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吟》驾鹤飞天

3、第二吟 万堀城

　　关野有点出神，沉默地站着，老鼠脸和胖子也不敢出声。地底没有一丝风，静得像潭死水，压抑得让人头痛。

　　突然一个尖细的声音，咿呀婉转，打破了死一样的沉寂：

　　“三千里路云，一朝寿烛断，也不过黄土埋风月；百年荒唐事，一登极乐天，也不过西风散尘烟；道是神仙佛陀，一做慈悲心，也难逃三丈红尘传说、苍生痴痴苦果；不如三生石旁，一渡奈何桥，接下半碗五味人生汤、再得清白来过！”

　　“咿呀呀，孟婆，快给我汤喽——”

　　关野一个激灵，猛然回神，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不动声色，再仔细听，这声音像是捏着嗓子，怪声怪气阴阳腔调，也不知唱的是什么滥调陈词，再加上只是干唱，没有音乐伴奏，美感听不出来，倒是足够荒诞怪异。

　　老鼠脸一贯擅长察颜观色，忙凑到关野跟前，低下头，一拱手：“宗主，是守门的半脸，八个守门人里就他从头到尾一股怪气！是不是扰到您了？小的这就去和他说说！”

　　八个守门人？

　　关野的眼睛向上一抬，见那八团幽幽磷火绿光飘然。

　　难道磷火后面别有洞天？关野思索，如果他是鬼宗主，要在这地底放下若干小弟，或许会在这八团磷火后头修八个石窟，每个石窟一道石门，每道石门一个守门人。

　　他想着想着，突然想到了个故事，故事说从前有个石头城，石头城里有个石头山，石头山上有个石头庙，石头庙里有个石头老和尚，石头老和尚给石头小和尚讲故事，讲的是从前有个石头城……

　　咳咳。

　　关野用余光一瞟，老鼠脸仍恭恭敬敬站着，大气也不敢喘一个。

　　他沉声说道：“不必麻烦，我亲自去。”

　　老鼠脸狠狠一抖，眼里有些慌乱。关野看着他，捉摸着这人可能只是想在鬼宗主面前捞个功，不料真的会给那位“半脸”招去麻烦，心里乱成麻了。

　　胖子就“噗通”地跪了下来：“吾主饶命！”

　　关野又看胖子哆哆嗦嗦的模样，不禁心下有点咋舌，这鬼宗主到底是怎样一个狠角色。

　　但是关野这么说另有目的，他默然站着，只等这老鼠脸接不接他这一茬，果然见老鼠脸的腰弯得更低：“那烦请宗主，让孩儿们送您上去，宗主方才醒，不宜多费元神……”

　　太见风使舵了，太小人了。

　　这就是他要的效果。关野在心底笑笑，如今情况，他最好永远都不要碰到真君子，这样的小人越多越好，至少也要给他来一打。

　　老鼠脸卑微地抬了抬眼，看到关野平和的神色，明白他默许了，忙把跪着的胖子拽起来：“咱俩搭风！恭送宗主上去！”

　　胖子一懵，接着马上闭起了嘴。只见他一跺脚，瞪起眼睛，鼻子使劲吸气，双塞越鼓越大，肚皮也越来越突出，顷刻就像个气球一样膨胀起来，胀得他双眼通红、眼里血丝密布，甚至连关野都看得有些于心不忍，生怕他被旁边的石头戳破。

　　老鼠脸急急捏了个诀，大拇指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韧度朝手臂上弯去，只听得他谄媚道：“孩儿们术法污浊，委屈吾主！”

　　话音刚落，胖子发出了声猛兽般的吼叫，地动山摇。关野感觉耳边“嗡”的一声，只见一团沙尘暴从胖子的嘴里喷出，将要散开的时候被老鼠脸的法诀束住：“吾主请上！”

　　眼看他两就要撑不住，关野也顾不得那许多，三步并两步跃进了沙尘暴中心。神奇的是，他并未被风暴撕扯，而是处在了旋涡的中心，这空空荡荡的口子，刚好容得下他一个人，脚下的沙尘迅猛如电，他飘然其上，只觉得万分奇妙。

　　老鼠脸铆足了气道：“恭送吾主！”

　　胖子正吐着沙尘暴，嘴里支支吾吾叫了几声，也是一样的话，只是口中震荡，激得沙尘暴摇摇晃晃，关野站在其中，差点晕车。

　　“起！！！”

　　随着老鼠脸的话音落下，关野卷在风暴中，急速向上。

　　他处于风暴中心，被搅得七荤八素、手脚发麻，虽然那两人不敢有丝毫怠慢，但是乘坐这趟暴风车的代价也是真实惨烈的。

　　关野感觉自己的头时左时右，身子一下子颠倒又一下子正立，像个面团一样任人揉捏，呕吐感涨上喉咙又被他咽下，还好这具身体似乎油盐不进，除了闷闷的空气之外，他并未感受到胃里翻涌上来什么东西。

　　不过三秒钟的时间，却真真度秒如年。关野眼前一绿，便知是看到了磷火，下一瞬他就被甩进了石窟之中，头砸在地上好一声闷响，撞得他头昏眼花，身子也生疼，正趴在地上七荤八素的时候，眼睛迷迷糊糊，只瞧见一双布鞋停在了眼前。

　　他听见了一个颤抖而犹豫的声音：“宗……宗主？！”

　　关野绿着脸想道，给鬼宗主丢脸了。

　　想完晕晕乎乎地抬头看，瞬间就激得一颤，眩晕感飞到了九霄云外，脑子里一片空白。

　　怪不得他们叫他“半脸”！

　　这人的左半张脸苍老褶皱，顶多就是有些萎靡不振，倒还正常，可他的右半张脸已经没了鼻子，只剩下一个空空的洞，露出里面模糊的血肉，暴突的眼球像是随时要崩炸出来，一张脸黏腻腐烂，还有半张脸皮挂在他的下颚上，在说话的时候剧烈地颤动。

　　他看着关野的脸，也像是被吓得够呛，两个为对方的脸惊惧的人默然相视着。

　　惊愣几秒之后，半脸的眼里就涌现出喜悦之情，一团残败不堪的腐肉上拉扯出一个笑脸。他一笑，右半张脸就开始渗血，但他浑不在意，把手放在了胸前，行了一个礼：“守门人恭迎吾主回归！”

　　关野深吸一口气，强撑着要站起来，半脸慌忙去扶。

　　关野迟疑片刻，没有拒绝，拉住了这只干瘦黝黑的手，支撑着站了起来，站定之后闭了闭眼，缓了一缓，忍住心下的寒意和不适，对着半脸微微一笑：“多谢。”

　　半脸低下头，仍喜悦道：“半脸不敢当！万堀城八鬼市，八守门人，七百二十一堀中鬼修，恭候宗主差遣！”

　　关野舒出一口气，视线越过半脸，磷火幽然间，只见一扇被映得微绿的石门，石门紧闭，目测长宽不过两米。

　　他不禁心下惊奇，竟然与他的猜想分毫不差。

　　半脸注意到关野的视线，忙退到一边，拍了拍手。清脆的掌声落下，石门“咔嚓”一响，发出了石磨磨面似的笨重呻吟，开门迟缓得让人牙酸，像是枯槁老人推磨的艰难。

　　石门缓缓开出一条缝，就像是一个细细的影子，只不过那影子是暖洋洋的橘黄色。一些细密的人声从门内飞快地钻了出来，传到关野耳里的时候已不真切，像是风在耳边的私语，隐约的嘈嘈杂杂，蒙了层纱的神秘喧闹。

　　随着缝隙越开越大，石门里的灯火顷刻照满小小石窟，刺得关野闭了眼，耳边已是另一个世界。

　　嘈杂喧嚷的人声如巨浪般冲击过来，关野已习惯了寂静若死的气氛，突如其来的人间烟火将他激得心口一跳，几乎都有些疼痛，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差点被声浪击晕的感觉，不禁长舒了口气，缓和头脑微微的晕沉。

　　再睁眼，又一洞天。

　　石窟内街市繁华、灯火通明，坊市规划整齐，条条大道人头攒动，不论那些人的样貌多么稀奇古怪、买卖的东西有多么诡异难懂，起码这么看来，居然还有一点太平盛世的味道。

　　关野只想到了小时候学过的一篇课文，叫《桃花源记》。

　　半脸自豪道：“宗主，小人敢说，除了城主镇守的第一堀之外，小人看守的第七堀是最好的。这里的鬼市也是最佳的，不论何年何月，灯火通宵达旦，人流络绎不绝……”

　　门内已经有一些人往这里的方向看过来，视线落在关野的脸上，爆发出一声惊呼。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停了下来，人群里细细密密地发声，像是群蜂共鸣，不知道是谁尖叫了一声：“宗主回来了！”

　　半脸仍是自豪的表情，清了清嗓子，突然高声道：“拜见吾主！”

　　声音穿破厚厚的石壁，在石窟内气震山河，形成一圈又一圈的回声，关野觉得自己的耳朵微微有点麻了，再见半脸一屈膝，带头跪在了他身前，洞内鬼市突然寂静，两秒之后，乌乌泱泱如水的人群，一瞬间齐刷刷跪下。

　　“拜见吾主！！！”

　　整齐划一、声如洪钟，竟有道不尽的雄浑之势。

　　关野一愣，忙道：“各位快起来罢。”

　　众人巍然不动、沉寂如山，关野稍稍凝眉，直觉自己不能再多待。只是他想走，却又不知如何腾云驾雾，心里无奈道：花果山的猴子一个筋斗云就能十万八千里，鬼宗主固然不及悟空厉害，但怎么也是一宗之主，驾个云飞个一百八十里总行罢？

　　谁知念头刚起，关野突然便感到一股清透的灵气，从他的天灵盖一直激灵到了尾椎骨，进而全身筋骨舒展，身子像是变得极轻、又极其灵活、散发着勃勃的生机，鬼宗主这具身体倒是对这种感觉驾轻就熟，不自觉地就气沉丹田。

　　霎时间，关野感觉到自己飘了起来。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腾空的滋味，倍觉新鲜之余，又充满了背叛牛顿他老人家的快感，居然还有了可能气活伟人的愉悦。

　　他想道，牛顿的棺材板，您可一定要坚持住啊。

　　关野心中的小小得意一过，才瞧见自己好像是变成了一团黑气，与工业污染的黑烟如出一辙。他从前大学里有个舍友，是个业余诗人，没事就爱念叨自己要做一朵云，轻飘飘的，干干净净，往天上一躺，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

　　关野觉得，他现在虽然是一团黑气，但环保无污染，除了比水蒸气丑了点，也基本没差，算是替舍友圆了个愿。

　　他凝神提气，迅速地往石窟外飞去。

　　后边众人又齐声道：“恭送吾主！！！”

　　余声震天。关野笑了笑，低声说给这具身体听：“鬼宗主，你这辈子，活得挺够本啊。”

　　他一鼓作气，直愣愣地往上飞，居然不觉得累。只是顷刻的时间就飞到了头，却见上方也是厚厚的岩石，浑然天成，没有丝毫裂隙。

　　关野再转了转，见紧贴着壁顶的地方开着一个血盆大口，大咧咧地张在那里，有点请君入瓮的意思。关野被这瞧不尽的黑暗闷得气短，倒也没有想太多，只是擦着尖棱棱的石壁飞了进去。

　　他冲破了一层如水的屏障，刚破过去，就感觉到自己好像逐渐在恢复人形。但一想到方才夸张的画面，不禁暗自念叨，堂堂鬼宗主，变幻之术怎么也该会一点，整天顶着一张名人脸到处跑，吸引粉丝围观，也不是办法。

　　念头刚落下，屏障之后，灯火辉煌的城市就笼罩了他的全部视野。

　　大概这就是“万堀城”的第一堀了。规模极大、极繁华，第七堀完全无法比拟，关野感受着这种视觉冲击，默然回想，之前半脸说，守着第一堀的是万堀城城主？

　　他得更加小心行事了。

　　整座城市回荡着叮叮咚咚的乐声，清脆柔和，分外好听，尽管人声鼎沸，却也无法掩盖。关野看着这副闹市景象，百鬼夜行般的荒诞，他的视线所触及的，就有卖糖水的人形青蛙、卖糖葫芦的无脸男人、那个开面馆的三眼女子，隔得老远也娇滴滴地叫他进去坐坐。

　　关野眯起眼睛，又有点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人间。

　　他发现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他，与他相视的人也未表现出异常。一个蓝脸的轿夫路过，不耐烦地把他撞到一边，抬着轿子屁颠颠地往前走：“猪哥，起远点，没看见我这做生意呢？”

　　关野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浑圆的肚皮，一摸脸，摸到了硕大的猪鼻和两个圆溜溜的大鼻孔，忍不住被自己逗笑了。

　　他更觉有趣，想看看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模样。见不远处有卖杂货的，明晃晃摆了一面铜镜，遂费力地挤开来往的人群，硬生生用肚皮顶出一条路，走到铜镜前。

　　卖杂货的老汉除了长了一双狼牙之外，倒与常人无异。他道：“客官，我这可都是好货，是当年宗显堂还未灭的时候收罗来的，宗显堂听过罢？从前我们宗主有把宝刀，就是那的货……”

　　关野心想：刮骨刀么？

　　他拿起铜镜，老汉立刻道：“客官，这也不是普通镜子，它专照人本貌……”压低了声音，“您看那对面的罗老三，偏说狗气阳刚，专吸狗的精气，这不长了对狗耳？哈哈，未曾想，拿镜子一瞧，入道之前也是相貌堂堂的人嘞！”

　　老汉看了一眼关野，自觉失言，忙道：“客官您器宇轩昂，想必入道前也是仪表堂堂……”

　　关野不应，只是端详镜中的自己。

　　镜中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桃花目、高直鼻、凉薄唇，全然便是关野二十多年来一直顶着的那张脸，一分不差。

　　只是气度不同。关野虽心思深沉细腻，但好在为人风流爽朗，清朗之气远远大过桀骜之感，纵使他眼里一直都有锋利的锐芒，也会被他的从容气度掩盖过去。

　　但是这具身体不一样。这具身体的桀骜不驯、玩世不恭、野心与城府，尽数都写在了脸上。

　　正如关野没有的，鬼宗主左眉中央一道伤，将眉峰截断，所有的不羁和戾气，都于此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