝猛然震颤，石雨越落越多、石块越来越大，轰然一阵砸下，穹顶垮出了一个大口，关野的眼睛被刺得眯了一眯，再看，只见一众天青色衣衫，飘然立于裂口处。

　　听得身旁秦枕云细微的声音：“玄灵门？”突然急切道，“关野，幻形，快！”

　　关野一愣，忙提神凝气，顷刻化了一身猪脸猪肚皮，听到秦枕云稍稍松下一口气。

　　他再眯眼，只见青衣人中，为首的一个修长身形自裂口处落下，御一把青光宝剑于半空之中、屏障之前，凌风激荡，吹得那人天青色衣衫张扬如舞，胸口处青白的山水风景纹样鲜活如生，腰间的灵玉仙光刺目。

　　关野细看，见那人清澈眉眼，俊美面庞，额间一弯雪月胎记，生得清贵冷艳之姿。

　　听得他声音里尚有少年朝气：“我叫霍澶，碎过顾狗邪魂，立过毒誓，终有一日将天下鬼修扫荡除尽。”他扬起下巴，“今日，圆誓。”

　　通天台众守卫之龙首巫岫，死死地盯着那抹飞扬的天青色，碧绿眼眸微微泛红。

　　他道：“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