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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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取下那片叶子，跪伏在院中的梼杌便消失了。
院中一切如旧，只是主人不再。
她回头看了一眼，便向外去：“走吧。”
“去哪里？”霍东篱问。
“去牢山，地渊处。”
霍东篱神色沉沉的，但并没有拒绝，召出大剑让她站上来，却也奇怪：“你既然得了良姜的灵力，为什么却不施用呢？”
“我没法施用。”她并不隐瞒：“我身上虽然有巫马合族之力铸成的法器，又有良姜全部修为，但我并没有调其力为已用的本领。这些力量是为了走登仙道过天门的时候，护住我的神魂而存在的。”
霍东篱凝视着她，也不由得有些晃神：“那么，李姿意真的死了。”
“是的。她死了。”
“那我叫你什么？叫你幽铁？”她本身也不过是个幽铁之门：“我要是猜得没错，洛九月的皮是你从牢山我手上逃脱之后，得来的。”
“是。”她没有否认，停顿一下才开口：“你叫我苗谷吧。我也是听到你与良姜说话，才知道实情。那时我与良姜一道，被法鸢困在海上一叶舢板之中。后来身受重伤，有很长时间无法接受，得知自己并不是李姿意，更非阿李时，疑惑了许久。接下来便去了地渊。也就是牢山。”
“那里地渊下到底有什么？”霍东篱问。他在牢山呆了许多年，除了狱井下无边业火之渊，从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存在。并且现在为什么要去地渊呢？
但苗谷没有回答，只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路上两个人都没有再多言语。
到牢山，往狱井下去时，苗谷停步问了一句：“徐无量如何？”
霍东篱说：“正温养着，再有千年，大约便能醒来。但如今天地变色，叫世人觉得连多过一天都是奢望……”又鬼知道还有没有一千年。
“我有时候想到他，心也还是会痛。”苗谷轻声说：“其实我到现在，也仍然疑惑。李姿意的每一件小事我都记得，每一点爱恨我都如切身体悟，我真的不是她吗？”她顿步看向霍东篱：“你觉得呢？”
霍东篱长高了，她得微微仰起头才能与他相视。
“你不是她。”他声音沉稳，就像他的表情没有波澜。
“我记得抱你去玩。记得你受罚。记得你一掌打过来要杀我，我心里又酸又闷。也记得徐无量，记得他因为宝玲珑与我争执，我气得大骂他。记得他杀我那一剑，也记得他跪着看我的眼神。于我而言，这些事就像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并不是假的。对你们的爱恨，也铭刻在我心里。可我却不是李姿意。多么滑稽。”
她说着突地笑了笑：“但良姜讲给你听的那些话，有真的，也有虚词。”
“虚词？”
“他活得太久，有些事不小心就忘记了，或记错了。”
“他忘了什么事？又记错了什么事？”
但苗谷没有回答：“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甚至还与他说到了宝玲珑：“我受法鸢之伤时，圣器混乱，在不少时间之中跳来跳去，只在她身上困得最久，想来是我与她有许多纠葛的关系。那段时光也到是惬意。有时候真是羡慕她。”不知道想到什么，沉默了许久，不再说话了。
两个人一路向下。狱井幽深，开始远离了地面，会觉得潮湿寒冷。可再继续向下，离无边业火越来越近，空气又变得炎热起来。
狱井中所关押的人犯，已经全部都消失了，只留下一件一件的衣裳，坠落在地面，而镣铐散落其上。
霍东篱上去查看，一会儿起身皱眉说：“良姜将这些人，都归化为阵法之力了。”
前一段时间悬风殿的侍童常往这边来，他以为只是奉帝尊的令来看他动向，却没有想到他们私下已经狱井这些犯人做成了阵法之源。
细想起来，牢山当初建立在这里，也未必没有计划到有今日之事。
苗谷并不关心。只是慢慢地顺着山壁上凿出来的石阶向下走。
走到关过孔不知的地方，她停下来。
巫马最终就是死在这里。
“我与他相伴几千年，他为完成巫马氏与界主之间的誓言，牺牲了很多。世人都说，他拘于小爱，而不识大义，满手鲜血只为私利。以后，你要为他正名。”苗谷回头看向霍东篱：“你要告诉世人，他不是这样的人。他牺牲了李姿意，牺牲了阿李，牺牲了本性中的良善，所犯皆是恶行，全都无可辩驳，但并非为了私利也是实情。他只是做了，巫马氏该做的事。”
说完她再不多留，继续向下去。
走到下阶时，已经没有石阶可以落脚。
业火熊熊燃烧，火焰时时幻化成人形，发出尖锐的嚎叫。这是死在业火之中不得解脱的魂魄。
霍东篱很努力，才能让自己不被热气灼烧。
但苗谷似乎并不费劲。
她的头发被燎成飞灰，可是因为身上的圣器，马上又会重新复原如初。
她一直走到业火边，激荡的业火熔岩飞溅起来，落到她的皮肤上，立刻灼烧出一个大洞，但这洞也很快就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你在这里等等。”她说完，便转身向业火熔浆中走去。
便是霍东篱这样的人，也忍不住屏住了呼息。眼看着她一点点，向下，熔浆漫过了她的膝盖、腰肢、口鼻，直至整个人都消失在业火之中。
狱山之中一片死寂，霍东篱抬头看，狱井口像针尖那么小，天空遥不可及。
他站在业火池边，忍不住想起自己尚小的时候，与李姿意相处的点滴。
以前总会钝痛，但他以为，那些心痛很快就会泯灭，像清晨青叶上的露水，见风即化。可现在，它们却仍然还在。每当想到这个人，他的心里就微微地像是正被什么东西啃食。
至于徐无量对于她会复活的期盼，也不过是个奢望。
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
巫马算计了李姿意，可真正杀死她的，是徐无量的那一剑。
她的血干在他的手上。
不知多久之后，狱井中有了异响，就好像是什么东西正在流失。
霍东篱回过神，向下看去。发现业火之池正变浅。
它们回归于山壁之上，一点一点地浸入其中，消失不见。露出了底下盘旋的阶梯和一扇紧闭的大门。
那阶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质材，像玉石，但更加透明，比玻璃更坚硬，在光照上去有五彩斑斓的反光，叫人睁不开眼睛。
苗谷站在门前，叫他过去。
他走近些才发现，那门上雕刻着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成双成对，许多他见过，譬如梼杌，比如冉遗，以及一些寻常的动物。
也有许多他没见过，外貌奇特。
苗谷把手放在门上。
那门似乎认得她，发出轰鸣声缓缓开启。
它每移动一点，都会牵引着整个大地跟着一起颤抖。
整个门大开之后，露出来的却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场景。
无数的奇怪镜子，巨大的金属组成意识不明的大型构造。
“在很多年以前，人类的世界陷入毁灭的危机。另一个世界的一些东西，跌落到了我们的世界之中。”
“就像巫马坠落三千界一样？”
“是的。就像这样。跌落到我们世界的，有坏的，也有好的。坏的就是我们已经知道的恶雾。至于好的。”苗谷站在门口，指着里面的东西告诉他：“就是随恶雾一起到来的那个人。”
“神仙？”
“算是是吧。”苗谷看向最中间的器物中所存放的那个棺木：“他带来了毁灭，但也带来了生机。他向坠落后遇到的第一个人，传授了修行之法。那便是申罗氏。他希望，申罗氏在大成之后，能够使用他来的通道，去到他的世界，将他已死的消息和最后的遗言带给他的家人。于是赐予了申罗氏洞开天门的权力。后又因为，人类虚弱需要太多努力才能走上那条路，怕时日不济，申罗氏还未大成，这世界便被随着他来的恶雾所伤，于是为了抑制恶雾，又将人的意识与各种各样的动物融合，创造出了古圣兽们，这些古圣兽以凤凰为统领，职责便是将恶雾制约在界门之外。”
苗谷走进去，拿起棺木上东西。
霍东篱虽然站在门外，但也看得清楚，那是一封信。
她说：“但世事难料。一切都偏离的原来的轨道。我当日，与良姜一起来到这里。独自一个进入了这扇门后，有那么一瞬间，只感到世事飘渺虚无。三修界几千年数万年，起源却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一个人，想把他死去的消息，告诉自己的家人，把他最后想说的话，传递回去。但也正是这样的想法，叫我们有了机会。去住上界。”
“听闻，最初的登仙者便是申罗氏，他们把信送到了？”霍东篱虽然已经看到她手上的东西，却还是忍不住要确认。
“没有。”苗谷扬扬手中轻飘飘的那一页纸，说：“申罗氏知到真相，反而不再愿意把信送到了。最初登仙的那个是申氏始祖，他并没有把信带走。因为他知道，这封信是上界之物，也是三修界唯一与上界还有关联的东西，如果这点关联都消失，信一但真的送出去，天门就会关闭，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也就不在了。他虽然已经得道可去得上界，但他还有子孙，他不忍心让自己的子孙成为蜉蝣。也不想让申罗氏世代独尊的地位就此完结。有了他这个开头，申罗氏也不知道是从哪一代起，开始完全不再向下传递要送信的事了，也不再提及三修界之所以成为三修界的起源。”
“也就有了后来的事。”霍东篱皱眉。
“是。也就此有了后来的事。”
霍东篱抬眸看向她：“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呢？”
“总要有人知道，发生过什么。”苗谷说着拿起那封信，打开了封口。
但迟疑了一下，并没有将里面的纸取出。只是细细地端详。
这纸张十分陈旧，纸质粗糙，一看便是许多年前工艺尚不好的时候所造的。上面的墨也已经很淡了。但因为灵力护佑，虽然经历了万年，却并没有损坏之处。
可也因为已经太多年，其上的护佑之力已薄弱不堪，苗谷只是微微地一用力，那些灵气便分崩离析，纸也随之化为飞灰。
一瞬间，天空发出巨响。
但细听去，这巨响又似乎是从地底深处而来。
整个世界都在颤抖。
门内的一切都在瓦解。
霍东篱正要进去，门中的苗谷对他喊了一声：“走吧。”一挥袖，便将那石门关了起来。
他被阻隔在外面怔一怔，转身向狱井外跑去。
原想施用术法纵身而上，但此时一切都乱了，他一点灵力也提不起来。只能加快步伐。
等他跑到一半时，洞口已经开始有巨石崩落。
在他拼尽全力跃出洞口的一瞬间，整个狱井都已经塌陷。而天空上的四道光柱也已经熄灭了。
天地一片死寂，不知道之前躲在哪里的一些弟子，从各种钻了出来，见到他连忙跑上来问：“师叔，发生了什么事？”
又有人大叫：“我的修为都没有了。”
“心丹！心丹！也消失了！”
所有人都乱成一团。
霍东篱自探，发现自己也是一样，修为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好像随着两个世界之 间通道的关闭，一切灵气带来的好处，也都随着化为泡影。几千年的修为，一下便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许多人开始呕吐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无法适应没有灵气供养的缘故。
但他们也并没有因为失去灵气而一下就变得苍老。
只是从这时起，他们再也无法修行来延续自己的青春容颜。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走出了牢山呆站了很久，看到路边有不知道谁慌乱时丢下的马匹，跃身而上便往太虚山去。
以往只需要瞬间就能到的，现在需得走上一个多月。
一路过去，到处都是失魂落魄的修士，一夕之间他们失去了所有，城中本来就不是修士的那些人，到是更加淡定。有些人家，在路边施粥。
霍东篱经过大古城时，有一个青年跑上来住他：“尊上尊上，九月可还好吗？”
他一时认不得是什么人，看着人半天才想起来，是那个叫沈万仙的，洛家的邻居，洛家一把火烧没了洛九月过来时，与他和他父亲说了好一会儿话的。
“你是要看到九月，便劳烦带句给她。”沈万仙耳朵尖红红的：“她若是没有要去的地方，便到大古城来。我这里总有她的位置。”
他那老父亲穿得十分富态，直在旁边喊：“不行的不行的。如今修士又没甚用了，你娶了那么个泼辣的东西，可怎么得了啊。”
沈万仙闹得红通红，只转身拉着他父亲便走。
霍东篱骑在马上，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之中。
大古城还是很热闹。修士们个个落魄，可普通人朝气蓬勃。没了修士，没了术法，可也没有妖灵没了邪祟。
一切都随着两界通道的断裂而消失了。
他调转马头，继续往北上。黑水湖下幽府之门还在，但就像一处没人居住的府宅大门，用些力气就能推开，里面一片荒芜。恶雾也消失了。
等他到太虚山下，已经是又半月后。
因太虚山上寒冷，太虚弟子们都没有再返回山上去，而是在山下镇上落脚。
人多事杂，又个个都要吃喝拉撒睡，以至于不是少这个，就是少那个，到处都乱哄哄，来四五与张玉幺四处调度，忙得脱不开身。
赵从二见到霍东篱，急急忙忙地便迎上来。
“师兄如何？”霍东篱问。
赵从二又喜又愁：“也是奇怪，四道光柱出现时，师父一下就醒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时灵力激荡的缘故。”引着霍东篱往院中徐无量休息的屋子去。
这里虽然简朴，到也干净。
徐无量见到霍东篱无碍，十分欣慰。
问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霍东篱迟疑了一下，只把前因后果都向细细地说。
徐无量枉然：“这么说来，当年师……父，收宝师姐为徒弟，起先是因为，苗谷在她身上呆了一段时间，后来则是想，利用她杀了李姿意。”
“想来是如此。”
徐无量长叹了一口气，随后又追问：“所以，现在她正被压在牢山狱井之下了？”
霍东篱见他神色，沉声说：“师兄，她是苗谷。”
徐无量沉默了一时，却还是起身，叫赵从二：“召集人手来。”
赵从二劝：“那地方听上去，只有申罗氏或凤凰后人才能开吧，现在凤凰已绝，申罗氏也都死光了，便是去了，那门我们也弄不开的。”
徐无量并不理会。
霍东篱拿他没有办法，只得随他一道去。
离开镇子时，新弟子中叫贺去的那个小孩跑过来，听说这是去找苗谷的人，他不肯听人劝，一定要跟着。
于是这群人浩浩荡荡地回牢山去。
虽然修仙之事已不可行，到底太虚经年累积，黄金俗物是不少的，光了听雪楼累积的，几世也用不完，到也不至于落魄。一路上添置了不少器物马匹，又召了不少劳力。
到牢山时，几千人是有的了。
各自分配的任务，便在原狱井所在之处向下挖掘。
去时，还是初冬，一直挖到次年秋未。半个牢山都被搬空了，所挖之处向下凹陷如同峡谷。
因长期有人在这里，附近还自然而然地结出一个小镇来。
霍东篱在这里呆了一阵，便说要去蓬壶，带了几个人走了。
徐无量一步也不离。日日坐在高处，望着峡谷里面。
赵从二守在他身边。
这两个人久不回去。先时，来四五他们还叫人来请，后来慢慢地，便与这边断了往来。
总归牢山这里与世隔绝，又有农人过来在安家、种地、跑买卖，没几年，到也自成一脉。
时不时，听说外面哪里哪里又打起来了，谁要做皇帝了，但终归不会打到这里来，也没人去在意外面的事。
又挖到了第三年入冬，初雪那一天。
如深渊一样的最底下突然传来一阵欢呼。
有人高声叫着，从下面疯了一样的向上跑，喊 着：“公子，大公子！大公子，挖出来了，挖出来了！”自没了修士，这些人受徐无量雇佣，对他从来恭敬得很，不称尊上，便以公子相称。
徐无量披裘站在最高处，听得这话，心中便一跳，只叫下仆快抬自己下去。
他虽然回归身躯，可一向身体不好。时有虚症，咯血也是常见。
但撵下行之后，在深渊之后走到狭窄处便不好走了，他也不等人来背，只叫人扶着自己下撵来，大步往更深处走。
最底下的人群见他来，急忙让开一条路。
他一步步过去，大裘扫过地面，白狐皮毛沾了泥灰也并不在意，只盯着最里面那个身影。
她也许还活着。
明知道不大可能。可他还是忍不住这样期盼。
他有话没有和她说。
是很要紧的话。
可他走上前，那巨大的石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被打开了，但石门之内，迎接他的只有已经死去多时的那个身影。
也许因为门中巨大机器的缘故，她虽然已经故去，但身躯并没有腐坏，面色红润似乎马上就要醒来。
可随着空气的涌入，她那鲜活的身躯摧枯拉朽，肉眼可见地败坏下去。
徐无量悲极，大步地上前，可手中触碰到的一切都化为了灰烬。
他颓然跌坐。
赵从二急急地过来扶他，他却仿佛一下失去了生气，只趴在沿边，伸手轻抚那些灰尘：“我有要紧的话，要和你说。是那天没来得及说的话。”
但不会再有人听了。
一切未了之事，未尽之言，未表之情都终结于此。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