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化人》今代霜椒

5、芳丁娘和芳丁

　　与此同时，世外某地，一方幽静高雅之处，翠竹怀抱之所。琴声乍起，悠远绵长。乃一丽人跪坐窗前，抚弄一把三尺长琴，投魅影于纱帘上，绰约多姿。丽人动，魅影更动，如媚似幻。
　　琴声以外，匆匆的踏步声忽然夹杂入耳，一个年轻气盛的平头小子闯入门来，惊扰得纱帘狂卷不止。继而，琴声毕，丽人静，帘影平。平头小子方才开口禀告：“众人计议已定，将派俺去。”
　　听言，丽人微整装饰，端正仪表，徐徐生音：“你去，极妥。若到时，只管拿约定之物，不论其他。倘若遇阻，也不必惜力。”
　　“遵命，俺马上出发。”平头小子领命而出。
　　丽人抚额生叹，自言自语道：“那个叫月谬纱的美人，曾经是何等高雅向洁的人物，如今却已是这般的堕落了，不免为之一叹。”
　　“在其位，谋其事，何须有叹！”一个阳刚男人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如洪钟般，响彻幽处。
　　气势如雷，惊得丽人大呼：“是谁？”
　　寂静半晌，一个身影这才映在丽人身后的窗上。紧接着，一片极其刺眼的白光爆发出来，逼退了所有视线。
　　净耳一听，纸窗破裂，好似敲鼓……三两声琴音胡乱拨响……似有窃窃私语……仿佛琴弦溜音，想是攀弹起来，其音应当悠远绵长。
　　第二天，四月初二，孟人成得了早饭吃。一整天都待在地里，干一小会儿，歇一大会儿。他觉着挥舞锄头比那插秧是真的累多了，长期没干活，身体也虚得不行。隔一会儿，就仰着头望望那蓝天，白云层层叠叠，缓缓地移动着，却始终不见梦中的那个仙子。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匆匆吃了晚饭，孟人成打头，一家三口悠哉地接近芳丁家。刚到屋场下面，孟人成大喊道：“芳丁儿！”芳丁一听声，就像那大胆兔子出窝一般，顾不及洞穴边的危险，一溜烟地奔出来，欢快又灵动。
　　“成爹，成娘，你们来了！”刚到面前，芳丁喘着大气打招呼。脸上乐开了花儿。
　　人成爹笑一笑，不做声。
　　人成娘也灿烂地笑起来，“你吃了多少蜜啊，这么甜。”
　　“还只看到，没吃到呢！”
　　人成娘笑得更乐了，“那你就看个够吧。”边说着，边和人成爹一前一后上了沿坡小路。
　　孟人成紧随其后，转头看见芳丁站在原地不动，便问道：“怎么了，怕了不成？”
　　芳丁只把一只手绷得直直的，伸过来，娇气说道：“拉我。”
　　孟人成并不伸手，而是嘲弄道：“许你下得来，偏不让你上去。”
　　“你好没良心。”芳丁眉头一皱，嫌恶地数落起来，“不为你，我会下来？只怕动都懒得动，你倒还不领情。”
　　“合着我欠你，好了吧。”孟人成捏住芳丁手腕，一步一顿上了坡。
　　“哼！何必啰嗦。”芳丁还是有些气不过。
　　芳丁娘神色郁闷地站在堂屋门口，见人成娘冒了头，亲切喊道：“兰姐，可算来了。快来坐。”
　　人成娘满脸笑容，到了跟前，打量着芳丁娘红扑扑的胖脸庞，欣慰说道：“灵儿，几天没见，气色好多了。”
　　“唉！”胖脸上的厚嘴唇发出沉重叹息，又指着现了身的芳丁，“这背时女娃，要是听我的话，我这病，十分也得好个六七分。”
　　“病嘛，急病急治，慢病慢治，凡事也不能急，得慢慢来。”
　　“道理是这样，唉！都进来坐吧。”芳丁娘在桌上添了几杯茶水，自己先坐了一面。
　　孟人成和芳丁合坐一面，人成娘紧挨着芳丁娘坐了一面，人成爹斜坐在一边，自顾自地鼓捣着烟杆。
　　芳丁娘把众人望了一圈，两片厚嘴唇又蠕动一番，“唉！我们都是熟烂了的人，也不藏着掖着了。人成和芳丁在一起，我不反对，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有感情。只是，人成爹娘那样的忙，不知听说了没。昨天，朱老爷来我家提亲了，要娶芳丁做小。自然，我没答应，也不会答应，只要人成还有心，就不会。”厚重闸门暂时关闭。
　　芳丁娘脸上平添了许多愁，长出一口气，单望着人成爹说道：“在一起是行，只是我们都得走。”
　　人成爹还未来得及生出表情，人成娘抢先惊问道：“这是什么情理？”
　　“兰姐，你是不知道，那朱老爷见了我家芳丁，眼睛都放光，要把她吃了似的。他什么样的德行，十里八乡哪个不晓得。怎么会善罢甘休呢。”
　　话音落地，众人齐齐地望向人成爹。只见他含着烟杆，微微摇头，好像要把脑袋里那些个字，摇一摇，摇出些好听的来。良久，咬着烟杆轻轻说道：“这事，还得考虑考虑。”
　　芳丁娘听这话，心里活泛了好些，看向人成娘，“这事不算小，是得考虑，只是也得赶紧，什么时候能有个准信？”
　　人成娘还是无法理解，也只得话赶话地回应道：“再迟也得明天吧，我们回去就商量商量。”然后又看着芳丁问道：“芳丁，你也愿意走吗？”
　　未等芳丁开口，芳丁娘抢先答道：“她肯定愿意呀，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了。再说她也看不得那朱老爷。”
　　话已至此，也不需要再多说了。又坐了一会子，两家就此散场。芳丁失了活泼，倚着门不言不语。芳丁娘倒是笑呵呵地送到屋场下面大路上，一再叮嘱尽快尽快。
　　孟人成内心被纠扯着，也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三人一路上沉默无言。
　　不知不觉地挨到了家中，孟人成泄了气似的趴在桌子上，斜着眼望着门口。人成爹朝着院子坐在门槛上，抱着烟杆鼓捣。人成娘趁着天还没黑，赶紧把碗筷锅灶收拾了。
　　那些充满整个世界的无趣之物，正悄悄地释放黑暗，将一切笼罩起来。孟人成被裹在重重黑幕之中，依旧睁着眼，关切地看着门口闪动的火星。忽然，那火星在空中一抡，随即湮灭在虚空中，“我看，还是你们走吧。”
　　“我们？”孟人成挣开黑幕的束缚，向虚空急切地回应道。
　　人成娘自作主张点亮了油灯，简陋的小屋顿时被微黄的光芒覆盖，黑暗都避退到光线不能及的地方。
　　“你和你娘，一起走吧。”人成爹自作主张地如此安排。
　　“凭什么！这地方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么？”
　　“按理说，哪儿都一样。但这儿，有你爷爷，太爷爷，往上的祖祖辈辈。我得顾着他们。“人成爹像理亏一般，软软地说道。
　　“哼！不为活人着想，偏要操那死人的心。”
　　“人成！”人成娘一声断喝，“越来越没规矩了，好好说话不行？”
　　“没什么好说的了。”孟人成一副无所谓的口吻，转到人成娘身旁，搂着肩膀，温柔地问道：“娘，你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我嘛……”人成娘感到很为难，看着孟人成眼中闪动的光芒，又望望人成爹孤独的背影，“我只怕是走不脱哟。”
　　话一出口，人成娘便在桌边坐下来，捧着脸。话一进耳，孟人成的心里瞬间空旷了，像是被抛弃的那种落寞感充斥其中。
　　“那么多的地，你爹一个人怎么种得完，只怕身体都得折腾坏。”人成娘哽咽着，“你长大了，出去闯闯也很好。”为娘的，心口总是不一的。孟人成还来不及琢磨。
　　“以后要勤快起来，她们娘俩都得靠你了。哼。”人成爹苦笑一声，“成家才知养家的难啊。”
　　孟人成默默地听着，脑子里渐渐生出一个联想：一个狗喘气式的人，老汗长流地挑着担，担子里蹲着两张苦脸，那担子一起一伏，晃荡不停，想放又放不下。
　　呼尽胸中的气息，心里慢慢紧缩起来，渐渐凝聚出一股恐惧感，其趋势逐渐加深加重。波及到步子也变得沉重，一声不吭地进了房。刚躺在床上，内心突然生出一些恼恨，都怪那芳丁的娘。
　　四月初三，天气依旧晴朗。人成爹娘一大早就出门干活，孟人成睡到快要中午才慵懒地起来。早饭倒是得吃了，懒洋洋地躺在院子里的荒草地上晒太阳，闭着眼沉思。芳丁前来探听消息，瞅见院子里的状况，便收敛脚步，轻手轻脚地猫到孟人成身边，一下子坐下去，将他当作了凳子。
　　孟人成本来正聚精会神地思考着，哪里注意外界的动静，被这突然一袭扰，更是吓了一大跳，心里厌烦至极，只是不好发作，便有些带气地责怪道：“你怎么这样？”
　　芳丁跪坐一边，不甘示弱，“我是什么样，你还不清楚？”
　　“我心里烦，别惹我。”孟人成板着脸，没半点讨好的意思。
　　“嗬，难道我心里是高兴的？”芳丁把领口一扯，“要不你看看我的心肝。”
　　听这么一说，孟人成觉得太难为情了，眼光慌忙避开，“你脸皮厚，我不跟你计较。”
　　“是啊，我就是个厚脸皮，也是个露骨的假小子。所以我才敢来问你呀。”芳丁倒没怎么生气，直直地逼视着孟人成，“怎么决定的。”
　　“我还没想好呢。不，不是，我爹娘还没想好呢。”孟人成着了慌，有些敷衍。
　　芳丁突然语气变得无比温柔，“成哥，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吧，不要忘了。”
　　望着她转身离去的坚定身姿，孟人成紧攥拳头，轻轻敲打着厚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