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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第一一八章 天骑三 ...

  •   一一八、天骑三

      陆荣大喇喇地坐在土屋的顶上,仰头看天。端的是一副“生人勿近,敬而远之”的姿态,可也只有朦胧月色和那呼啸的山谷大风能与之相伴了。
      没来由的一肚子火,怎么就偏偏让薛敬这小子撞上了呢。陆荣不禁回想了一下这些日子的变故,这些画面在他的眼前已经跃过不知多少遍了,可此时再次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他向来快人快语,如今却变得婆婆妈妈、妇人之仁,陆荣踢了一脚屋顶上可怜巴巴的烂泥,却不想差点踢出一个大窟窿来,又怂得连忙驻了脚。
      二爷交代的这一摊子事儿,教他在狼平生生装了数月的“旁人”,说不得,走不得,像一根楔子,活活扎进了狼平溪谷这片活人不曾见、野鬼遍地寻的人间炼狱。
      “思君无转易,何异北辰星……”
      残破的信笺忽而飘到眼前,陆荣浑身一僵。薛敬在他身边坐下,将一张信纸递给陆荣,随后深深吸了口气,“三哥,这字是你仿的吧?”
      “……”
      薛敬没去看他青一块白一块的脸色,兀自道,“自从与你们分开一直到现在,两个月零八天,从初夏到深秋,统共二十三封信,怕不是只有第一封是他写的吧?”
      陆荣干巴巴地笑了笑,喉咙里梗着刺,开口都有些嘶哑,“哟,看出来了……当初,我就说肯定瞒不过你,他执意这样,说……说不能分你的心。”话到此,就再也说不下去了,狠狠从腰间掏出竹刀丢给薛敬,“要杀要剐随你。鸿鹄的规矩,用这种事骗了兄弟,是要吃鞭子的。”
      薛敬冷冷笑了笑,也不知道这些日子是真的不会怒了,还是怒气冲到了尽头,竟反而平静了,他接过陆荣递过来的竹刀,轻轻拔|出看了一眼,“三哥,你这竹刀一直没有开刃,怎么这时候开刃了?”
      陆荣无奈地摇了摇头,“自从从山里出来,打算走云州这一趟,我就将这竹刀开刃了。二爷说这一路祸福难料,我总不能……不能拿着一把钝刀去杀人,那样杀不了人,反而害了自己人。”
      薛敬将竹刀递回,“三哥,你的刀是用来杀敌人的,怎么能给我用来动你呢。”
      陆荣犹豫地伸出手,接回竹刀,在手中紧紧地握了握,“老六……”
      “三哥,给我看看你身上另一把刀吧。”
      陆荣一愣,“什、什么?”
      薛敬一丝不苟地看着他,笑了笑,说,“一把匕首,刀柄上刻了字的,给我看看吧。”
      陆荣眼神一缩,没来由地一阵颤抖,“我不知道什么匕首……”
      “九年了,你瞒着我们藏了九年的东西,不可能临走时不带在身上。”薛敬转过头,盯着极北的紫微星,轻声说,“三哥,你给我看看那把刀吧。”
      停了好一会儿,陆荣才从怀里播出一把古旧的短匕,递到薛敬手中。薛敬接过匕首,慢慢抽出——这把匕首看来确实有些年份了,刀身或可见到初新时的富丽,通身被蛇皮包裹的刀鞘,显示出它的主人当年对此刀不吝财力;刀柄刻了字,上了年岁的物件虽然字体已经模糊,但依然可见“天骑三”的字样。这是一把短刃,多做防身之用,匕首保存完好,看来这些年来,它从不离主人身侧。
      奇怪,这么多年来与陆荣也算有过朝夕相处,薛敬竟然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端详过陆荣的物事。鸿鹄一隅,称雄北方,他总觉得这些哥哥们都不是等闲之辈,绝非平凡之人,但是鸿鹄此地,向来英雄不问出处,这么多年来身边人的来路和经历,于薛敬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便也就没对他们身上的物事多做揣测,再说了,他们这些人混迹绿林,走的又都是不黑不白的路子,随身物件的来路不明,正儿八经用钱换来的东西少之又少。
      薛敬微微眯了眯眼,慢慢地将短刀回鞘,递回给了陆荣,“三哥,你知道我在来狼平之前,在浅洼一战中遇见了谁吗?”
      陆荣回眸望着他。
      “我军血战呼尔杀大军,先遣军遇见了饮血夹营的猛攻,呼尔杀带银甲战士出征,我和那银甲书生打了一场近身战,那银甲书生你也见过,就在回头岭的幽谷战中。”
      陆荣瞳孔一缩,当即吓了一跳,“你说什么?!你跟那银甲书生打了近身战?你受伤没有?”
      陆荣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上下其手,薛敬快速挡住他的动作,道,“三哥,我没事。不过我看你这反应,浅洼一战怕是不在二爷的计算中吧?”
      陆荣脸色忽地一白,“……”
      “看来我猜的八九不离十。”薛敬笑了笑,平静道,“三哥,那银甲书生非但没有杀我,还将我完好无损地放了回来,我一直在猜想,他到底是谁?到底为什么对我这么感兴趣,又为什么总是趁机不下杀手,定要引我去伦州城。”
      陆荣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薛敬笑了,“我没什么想法,这人是南朝人,名字叫杨辉。”
      “你是怎么知道的?”
      薛敬微微眯眼,“幽州杀门井,顺着他留下的线索,我在丁奎整理的卷宗库中找到了‘杨辉’这个名字。杨辉的父母获罪惨遭流放,我在战场上,曾用计将呼尔杀制服,奇怪得很……”
      “什么奇怪?”
      薛敬想了想,缓缓道,“呼尔杀的战力并不突出,倒是这个杨辉,战法精妙,布防精准。”
      陆荣微微叹气,刚想说什么,却被薛敬抢先一步拦住了话头,快速道,“三哥,你的原名是不是叫陆显锋?”
      “你……你怎么……”
      “你的匕首上反刻着字呢。”
      陆荣冷道,“可那字反刻在刀鞘内,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在丛中坊中,见过一把一模一样的匕首。”薛敬盯着他,轻声说,“你当年,参与过云州一战,救过我的命,是不是?”他伸手摸了摸陆荣手中的匕首,又道,“你的排位靠前一位,是燕云十八骑的第三骑位,所以你的紫金蛇尾刀至今还刻着‘天骑三’的字样,你没擦掉不是因为你不担心被人发现,而是因为你觉得这‘天骑’之名,天下间除了烈家人,已再无人知晓了,你留着这字,纯粹是想留个念想。”
      陆荣低下头,仔细的摩挲着那刻着字的刀鞘,一言不发。
      薛敬又道,“幽州府的卷宗库,曾经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但我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当年大火会烧了卷宗库呢,还正好选在了整批卷宗被送往京师备存的档口。这几年我煞费苦心,辗转多处,才从那些失落的碎片之中找寻到一点蛛丝马迹,还记得那倒霉的任半山吗?他人虽然死了,但是他死得蹊跷。十年前,他在云州知府当过师爷,云州城破之后,他改名任半山,去了京城,上下打点之后,进了户部,成了一名小小的户部管事。这些,都是二爷知道的,还有他不知道的。泽济二十年隆冬,任半山曾经以丁忧为名,回过幽州城,他丁的不是自己的父母,而是一个已经与他失散了几十年的乳母,他儿时是否当真得喝过这乳母的奶,咱们先不去细究,可就是他到幽州城的那三个月中,正好碰上了卷宗库大火,这是不是很凑巧?”
      “你是说……任半山当时跟朝廷请命,借口回幽州城丁忧期间,放火烧了卷宗?”
      “仅是我的猜想。”薛敬慢慢呼出一口气,继续道,“幽州府的卷宗库被毁,关于九龙道一战和燕云十八骑所有的卷宗几乎全部消失,唯独漏了这封密信。”
      说着,薛敬从怀里掏出了那封早就捂热的密函,递给陆荣,“也不知道是老天有眼,还是冥冥之中有神灵助我,他们烧了卷宗库,却唯独这封密函被遗漏在木柜与墙壁的夹缝之中,侥幸保存。虽然卷上只剩下寥寥数字,不过先前我不明白,直到陈大将军告知,当年燕云十八骑,只活下来两人,再去联想这封密函,便能猜到个一二。三哥,你是燕云十八骑中的人,你知道当年的事。”
      陆荣嗓子里像生吞了一团烧红的泥,吞咽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哑声干笑,“老六,没想到除了打仗,你这揭老底的功夫也是一绝哈。”
      薛敬无奈一笑,“三哥,是你们瞒了我这么多年,我费尽心思,迂回辗转,明明几句话就能说明的事情,一定要我兜这么大圈子。我想……你们有苦说不出,是不愿让我内疚自责,当年燕云十八骑为救我而亡,十八个人仅剩下你们两个,再加上九龙道上的千尺红土,因我而死的人太多了,你们是不愿我生来背上这么重的枷锁。”
      “老六……三哥从来不会说话,心里也没什么主意,这些年来,二爷不让我说,我便闭上嘴,打死也不说。”陆荣终于艰难地开了口,手心捂出的热汗渗进包裹着匕首的蛇皮里,他便随手用袖子擦了擦。
      薛敬随即递给陆荣了一个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我明白。这件事……倒叫三哥当了替罪羊。”
      “陆显锋这个名字,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提过了。“陆荣叹口气,道,“哎,这个‘别人’当的久了,都当习惯了。”
      陆荣怎么也没想到,二爷是故意让他在狼平等薛敬插来的刀子,竟然如此刻骨铭心。“二爷也有一把这样的刀,你已经见过了。他那把上面刻的是‘天骑十八’,是燕云十八骑的第十八骑位,后来他总说,咱们这十八个兄弟,到头来,总得得一人善终吧……呵,想来想去,怎么都觉得他这话听着别扭。刚到狼平的那些天,仗还没开始打,他就每天都给你写信,远比这二十三封多得多,只是信写完了,他就烧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寄出去,他只说‘信笺而已,一份残念,只会徒增伤感。’后来,他带着李世温走了,留我一人在这谷中,我就在这等啊等啊,每天都等着你们两边的消息,生怕你们哪一边会出事。”
      “你们是怎么通信的?”薛敬沉声问。
      “雪鹰每隔五日就会飞来狼平盘旋几圈,没有任何信函的话,就是平安无事,若是有事……说实在的,就算是有事,我也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
      薛敬又问,“最近一封是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陆荣坦白道,“就在我去追你的路上。”
      “说明他们现在是安全的?”
      “应该是吧。”陆荣想了想,继续道,“老六,你其实知道信都不是二爷写的,还来一趟狼平溪谷,是为了告诉三哥,三哥骗了你么?”
      薛敬摇了摇头,“三哥,你看我平时和四哥五哥亲近,并不是疏远你。你这人向来闷葫芦一个,就像你说的,遇见事儿了也没什么主意,算个卦也没那么准,但我就稀罕你烤的狼肉。我来狼平溪谷,就是想来看看你,这些日子在军营里,被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压得透不过气来,看见你,我心里就好受了。”
      陆荣听他说的心中苦涩,鼻子一酸,差点挤出几滴眼泪来,他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吸了几口气。
      这时候,那个小“怪物”从一边的残垣处爬上来,靠在了陆荣的后背上,薛敬转过头看着那蓬头垢面的人,不由地笑了笑,“是个小姑娘,你叫小凤。”
      “她叫连凤,来这里没几天,我们在地窖里发现了她,当时她已经饿得昏迷了,救了好几天,差点没救回来。二爷走之前,说是要我好好照顾她。可这姑娘跟着我两个月了,一句话也没对我说过,倒是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听话得很。”
      薛敬没再说话,他们就在这残垣断瓦的无人村里,对着紫微星絮叨了半宿的话,说到了当年鸿鹄的烈酒,说到了万八千娶的那九房媳妇,说到了葛笑和蓝舟如今的去向,还有……三雪要嫁人了,嫁了陈寿平这块木头,陆荣说得哭笑不得,恨不能快马狂奔过去,揍陈寿平几巴掌。
      可……唯独再没提过二爷。
      待到黎明,薛敬拍了拍衣袍站起来,“三哥,我走了。我还要赶回军营,这就别过吧。”
      陆荣没再留他,从袖口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塞到他手心里,“我从火堆里救了几张出来,是他的笔记,就……那两句诗……其实也是这上头的,我可编不出来。”
      他说的是那句诗——思君无转易,何异北辰星。
      薛敬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得连凤,笑道,“小姑娘鼻子很灵啊,能帮你陆大哥顺着气味追野狼的窝,还能闻出我背包里干了十天的炊饼味。”
      薛敬伸手摸了摸鼻子,吸了几口气,“走了,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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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第一一八章 天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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