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老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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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东篱看着眼前的人。
这张脸他无比地熟悉，在他幼时，这是他最尊敬的尊长。
但是，虽然此时这张脸也仍然是像往日一样地平静没有波澜，却只让人感觉到令人齿寒的偏执与疯颠。
帝尊似是疲惫，退回去，坐在台阶上。不知道他与天上的阵法有什么关联，天上的漩涡越是强大清晰，他衰老得越快，先是发丝变得花白，后身形也渐渐干枯。
躺椅上的人气息却渐渐变得沉重，似乎有要醒来的征兆。
“她要来杀我了。”帝尊喃喃地说，并不生气，也没有恐惧，反而带着打趣的笑意：“可我先死了，她也不能如意。还算是她输了。”但因没有力气，声音细弱。只是头一直侧向一边，看着躺椅上的人。
果然就像他说的，不多时一直沉睡的人渐渐醒过来。
霍东篱走上前，一时竟然不知道要如何称呼她。
她似乎好一会儿都不明白自己在哪里。但最终还是清醒了过来，看到霍东篱有些恍惚：“你在这里。”回头也看到了已经变成枯骨的帝尊。
她挣扎着从躺椅上坐起来，扶着回廊围栏，一步步挪到倚坐在廊下已然死去的帝尊。因背对着这边，霍东篱看不见她脸上悲喜。
许久她才站起来，手中多了一个黑色的挂坠。
“过来。”她伸手示意霍东篱来扶自己。
见霍东篱不动，冷声说：“我不是李姿意，当是不配你扶我的。但你不想救太虚，不想救天下人吗？这噬灵阵摆下来，别说整个太虚首当其冲要祭天道，全天下谁也逃不掉。”
“你呢？”霍东篱反问她：“你就逃得掉吗？”他不懂，帝尊如何做到让阵法将他面前这个人排除在外。
“我不知道。”
霍东篱转身便向外去，因帝尊已死，院中禁制不再，他也能来自如了。但等他出去时却发现，太虚山已经空了，想必是事发后，山上其它尊长察觉不对，已带着弟子撤离了此处，他松了口气，却看到天空中冉遗未走，一直在悬风殿附近徘徊。
他迟疑了一下，转身又回殿中去，发现才醒来的人已花了半天时间在院中桃树下挖了个洞，艰难地将已死的帝尊拖去，置于其中埋葬了起来。
这坟浅浅的一个，与地面平齐，没有起伏，也无立碑。远看，只是树下新翻了土似的。
霍东篱叫了她一声：“你到底是谁？”
她摇头：“我不知道。”她曾以为自己是李姿意，可这些记忆不过是大灌生而来。她真的是阿李？可关于阿李的事，她一件也不记得了。她算是洛九月吗？只是一张皮而已。
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幽灵：“苍狡说，我非人，亦非鬼，非妖，更非精怪。”那时候她还有些糊涂，但现在却有些明白他的意思。凤凰想必比一般人能看得更清楚。确实，在那个时间之中，说她是人吧，她并没有活在那个时候，说她是鬼吧，可她也并没有死，妖与精怪也与她全不相干。
但此时，她回到了这个世界，时间对了却又有了别的疑问。
她身上的系统到底是什么？
她以为它只是一个可以帮助她，保护她的东西，可现在她发现，这整个过程，它都在重塑她，从骨根灵脉，到身躯。
她走到院中的盆莲前，水影中倒影十分清晰。新长出来的皮肤很健康，受过的伤也已经恢复如初。
系统发出轻脆提示声：“系统已重启成功，为防止类此情况再次发生，系统已扩展出自我修复功能。请使用者努力修炼，早日登仙！”系统的提示音一直在孔不知的声音，但如今听来却格外的让人心情复杂。
她走到霍东篱身边，拔出他身上的短剑，在自己手上划了一道，痛，但很快，这伤口就慢慢地开始愈合了起来。
霍东篱瞳孔微缩。
“我受一百零八道天雷，是因为我结丹之时，良姜把他的修为给了我。他灵力之盛，以普通人的身躯是无法承受的。只有这样的身躯才可以。”她把剑插回他腰上。转身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霍东篱在她身后问。
她没有回答。
两人行出殿外，太虚山上一片死寂。因天空中漩涡的引力，地上的碎石都漂浮在半空中，人行走在其中，也有轻易就会离地漂浮的错觉。
侍童踉跄地不知道从哪里回来，知道帝尊已死，虽然怔了怔，却也似乎早也料到了。也不等霍东篱质问噬灵阵的事，便当场灭丹而亡，追随其主去了。虽然不仁，却也还算忠心。
她迈过侍童的尸体，走到殿前的高台，抬头看，天上的冉遗发出震天的嘶鸣，巨大的身躯从云雾中探出来，一个小小的黄黄的身影，站在它的头顶上。
高傲的神兽此时慢慢地潜下身体，对她伸出一只大鳍。匍匐在地上。
小黄鸡在冉遗头顶上跳跃，啾啾地乱叫。
她摸了摸小黄鸡的短毛：“你也还是没鬼用呀。不过你修了两回，一回是男的，一回是女的，第三回若能成，也该当又是个男孩儿了，这次可要他仔细些。”
小黄鸡恼怒了叫了几声，便不说话了。
“我要远行，但没有旧人可作别的，只看看你们两个便也罢了。”她细声叮嘱：“从这里走了之后，你们全回蓬壶去吧。那里也算是故土。虽然祭坛崩坏之后，也已然荒芜多年。但长久经营总会恢复如初。若我有一天要回来，也好有个去处。”
“姑姑往哪里去？”冉遗突然开口。
他多年不说话，声音钝哑。
“我有一些事要办。”
这时候从长阶上跑上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穿着新弟子的棉衣，大步地往上来，因体力不足，有些气喘吁吁。终见得高台上的人，便大声叫：“姐姐！”
霍东篱记得，这是仅存的新弟子中，那个叫贺去的。
“他们跟着尊上撤下山去了。我不放心，上来找你。都说你自有帝尊相护，不会有事，一定早早就走了，但我不信。”他跑到她面前，一脸欣喜：“我就知道，如果阿姐要走，一定会去找我的。但阿姐没去，那阿姐一定还在山上。”
她摸摸少年的头：“你来得自好，还省得叫他们去找你。”对冉遗说：“把他也带去。带回家去。”
可少年不肯走：“我没有家。”
“你有的。”她说：“以后蓬壶就是你的家了。这只鸡和这条鱼就是你的长辈，你要听他们的话。”
她伸手摸摸少年的头。退开步：“去吧。”
冉遗冲她摆了摆尾鳍，虽然不舍得，终还是腾空而去了。
路寅想动，小黄鸡立刻就跳起来啄了他一下。
“蓬壶真的存在？”霍东篱忍不住问道。他在那个手札上看到过关于蓬壶的事。手札的主人说，那是个‘世个桃园之地’，有着各种各样奇怪的生灵，也有人，大家杂居在一起，相互并无争斗。
“有一段时间是存在的。”她这么说：“后来界门崩坏，一切都不存在了。”她回头看向霍东篱：“你知道界门吗？”
霍东篱点点头：“师父讲了一些。”
“他都讲了些什么？”她问。
霍东篱看了她一眼，将帝尊说的话复述给她听。
之后她也没有再多说，只是叫他御剑带上自己：“走吧。去大古城。”
“去大古？”
“你还记得春夜月花梦吗？”她说：“有些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但现在突然明白了。”
霍东篱御剑带她起来，此时天有异象，他使用术法时，大部分的灵气都会不受控制地顺流而去，归于大漩涡之中，但以他的修为，要在这种情况下御剑飞行也到并不是难事。
不过半空之中向下看，免不得看到四方光柱，见霍东篱向那边望，她指过去说：“那里是牢山，那边是无妄泽，另一边是大梵山，最后一个在伽河。这四处是灵脉最盛之处。这四处之中又以牢山地渊为首。”问他：“无妄泽你知道的吧？就是徐无量杀我的地方。”
霍东篱纠正：“杀李姿意的地方。”
她笑了笑，之后便不再说话了。
等两人到大古城的时候，那里早就乱了。
因天有漩涡，四方有光柱，心惶惶。个个闭门不出。
但杂货铺还开着。
门口挂着两对红灯笼。上写着一个‘杂’字。大门开着，远远便能看到院中竹林下石桌前坐着人饮酒。灵晶投影声音开得老大。
听到有人来，拿着酒壶的老板回头看来：“你回来了。”表情十分放松惬意似乎外间的事都不与他相干。
她走过去，在老板对面坐下：“以前在大阴山时，你是孙不知的侍童。是我们刚到三修界没多久时，你就跟着他了。他说，他是在外游历的时候救了你回来。你决意要跟着他，报答他的恩情。”
“是。”
“他在哪里游历时救了你？”
老板看着她，并不开口。
“我记得，他那次出门说是往西山去，可回来的时候身上有迷泥，那东西明明只有在蓬壶才有，所以，他从没有去西山，他是从蓬壶带你回来的。他既然知道蓬壶，那说明虽然坠界，但回来之后没几年，就找回了记忆。”
老板只不言语，但也没有否认。
“他从一开始既然什么都知道，就不会上良姜的当。但却还是决定将计就计。是或不是？”
老板沉默了许久，还是点头：“是。”
“我不是李姿意。”
“你不是。”老板抬眸看着她：“你从来不是。”
“我也不是阿李。”
“你不是。”老板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久别的故人：“巫马坠界回来之后，第二年便回复了记忆。我记得，那是宝定三百三十二年。他蓬莱见到了我。姑姑。”他抬头向面前的少女看来：“姑姑还记得我吗？我那时候，父母故去，我找到了蓬壶，躲在草丛里头，遇到姑姑，我跟姑姑说，我阿爹阿娘没有归家。我怕游猎，不敢回去。姑姑指指废都和我说，以后我就在那里落户了。”
她怔怔：“你是梼杌。”
“是。是我呀姑姑。我们妖修，为人所害，年年被围杀，我父母死在皇族与世家手里。姑姑收留我和其它的那些幼兽们。涟漪姐姐也常来看我们。每次来总带很多东西。蓬壶渐渐才有了生气。于我来说，姑姑便是家里长辈，我与那些没了父母幼兽们，便是兄弟姐妹。我父母不再可我还是有家。但后来，良姜生事。”
他脸上是从来没有在她面前露出来的悲愤：“界门被割断了，蓬壶被毁了，落云氏死了，姑姑也死了。我死后自不肯走，魂魄未归于天地，只凝在一片草叶子上。直至宝定三百三十二年，巫马坠入三千界后回来，找到了我。他问我，想不想姑姑。于是我跟着他，去了大阴山。在那里，他用巫马氏整族流传下来的修为，铸成的【万世浮生】它有重铸骨根骨脉之效，且是个守护大器。定能助姑姑登仙。就算我们都会死了，可姑姑不应该死。”
“那个时候就已经铸成？”
“是。”梼杌说：“之后，我们去了幽府之门，因当年是姑姑的生魂为祭，所以我们从上面凝出一缕姑姑的残魂。然后找妖藤，想以藤果结成人身，让残魂附于果上再活过来。但却怎么都不能成功。后来我们想到了米氏的大灌生术。可是，巫马为了铸【万世浮生】已经没有多少修为了。而良姜狡诈不可信，且这么多年下来，他修为了得，灵体之强大，不是我们能够对抗的，我们还是要等一个契机。直至吴县案发，我们便知道良姜有所图谋，随后幽府之门案，李姿意身死，巫马立刻冒名进了太虚，从良姜那里得来了大灌生术，此时便万事具备。”
梼杌说着站起身，走到杂货铺中，一跺脚，地面便缓缓移开，露出向下的台阶。
她走过去，看到台阶上的血污，空气中腐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虽然心中有什么声音在呐喊，可她还是一步步地，顺着台阶向下去。
这石室巨大、宽阔。
地面、墙上，到处都是血，地上的血池之中，漂浮着许多‘死人’，有些已是大人模样，有些还是幼儿，有些完全如豆芽一般，小小的一个，这些人体身上被藤蔓包裹，这些藤蔓扎根在池底下最尽头，有一个箱子，里面装的是最成功的作品——一俱长得完好的、栩栩如生的身躯，只是没有生命，摸上去僵硬，闻着有妖藤果子的腥味。
她有些怀疑，自己最初的那个梦，也许是根本不是梦。是她什么时候无意走到这地下室来，真的看到了。
“我们原打算，以李姿意的魂魄来补全姑姑的生魂，但后来却发现，这妖藤蔓结出来的身躯太过脆弱，根本无法使用。只能另寻他法，因姑姑死时是花树身凤凰心，时辰为鸡鸣寅时，巫马算了八字，为找到合适身躯……”
“找到了阿李。”
“是。”
“难怪。阿李的八字与李姿意的不合。”他根本不是用李姿意的八字来算的，他用的是‘苗谷’的死期。
“你们又怎么断定，从幽铁门上凝出来的，就是你们要的人？”她问。
梼杌呆在那里：“还会有谁？”
她突然觉得滑稽：“幽铁之所以可以铸为镇守之门，是因为它是由天生孕育而生自有天煞之气，当年以生魂为祭时，它噬了第一缕生魂，再加上封印在门后上千落云氏的魂魄，天久日常，它会自行将这些化为已用，生出灵智来。且它得魂魄之力而壮大，本来是可以镇守永世。却被人取走，以至幽府之门镇守之力暴减。也正是如此，导致几百年后其门大开，李姿意与大阴山人死在来福镇。”
梼杌摇头不肯信：“怎会如此？我不信！明明你就是姑姑。”
她听了，只是怅惘：“也对，你说我就是姑姑也没有错。”确实是她穿越了时间。
梼杌所认识的也好，最初的巫马所知道的也好，成为界守的也好，都是她，她是良姜的皇后，是‘米蓦山’的弟子，是落云氏的女儿，是涟漪的继姐，是蓬壶主人。
就像老凤凰说的，她不是人，也不是鬼，不是妖，也不是精灵。她是一扇门，被人凝出，得了人身，吞噬了李姿意的记忆，自以为自己就是她。
她的一生好像一个闭环，一直在时间之中打转。
虽然巫马最初的意识，只是想她活过来，希望她能再铸根骨、生灵脉，希望万世浮生能保她周全，助她登仙离开这里。
却没有想到，他凝出幽府之门上的镇魂，会导致门的封印能力暴跌，而浮生万事之中掺杂的旅行法宝的部份，会进化出传输能力，而造成了现在的一切。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吗？
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她看向梼杌：“你说你是鬼修，可我也没见你修过，原来是妖修身死。但为妖者死后当归于天地，你凝着不走，也无法修行，怎么会存世呢？一开始我也不懂，但记得，你在大阴山时从来不离开巫马的院子，到了这里也从来很少离开杂货铺，便想到春夜月花梦的事，想必你也与它是一样的。你真身在哪里？”
梼杌看向院中的那片竹。竹林中有一颗特别细弱，根上长着一片又枯又小的叶子。
她要去取时，梼杌追上来：“姑姑，这次巫马算准了良姜。等天门开了，你就可以走了。”他退几步，含泪跪下：“梼杌代蓬壶众人，拜别姑姑。望姑姑永寿长乐。”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老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