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吟》驾鹤飞天

4、第三吟 猴面具

　　“哟，客官，您要看点什么？”

　　卖货老汉活跃的声音打断了关野的思绪。他顺着老汉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自己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个戴着猴子面具的男子，男子用黑布紧紧缠住什么，勒在了背上，看形状，像是一把伞。

　　这地下不知百十米，他背一把伞，是要遮阳还是要挡雨？关野心道，万堀城的怪人多，鬼宗主怕不是个慈善先锋，在这里开了个疗养院。

　　映着高挂的灯笼漏下的光，男子脸上猴子面具粗糙的质地凸显出来，显得坑坑洼洼、极其狰狞，大片的颜料泼洒在面具上，配色艳俗，猴子的嘴角裂得老高，给这个面具带来了说不出的诡谲。

　　男子像是注意到了关野的视线，猴子面具向上仰起，与他对视一瞬，片刻便移开。关野个子高，足有一米八八，男子比他稍矮半个头，不得不抬头看他。

　　关野瞥开视线，只嗅到男子一股幽然白梅气息，清冷恬淡，稍稍触及鼻尖便悄然消散，他的心脏突然激烈地抽痛起来，眼中酸涩泛起。

　　关野压下胸口闷痛，心道，邪门。

　　他放下铜镜，故意把角度稍稍落偏，正照到猴子面具。他不动声色，趁机仔细瞧了瞧，却见蜡黄镜面之上，映出的还是那顶丑陋面具，扭曲且灵异，看久了还有些渗人。

　　看来不是法术幻化出来的脸，铜镜无法映出本貌。

　　关野不放弃，再凝神观察，发现这猴面具上，本该戳开两个洞露出眼睛的地方却没有开口，两团硕大的黑白染料严严实实地将猴子的眼眶封死，像是个密不透风的罩子，盖在了男子的眼睛上。

　　原来他是什么都看不到的么？

　　关野正惊疑，忽然听到身旁男子轻声开口：“有劳店主，在下一时好奇，随便看看。”声音也如他身上淡然的梅香，清寒淡漠。

　　关野一愣。

　　这声音，不就是他先前昏迷的时候，那个清清冷冷、飘飘渺渺的声音么？！

　　关野蹙起眉头，转过头去，直视着男子，男子像是感受到他的目光，手上动作顿了顿，但并未回视他。

　　关野突然伸手，按住男子的肩膀，热情地笑道：“十三！”

　　男子一僵，关野大笑着拍他的肩膀：“十三，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让老哥我好找！”

　　卖货老汉一脸懵地看着几秒前还完全是陌生人模样的两个人，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越发不明白现今的这些小年轻。眼见前边又来了一对公子佳人，忙上前去揽客。

　　男子平静地道：“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

　　关野看着卖货老汉的注意力完全转移，不再关心这边，便勾下头，看着男子，眼神凉悠悠的：“十三是谁？”

　　男子不言语，关野道：“我现在的状况，是不是和你有关？”

　　他仍默然不动。关野心下急躁，咬了咬后槽牙，被气笑了：“不方便说吗？”突然伸出手，一把扣住他的腕子，拽着他往边上走，“那我们去人少的地方谈谈。”

　　这人的腕子细瘦，捏起来有点硌手，关野心里有气，手上不自觉地用力，他感受到这腕子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捏痛了，但却没有抵抗，只是静默地被他拽着。

　　走到路边的暗巷里，只余寂静无息，一棵高大的桂树落了一地的桂花，卵石不平，桂花幽香，鼎沸的人声都被隔了去。关野停下脚步，怕他跑了，还是死死地拽着他不松手。

　　这时候关野心里的急火已经平息下来，料想这人吃软不吃硬，这样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他便先自己拎了清楚，打算跟男子循序渐进地耗下去。

　　一片静谧里，关野还是笑，口吻和气：“问你几个问题，如实告诉我，行不行？”

　　男子轻轻颔首。

　　关野攥紧他的腕子，问道：“你是谁？”

　　桂花暗香涌动，男子静默片刻，轻轻开口，声音寒淡：“在下秦枕云，字既白。”

　　关野听到这个名字，心尖上像是突然被蚂蚁蛰了一下，开始酸酸涩涩的不舒服起来，面上倒是笑着的：“怎么作写？”

　　秦枕云道：“天上云、榻上枕、且前既、雪后白。”

　　关野在心底默念一道，沉下气，咽下心尖蔓延至喉头的酸胀感觉，指了指自己的身体，再问道：“他是谁？”

　　又补充道：“你应该知道，我说的不是这头猪八戒。”

　　秦枕云顿了顿，声音仍然清寒：“……公子是万鬼之宗，鬼宗主顾断行，字鬼避。”一顿，再道，“断而敢行，鬼神避之。”

　　关野听着，眉尖突然狂跳不止，心上莫名地慌乱不安起来，终归还是压制了下去，笑了笑：“我还有一个问题。”他低声道，“是你把我弄到这里来的，是么？”

　　秦枕云只是清淡地道：“在下不明白公子所言之意。”

　　关野扣着他腕子的手紧了紧，蹙起眉尖：“十三？”

　　秦枕云仍是淡漠疏离：“在下愚钝。”

　　关野低头看他，他的月白色长衫上绣着卷云暗纹，在暗色里似是滑动着清辉，清清淡淡，倒与他整个人的气质很是相近，衣服领子很高，捂住了他修长的脖颈，上头一排单线扣结，规规矩矩扣到了最顶上，背后裹着伞的黑布带子系在腰间。

　　关野看着他衣领上的扣结，心思也跟这些扣结一样交缠，正略有头痛，却听暗巷之外突然嘈杂起来，脚步声与叫喊声呜呜泱泱，铺天盖地，关野一个激灵，凝神听了半晌，没听出什么蹊跷，正要出去探个清楚，猛地听到一个洪亮的大嗓门：“有仙修混进了城里！戴着猴子面具！”

　　“有仙修混进了城里！戴着猴子面具！”

　　“有仙修混进了城里！戴着猴子面具！”

　　沸沸嚷嚷的声音一时间涨满了整个石窟，竟有泰山压顶之势，震耳欲聋。关野眉头一蹙，看向秦枕云，秦枕云的手搭在面具上，竟还有些犹豫，低声自语道：“仙气怎流露得这样快……”

　　窄巷入口处突然钻进一个人影，正是方才的卖货老板，他的视线与关野的相对，“哇”地大叫起来：“猴子在这里！还有头猪！他两是老相识、是同伙！”

　　卖货老汉只是在巷口喊叫，不敢踏入巷中，一时间人声鼎沸，都朝着小巷奔涌过来。当下情况，变回顾断行的本貌应当是最方便的，可或许是因为关野急火攻心，乱了气息，怎么都恢复不了原貌，憋得他猪脸青绿。

　　再看秦枕云，他的手搭在面具上，却仍不见动，关野又被气笑了一回：“一个破面具罢了，命都快没了，你在犹豫什么？”叹一口气，低下声，“冒犯了。”

　　他一抬手，猛然揭开秦枕云覆在脸上的猴子面具，将面具往上一掀，猴子面具映着橙黄的烛火，杂乱的颜料交替被照亮，在空中翻滚旋转，落到了不知谁家的屋顶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面具飞落，关野低下头，见秦枕云正抬首看他。

　　暗色里，灯笼的昏黄光线照在秦枕云白净的脸上，映出一双黝黑眼眸，眸中掺着金色，右眼的眼角下，一颗淡红的细痣像是欲坠的泪珠。清隽眉眼，如玉面庞，真是一副遗世出尘的好皮囊。

　　关野看着他的眼睛，才发现他的瞳仁浑黑得没有一点光彩，里头金色的光不是瞳光，而是一圈耀金的细线，不知是不是什么符咒，正在幽幽地散着光亮。

　　秦枕云，眼盲。

　　关野咬紧牙齿，突然心潮澎湃，心尖微微生了苦味，正要拉住秦枕云跑，秦枕云却一避，将手腕缩了回去，抬手解开了腰间的布带，拿下了背上被黑布裹严的伞。

　　关野这才注意到秦枕云的另一只手。方才在铺子前，秦枕云把玩那些古怪玩意的时候，伸出的是一只温润白皙的手，手指修长，指甲整齐，甲盖上微微泛着莹润的光泽。但现在关野看到的另一只，上头套了雪白的手套，手套不折不皱，一尘不染，也不知是想藏住什么。

　　思索之间，秦枕云已将黑布打开，露出一把月白色的伞，伞面布料坚韧光滑，如玉温润。再一看，这伞竟有尖利如刀的伞骨，伞骨延伸出伞面，如猛兽牙齿。

　　外寒润如玉而内韧利如刀。像极了秦枕云给关野的感觉。

　　秦枕云握住伞柄，轻易将伞举起，一旋身挡在关野身前，同时将伞面撑开，伞骨爪牙肆意张舞，在四下无声中发出尖锐的清脆擦响。

　　桂花香气蔓延，窄巷幽暗微凉，沸腾的人声顷刻就里里外外淹没了窄巷，鬼修之众如浪潮般翻腾涌来，关野背后是个死胡同，他便只用注意头顶的砖瓦，是否有暗影要取他们性命。

　　不曾想，只是质问这个或许是将他陷入如此困境的罪魁祸首几句，方才还理直气壮、意气风发，转眼就风吹落叶，气势凋敝，两人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世事无常啊，无常。

　　关野正感叹，突然听得秦枕云道：“公子现在走还来得及，在下尚能掩护。”

　　关野抽出腰间刮骨刀：“我看着像是那种只顾自己逃命、不管他人死活的猥琐小人吗？”

　　秦枕云不说话。关野一懵，心道，他这是默认了？

　　听得秦枕云轻轻开口：“不是的。”

　　突然剑气呼啸，叮叮当当几声脆响，是秦枕云的伞面挡下了四柄鬼剑，他移动脚步，合起伞面，便是一柄利剑，提了气，剑尖白光凌然，支棱朝前刺去。

　　几个鬼修也知躲闪，找准空隙，饿虎扑食一般按向前来，秦枕云脚下悠然，身姿优雅从容，几个转身之间，白光掠动，就只听鬼修嘶声惨叫，见血溅巷口。

　　关野飞快地瞟了一眼，便见鬼修七七八八躺着，后面的人急忙把他们抬走，又如水一般无尽无绝地涌上前来，秦枕云还是动作自如，方才的画面几度重复，关野看着猩红的巷口，默然下了个定论——

　　秦枕云遇敌，只伤不杀。

　　“十三，小心！”

　　秦枕云的声音激得关野一个激灵，瞬间反应是在叫自己，抬眼便见六个鬼修已站在屋檐上，红黑的暗色系魔咒层出不穷，齐齐向他打来，秦枕云撑开伞，正欲回身将他挡下，关野已一旋身飞上了屋顶，避开了那几个杀人诀。

　　秦枕云眼盲但耳明，循声看他一眼，鬼修又奔涌上前，已顾不得那许多，关野站在那六个人身后，道：“黑魔仙们，回头，我在这。”

　　关野不是□□挂锁链的古惑仔，从不曾为了女人为了兄弟刀口舔血，更没有提心吊胆血肉横飞的生活，念书时倒是打过几次街头架，都是小屁孩瞎胡闹，被老师家长拎住了，周一在升旗仪式上念检讨，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念检讨念得出了名，当时追他的小姑娘们说他天生就该念检讨，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不过比起现在的情况，关野倒是愿意念检讨了。

　　这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身体却已经驾轻就熟，心里居然也没有多大的不适，他觉着，还真是应该谢谢顾断行这具身子。

　　果然是鬼宗主，见过大阵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