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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雅言篇 ...


  •   一
      雅言在集市中搭起旗子,放下桌子,摆上纸墨笔砚坐在桌前,便开始了一天的生意。她算是半个风水师,半个除妖师,更算是半个道士,总而言之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算什么,总之她在这集市中靠着给人调桃花为生。
      这芸芸众生,皆靠媒妁之命,父母之言,哪有的那样轻松就找到好人家的了,家世相配,性格相合,在这世上都是难得的事情。若是让她算上一卦,将文曲星调上一调,不论男女性格如何,长相如何,都能找到自己的中意之人,不出一月,必定是成亲在即。
      但是雅言的生意并算不得好,摆摊一天也不过只有寥寥几人来找她算上一卦,并且多半都是那些醉鬼,没钱上的了妓院,便来着路边摊看上哪家小姑娘便来调戏一番。若是有时候运气不好,上午就能碰见两三个,雅言就气得收摊回家,然而回到家中看见被追债的人打断了半条腿的夫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不如在外面受苦。并且她一收摊,地方便被人占了,后来再怎么委屈她也不过是趴在桌子上气恼一阵,便接着坐起来喊道:“来一来,看一看啊,算卦保管真,桃花保管撞!”雅言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嫁给一个这样的夫君,也没有想过自己的日子竟然过得如此凄惨。若是当初……算了,没有当初。
      那天来了一单大生意。雅言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短小精悍,肚子浑圆的男壮丁站在自己面前,他脸上横肉,嘴巴抿着,眼睛斜睨着雅言,像是来讨债的。雅言以为又是家里的那位欠了赌债,一时之间有点心慌,两条腿都有点打颤。
      “你能保证能寻到适合的亲事吗?”他问。
      雅言松了一口气,这才轻松道:“这位爷,咱们不是媒婆子,我也只能让您家少爷碰到一个合适的,并不是说能介绍一个合适的。”
      “那你便随我走吧。”他将一两银子放在桌子上,“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必定大赏。”
      雅言觉得这人说话奇奇怪怪的,但是看在这一两银子上的面子上,看在自己做了一天一个生意也没做成的面子上,看在家里都快没钱买米买面的面子上,雅言决定奇怪也要去试一试了。
      雅言跟着他走过西街,绕了一圈从一个小后门走了进去。从小径中转出去,雅言才发现这个园子十分深阔,满院子里影影绰绰都是些花草树木。那人带着她在花草中转来转去,才走到一个小院的门前,那是深红色的朱漆门,像是刚刚粉刷过的,在阳光下泛着油亮亮的光。打开门之后,那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小院,整齐的砖路上没有半颗杂草,沿着周围墙壁种着许多开得浓烈的黑红色的花,一团团,一簇簇,黏连着纠缠不清的红色,像是爆开一般。
      雅言抬头望去,房梁无言上都挂着白色的布,结成硕大的白色花朵,垂到门的两边。门敞开着,一眼便能看见厅堂上放着的黑色棺木,正上方放着一块灵牌。
      雅言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撞在那人身上,他用身体顶着雅言向前了几步。雅言扶着柱子,问道:“是让我给谁调桃花呢?”
      这时一个妇人从门外走来,她一身素缟,眼睑红肿,脸有些浮肿,看到雅言之后,竟显得有些兴奋。但是终究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她向雅言行了礼,颇为礼貌地问道:“姑娘能为我儿调桃花吗?”
      雅言看了一眼那棺材,疑惑地问:“不知道是给谁调桃花呢?”
      “我儿不过才十八而已,天降横祸。我儿还未状元及第,还未娶亲……就这么早早地……“说这她便扶在棺木旁痛哭起来,一声声哭得让人肝肠寸断。
      “那好,我便为贵公子调一调就是了。”雅言想着那一两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虽然没有为死人调过桃花,可是大概与活人也是差不多的吧。
      没有想到听到这话,那妇人突然正色,脸色严厉道:“姑娘,一定要找一个好姑娘来为我儿作配。”
      雅言愣了愣,道:“夫人,我也不过只能是给贵公子调一调桃花,是不能找一个人来作配的。”
      那夫人眼神一冷,语气都变了,道:“那你来做什么?既然不能为我儿作配!”
      雅言被这妇人吓到了,她一副雅言若是不能为她儿做配就要杀了雅言的架势,虽然雅言不知道她的具体身份,但是也知道是不能惹的富贵人家,并且,她想到自己家徒四壁,债主追债的场景,握着手中那一两银子,心中鼓起勇气,接下了这个活。
      一听她要接下这个活,那妇人立马又换了一副柔弱的语气,握着她的手,哭道:“那我先替我儿谢谢姑娘了。姑娘,可要看看我儿?”
      雅言本来想着不必了,一个死人她实在是没有兴趣去看,然而那妇人的样子十分热情,雅言竟一时推脱不开,半推半就着走到棺材边上,忍住难受看过去。
      他穿着合身的寿衣,脸色苍白,嘴唇红润,安静地躺在窄小的棺木之中,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看得见青白色的头皮,像是睡着了一样。睡得那样安稳,什么都不知道。雅言看见他,看见他挺翘的鼻子,薄薄的眼皮上面显出青紫色的血管。心中一空,脑海中的回忆猛地涌上心头,那本来都是些陈年旧事,她早就忘记了的。
      曾经那样熟悉的鼻眼,此刻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面前,没有气息,不说话,什么都忘记了。
      雅言使劲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二
      雅言万万没有想到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躺在这里了,由此她终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这是知州老爷的府邸范府,躺在这里的是范家独子范炎。雅言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他现在安静了许多,再也不会蹦着跳着闹着了。
      雅言一直觉得自己和他是孽缘来着,他是知府家的公子,她不过是流寇的女儿罢了。雅言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因为挣扎的缘故,手腕脚腕处被绳子磨出了血。周围有大概四五个人看着他,雅言不明白,为什么跟自己一般大小的小孩子也要被这么多人看着。一开始的时候,雅言只能远远地好奇地望着他。他生得平常,鼻子眼睛都没什么特别的,但是也是一个顶奇怪的男孩子。爹爹绑了他之后,他的父母过了七天都没送来一两银子,他则不吃不喝,倒像是要先把自己饿死的样子。爹爹气不过,叫人硬生生灌给他粥喝,他死命不喝,粥从他的嘴角一路顺着脖子流到衣服上来,他的四肢虽然被绑着,但是却拼命扑腾着。
      后来过了一个月他的父母也没送来银子,爹爹也不能放他回去,对他的看管便放松了很多,雅言也得以靠近他。他生着一副讨人喜欢的面容,虽然在山中显得有些脏兮兮的。一开始雅言与他说话,他都是不理的,雅言便硬凑着脸过去问他叫什么,家住哪里,是不是也没有父母,所以这么久才没有人来赎他?他不说话,雅言便自己自言自语的样子说给他听,雅言没有什么玩的小伙伴,山寨里只有她一个小孩子,其余的都是大人,爹爹也整日不知道忙些什么,根本没有空管自己。她就整日在山上东跑西颠,无聊的时候只能和花草说说话。她给他讲花草那些故事,迎春花和芙蓉花的恩爱情仇,相思树和松树的君子之交,捷俊草和红景天的相濡以沫……后来过了很久他才说第一句话,他愤着,一副受了欺骗的样子,“你胡说八道,迎春花与芙蓉花八竿子打不着,相思树和松树更是见不到面,这世上他更是从来没听说过捷俊草这种名字……”
      雅言这才知道他把自己说得都听了进去,高兴地解释道:“这些都是我自己给它们起的名字,因此你们外面是怎么叫的我不知道。”他则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道:“你一定是个傻子。”雅言有些生气,起身便走了。后来的时候,他一看见她就鼓着气瞪大眼睛不说话,再后来,反倒是他央求她,“好姑娘,讲给我听吧,上次不是说到红景天雨中求死吗?后来是怎么样子来着?”
      后来雅言求着爹爹不要捆着他,也让他在寨子中干些事情。那时候已经三个月都过去了,范府半点音讯都没有,就好似没有他这么个儿子一样,气得爹爹甚至想要杀了他。若不是雅言为他求情,他一定是已经死了。杀不杀他对于爹爹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爹爹要的是钱。雅言知道,爹爹许诺过有了钱就带着她去找娘亲的。虽然雅言觉得爹爹也不知道娘亲在哪里,但是若去找就是一定能找见的。
      那之后他倒是成了她的小跟班,她走到哪里都带着他。范闲其实一开始不是很喜欢她,可是他们俩是唯一能够彼此说得上话的人,凑活凑活,似乎也能忍的下去。有时候雅言也会问他为什么他爹娘不来赎他,他就会突然别过去身子一言不发,雅言便会道:“好了,好了,不问就是了。”
      “那我问你一个,你回答我,我就回答你这个。”他道,“你娘去哪了?”
      雅言挠了挠头,为难道:“其实我大致也不知道,大概,听他们将我娘随着一行商队上的山,后来生了我之后便走了。”
      他奇怪地看着雅言,问道:“为什么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一般人都是很忌讳的。”
      雅言反倒是困惑了,道:“是你问我的呀,并且,这世上只有你一人忌讳吧,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吧。”
      他眨眨眼睛,似乎是遇到了顶困难的问题,嘟嘟囔囔道:“我们那里一般都不这样的。”他有些后悔了,但是想到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便道:“我爹是知府,可是也是没有你爹要的那么多钱的,并且,我娘也并非是我亲生的娘亲,她平日里就不喜欢我,因为爹爹喜欢我,所以,大概他们就不愿意拿钱赎我吧,反正他们以后还会有儿子。”他尽量说得轻松而又随意,虽然说起来满腹委屈,但是一点都不能表现出来,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爹爹从小就告诉他要有城府,虽然他还不太清楚城府是什么东西,但是在这方面,他可不能输给一个小丫头才行。他拾起一块石子,狠狠地抛向湖里,那石子在湖面上跑动几步才落下水。
      雅言点点头,心里补充一句就是爹不疼娘不爱呗,眼睛看着那石子,十分好奇地问:“这是怎么弄得?”
      范炎有些失望,就算是他轻描淡写但是这也是很让人伤心的事情的,怎么她听一听就算是过去了呢,连半句安慰也没有。他抬起头来,愤恨道:“你娘是被抓上来的,你娘跑了,不要你了,你是找不到你娘的。”
      雅言看向他,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所以呢?很多孩子在肚子里就被杀掉了,上次有个叔叔娶的女人,那个女人带着他的孩子一起跳了湖死了,说是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能活着就很好了呢。”
      “那叫女子的贞洁。”他终于是找到了一个自己可以侃侃而谈的话题,正要说究竟什么叫做女子的贞洁,却被雅言打断了,“我不知道什么叫做贞洁,我就是奇怪,很多事情你就不能当不知道吗?”雅言问,“你这个人可真小气,就不能骗骗我吗?”
      他摇摇头,道:“我就是不骗你,是什么就是什么,爹爹说过,自己骗自己是掩耳盗铃。”
      “那你还不是爹不疼娘不爱的,被丢到这里来没人管!”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但是又想着这话是他自己说得,不能违背,只能转过身去,又拾起一个石子打在湖水上。
      那时候说着说着他们两个人就总是吵起来,大体不过就是因为彼此戳彼此的伤口,揭穿互相那点小秘密,互揭伤疤。雅言其实很多时候都想不通,他们两个人为什么总是喜欢揭穿彼此的那点小心思。结果后来他们两个人几乎是心有灵犀,语言在他们这里几乎都快成为了废话,只消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她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便知道她在干什么。那时候雅言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欢,喜欢在她的世界里太过朦胧了,她所知道的就是,她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他永远知她,懂她,他永远不会对她说谎,她什么都可以告诉他。
      十几岁的少年总是不会想太多,即便范炎觉得这里不属于自己,但是也和雅言凑活着将日子过了下去,习惯了之后,他竟也觉得这里还可以,毕竟没有天天冷着脸的父亲,不用天天看着母亲的脸色,不用天天看着自己那点碎银子想着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一串糖葫芦,没有人日日催着他读书背书,虽然有时候他也觉得这日子还不如天天去上学堂要来得好,但是大多数时候他和雅言待在一起还是很有趣的。雅言身上似乎有一种本事,能让所有枯燥无味的东西变成有意思的事情,就算是一根枯草,她也有本事讲出故事来。而他的乐趣,就是一点点戳破她的故事,惹她生气。
      三年,他在这里度过了三年的日子,可是他心底里知道他不能一辈子都留在这里的。
      他说过,他不能一辈子留在这里的。雅言也知道,他的确是不能一辈子呆在这里的。爹爹说过,他身子瘦弱,像个病秧子,干不好交代给他的很多事情,看管不好人,下山杀人举着刀半天下不了手,看着那些女人进男人们的房的时候,总是一脸痛心。雅言知道,他之前在山下学过很多东西,看不得他们这里的规矩,他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而那一天到来的时候,雅言会真心地为他高兴的,没有什么比待在一个不适合自己的地方更难受了。
      她也知道,他在这里的日子可以说是痛苦,雅言说自己若是知道下山的路,一定早就将他送下山了。每当这时候,他会眨着眼睛看着她,很是遗憾地说他也不记得下山的路,若是知道的话,他早就跑掉了。雅言嘲笑他,跟着爹爹他们下了那么多次山,却连路也记不清。他反过来嘲笑雅言,天天在山中乱跑,却是一个路痴。雅言说不过他的时候就会用拳头暴打他的头,直追得他满山寨跑才罢休。而范炎若是跑累了,就会摇着双手要休战,然而雅言只要让他喘上一口气,他甚至就会喝一口水喷雅言一脸,雅言这次就会端起一盆水朝他扑过去。那几年,爹爹说看见他们俩就犯愁,天天吵架,若是强行将两个人分开的话,两个人就会不停地哭闹。

      后来官府派军兵上山的时候,爹爹和他的兄弟们皆严阵以待,他们喝了血酒,点着火把,说是要和山寨共存亡。雅言点着火把也站在他们中间,她只是担心以后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母亲了,每次应对官府,爹爹就要掏出一大把银子来。
      那天范炎站在火把之下,手中抱着一把刀。那把刀是当初爹爹给他的,爹爹说他的爹娘不要他,那爹爹要他。他如今抱着这把刀,用右手细细地抚摸过刀刃,满是踌躇道:“我这辈子还没杀过人呢。”他将刀在半空中挥舞了几下。
      “我们会死吗?”雅言问,她其实还是有一点哈=害怕的,即便她知道不会的。
      范炎笑她,“永远不知道含蓄是什么样子,在这种时候就应该不说这种话才是。”
      雅言就点点头,许诺道:“若是明天晚上他要是带着伤回来的话,她就给他上药。”
      雅言藏在心中的一句话是,是你惹得官兵上山的吗?然而她却是问不出来这句话,向来有什么便说什么的她,在这一刻突然间就退缩了。
      “明天你就躲起来,要是结束了我就去找你,要是我们都死了,你就自我了断吧。”范炎一本正经道,“书中的女人都是这样的,谓之贞洁。先生说过,姑娘不能失了贞操一样,就如同战士不能失去家国。”
      “为什么?”雅言从他的手中抢过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几下,感觉除了凉凉的,疼疼的也没有什么感觉。“我就这样吗?”
      范炎皱皱眉,他说不清楚什么道理,但是感觉她应该是这么做的,但是姿势却有点别扭。他从她手中接过刀,道:“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一点也不好看,小时候看戏的时候,他们总是做得很好看。”他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左手右手都试了试,最后身子转了个圈,将刀慢慢离开自己的脖颈,含糊不清地问道:“这样是不是好一点?是不是显得更加悲壮了?”
      “我觉得你可能没有好好听先生讲,先生一定不是这么讲的。”雅言信誓旦旦道,“虽然我没见过先生,可是看你所说,先生说的东西一定是极有道理的,可是你做的这件事情,却是极其没有道理的。”
      范炎吐了吐舌头,道:“好久以前的事情了,你能记得很清楚?”他将刀放在脚边,“反正我是不怕的,有什么好怕的。”
      雅言也不怕,官兵她见得不少,每次都铩羽而归,这次又有什么不一样的。
      雅言没有想到这次却是和以往一点都不一样了,她本以为这次她和往常一样,只要在山寨待着,吃吃喝喝虽然担心一些,然后等着爹爹成功回来,顺便还带回来一些粉色的珍珠链子。可是这次,她听到的却是撕心裂肺的嘶喊声,刀枪相交的乒乓声,哀鸿遍野。从前雅言从未听到过这些声音,这次这些声音就在山寨的不远处,呐喊声,马叫声,火炮的轰隆声,都在雅言的耳朵边上响起。她吓得躲在角落里,盖上被子,听着外面的声音一抖一抖的。
      最终是范炎一把掀开被子将她拽了出来,他的衣服已经破烂,脚上已经丢了一只鞋子,另一只脚血淋淋的,头发散乱地披在头后,浑身上下都是血。他左手拿着刀,整个身子都筛子一般颤抖着。“完了,完了,这次真的是完了。”他眼神四下飘散着,有些惊恐,随即又回过神来,伸手拉起雅言,“我们走。”
      雅言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但是她将手交至他的手,冷冰冰的手。雅言冷静了些,嘴唇抖抖索索,“走,我们跑吧。”
      他们两个从官兵不知道的后门偷偷逃了出去,顺着小路一路跑下山,他们两个人跑得又快又急,一路跌了好几跤,每一摔倒雅言就后怕地向后看,使劲要站起来的双腿都不听使唤了,还是范炎将她背起来。
      她在他的背上一直说着,炎哥哥,我怕,我怕。他便安慰她,不怕,不怕,你爹爹他们正在前面打呢,咱们就只是先跑出来,一会儿他们就来接咱们了。
      他本来也是生得瘦弱,经过刚才一番打斗更是没了力气,背着雅言也是摇摇欲坠,最后双腿一软跌在路上。雅言和范炎两个人都跌在地上,用尽力气也爬不起来。两个人就坐在地上,四目相对,没有力气,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们两个人就坐在黄土小路上,夏日炎炎,郁郁葱葱的树林中时不时惊起一阵飞鸟,他们两个人一直哭着,哭着哭着没有力气就只剩干嚎了。
      他们觉得他们一定是要死了的,虽然不知道死是什么,虽然爹爹在那边等着他们,可是隐隐约约还是觉得活着最好的。
      于是知府大人带着兵追过来的时候,便见到自己三年未见的儿子和一个小姑娘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着。
      看着他们走过来,范炎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突然跳起来张开双手护着身后的雅言。他用着自己的最大的力气,使出自己能做到的最蛮横的表情,目眦欲裂,眼泪还没干就扯着嗓子喊道:“你们这群土匪,要是想动雅言就先杀了我!”
      而那时候范炎不过也是个孩子,他也怕死,那是年幼的她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他用着自己所有的勇气,趁着官兵们一动不动,悄悄冲着身后的雅言道:“快跑啊,快跑啊。”
      那年他十五岁,只想着雅言能跑出去就好了,因此咬着牙,呲着嘴,一副他们冲过来自己就同归于尽的表情。
      知府大人不由得一阵痛心,过了三年,他的儿子张开了,长高了,可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到现在才来救他。

      三
      雅言很难说那个时候究竟是怎么回事,总之知府大人将雅言和范炎都带回了府中。知府大人对范炎很是愧疚,几乎是言出必应,因此范炎要求把雅言留下,知府大人也答应了。雅言由此见到了范炎那个不喜欢范炎,但是却不管怎样也生不出儿子的母亲。范炎也领她去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那个女人总是躲在佛堂之中,跪在地上,手中总是捻着一串佛珠,谁也不见。
      他们两个人透过门缝看着,屋子里荡满了灰尘,光线像是一根根毛绒绒的丝线,那个女人则灰沉沉的样子。雅言看着却说,若是可以,她也想到这里面来念佛呢。这倒是把范炎吓了一跳,他将雅言拉走,说是以后再也不会带她来了。
      范炎的母亲从来不管他,范炎总是生病,回到家中比在山上生病的次数还多。而那个女人从来不管范炎,每次都是雅言在范炎的身边照顾着。每次范炎生病的时候都是雅言开心的时候,范炎一生病知府大人就不会为难他,雅言就能好好地和他玩一玩。其余时候,雅言都觉得很压抑。
      雅言说的是真的。她不喜欢在这里的日子,她所待的这个家,再也不像之前山寨中那样自由,做什么总是有人盯着,有时候做不好什么,范炎就会被叫过去挨上那个女人一顿骂。她再也不能和范炎像从前那样相处了,他们不能趴在桌子的两边互相给对方画猫脸了,不能随便的聊天了,范炎总是要背书,知府大人每天晚上都要检查他的课业。虽然范炎对她很好,总是在读书的时候偷偷给她做几个好玩的手势,偷偷给她藏她喜欢的水果,扯着都快要睡着的雅言,对着她背书,给她偷偷留着好看的绸缎来做衣服。可是对于雅言而言,她渐渐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她的爹爹是个劫匪流寇。范闲从来不允许她说自己的爹爹究竟是谁,搞得她像个孤儿一样。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爹爹便是被范炎的父亲知府大人所杀,曾经那些亲切的人,曾经给她编过花环的兄长,曾经抱着她摘果子的叔伯,都是死在这个看起来很是和蔼的人。所以后来雅言看着他,总是觉得怪怪的,即便他只是亲切地问她今天的饭吃的好不好。
      范炎似乎也有些变了,他只在自己有心情的时候和她玩闹,他若是一本正经读书时,她去玩闹时,范闲就会板起一张脸。他也不和她吵嘴了,不喷水,沉默一会儿,就回去继续背自己的书。他平日里那些纸墨笔砚更是当宝贝一样护着,雅言要是弄坏一点点,他就好几天不合雅言说话,看见雅言也和没有看见一样。他说,他要她明白,这些东西是她不能动的。雅言心中不服气,不能动不会拿嘴说吗?况且,凭什么她就不能动了,她若是心情好了,写上几个字可是要比他好上许多。雅言觉得他越来越像知府大人了,动不动吹胡子瞪眼,不让女人们动这个那个的。
      范炎没有做错什么,雅言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们都是没有错的。范炎说等他长大了之后,等到他有能力保护她的时候,他就不会再让她受母亲的欺负,他会带着她,自由自在的,也不用背那些无聊的东西了,他们倒时候就像在山寨样子相处,他现在受着父亲的限制,不能随意干很多事情,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对她了。
      雅言知道他会做到的,他向来说什么都是能做到的,可是雅言却是不能再忍了。
      那天雅言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将自己的衣服和一些金银细软收拾好,在半夜的时候默默离开了范府。他们对她很好,可是她长大了,知道不能自欺欺人,知道这个世上有很多东西是和小时候不一样的。她一边走一边哭,看着范府的大门,心如刀割,以后再也没有人陪她斗嘴了,她的炎哥哥,就此与她毫无瓜葛了。

      四
      雅言觉得自己从来倒都是一个豁达的人,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事情磨磨蹭蹭的,一直都是说断便断。她一向觉得这样是最好的,尽管有时候会偶尔心痛,但是大多时候日子都是过得逍遥自在的。离开范家之后,她跟着一个师傅学算命,学捉妖,知道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秘术,虽然没有一个会用的,也学着师傅的样子在路边摆个摊。后来,她遇见了现在的夫君,他看起来还可以,人也算勤恳。雅言觉得自己差不多到了出嫁的年纪,便嫁给了他,嫁给了他,雅言才知道自己识人的能力真的是不怎么样。婚后生活,一地鸡毛,根本不是她所想象的样子,不过没关系,她向来都清楚,人生和想象是不一样的。
      只是她从未忘了她的炎哥哥,她虽然嘴上从来没叫过他炎哥哥,可是在心里一直都觉得他只是她一个人的炎哥哥。她的炎哥哥,得好好地生活着才好,是不能受一点委屈的。所以她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虽然见不到炎哥哥,可是也能偶尔听到关于知府大人的公子的消息。她的炎哥哥,还是像以前一样体弱多病。她的炎哥哥,现在读书很好,被老师很是夸赞。她的炎哥哥,就是还没有娶亲,雅言那时候觉得,他若是娶了亲,自己的心愿也算是了了。
      她曾经去看过她的炎哥哥,只不过他的炎哥哥不认识她了。她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和小时候自己的面貌相去甚远。她是跟着师傅一起去的,是为了给范府调风水。她跟在师傅身后,一路瞟着站在知府大人身边的范炎。他个子高了不少,只是瘦瘦的,脸依旧是白白的。他一声不吭,除了必要的时候才出来说上那么一两句话。说着说着,他便会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弯下腰轻轻地咳嗽几声,抬起头的时候,面色通红。雅言着急地给他提过帕子去,他犹疑地看着雅言,摆摆手,道:“谢谢。”
      他说话的声音也是弱弱的,雅言心中着急,脱口而出“你怎么把自己……”话一出口,她才觉得不妥,她的岩哥哥不认识她了,她是个陌生人,还是一个炎哥哥根本不相信甚至有些厌烦的看风水的人。雅言改口道:“风急,公子多穿些衣服出来才是。”
      他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她说话的样子,只是抬眼看向知府大人,说是自己要回去读书了。他看也没有看雅言,便离开了。他的背影单薄虚弱,像是风一吹就倒的样子。雅言看着他,看着他一直离开,心中如刀割一般。
      她终于是忍不住,跑上前去拦住他。他明显被她吓了一跳,身子晃了晃。
      “有人托我给公子带一个消息。她说,她现在在自由的地方,在她感觉开心的地方,公子不用惦念了。”她说完便要走,他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抓住他,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她,“是谁让你送的信儿?”他的眼泪流了出来,“她在哪里?”
      雅言几乎要哭了出来,可是她还是控制住了,她用力冷静说道:“她在她开心的地方,公子也在开心的地方,这不就好了吗?”说完之后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他,跑开了。她不能再看他的眼睛,她怕自己忍不住告诉他,我就是雅言啊,你怎么这么傻,看不出来呢!
      雅言不是没有后悔过,若是当初自己再忍一忍,说不定和范炎在一起就真的是想象中的样子呢?自己当初终究是太小了呢,想来想去,还是炎哥哥最是可靠的。
      而如今在棺材中看见他,雅言竟觉得一时有些恍惚。细细想来,她与范炎,照做很多人的说法,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吧。他变化了许多,雅言想,若是当初她没有走,说不定他们也能和和美美地过一阵小日子,也不至于如此在这种场面下相见。那说不定他也不会死,她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像现在一样日日为生计发愁,就算是他死了,她也可以送他最后一程。
      “炎哥哥,好走。”如今的她也只能这么说了。
      她低着头,默默将眼泪收了回去,问道:“不知道公子是因何而死?”
      这位夫人大概是范炎的亲生母亲,便是当初年少的时候在偏僻小屋里念佛的妇人。雅言细细地打量她。范炎其实长得很像他的母亲,肤色白皙,平滑,眼睛大而有神,神色总是平和冷静,一行一动之间平平缓缓。
      “我儿,是,被人着了魔了。”她说着说着就趴在棺木上哭了起来。“他本来就身子瘦弱,还被流寇虏去好多年。好不容易回来之后,多年前,有个与他从小长大的姑娘突然离开,那之后我儿便时常半夜惊醒,再后来便生了病,再后来,那年他爹请了个看风水的,将我儿推倒在石头上,那之后,我儿便病得更加重了,再后来,我儿便成了这个样子。”她瘫在地上,头靠在棺木上,闭着眼睛哭了起来。
      雅言吃了一惊,以前的她未曾想过自己走后他该怎么办,她当初只以为他在家中,有着丫鬟婆子们伺候着,有爹爹爱护着,自己走了也没有什么大碍。自己不过也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妹妹罢了,能对他产生什么影响呢?并且当初自己那一推,并没有用多大的气力,怎么就会伤到他了呢?她万万没有想到,他的病也与自己脱不了关系。
      她大喘一口气,一时有些站不稳,一只手捂住胸口感到钻心的疼痛,伸手扶住棺木才没有跌倒。原来是她的原因。她不应该走,当初的她以为,她走了才是最好的选择,不用纠结,不用难过,不用恨,若是总是相见时带着愧疚愤恨,还不如分开了好。走了的她也不应该为着自己心安非要来看一眼他。
      “好,我必定会为公子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的。”雅言道,她闭着眼睛,眼泪一滴滴流下来,落到他苍白的脸上。

      五
      其实雅言哪里知道去哪里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呢,她之前从未涉及过关于冥婚的事情。她回到家中,家里的那位夫君正在床上龇牙咧嘴,他的腿被追债的人打断了,已经躺在床上半月有余。
      一回来,他就问:“今日可挣了些钱了吗?”
      雅言点点头,默默地将一两银子放在桌子上。她的夫君眼睛发光,伸长胳膊要去抓那一两银子,雅言默默地将银子挪得远一些,问道:“你身边的朋友,有义庄的人吧。”

      雅言一路看过去,那些女子都刚死不久,只是有的是溺死,有的是难产而死,不管怎么想,都配不上她的炎哥哥。雅言想着,要不自己一头撞在棺木上,随他去了算了。可是她左思右想,自己终究是没有勇气一头撞死,大概自己真的是一个无情之人吧。
      她正打算离去,却在门口突然被绊了一跤。之间门口处,也停放着一具女尸。她撩开帘子,只见那女子面容姣好,眉间一点红色,隐隐约约发着光。雅言细细看过去,用力将她眉间的红色石头抠了出来。那红色石头看起来价值不菲,雅言收起来,接连道了好几声对不起。只见原来红色石头处,白骨露出,十分吓人。
      “我要这个。”雅言道。
      那人有些为难,这女子是有人托付给他保管的,说是三日之后便要来取,若是发现这女子不在了,他可是吃不消。
      雅言笑道:“不然还能杀了你?”
      看管人讪笑道:“还真能杀了我。”
      雅言不肯,三日之后又来,之间那尸体还放在那里。偏偏奇怪的是,那尸体不烂不腐,面容也没有任何变化,像是还活着只是睡着了一样。
      这次雅言放了一两银子,那看管人终于是同意她将尸体带走了。

      范炎的母亲很是满意,雅言便将那女子的尸体留在那里。夏日炎热,已然不能再等,当下便决定第二天下葬。
      雅言一直很是奇怪,知府大人不知道去了哪里,范府上下似乎就只有这小院中弥漫着一股丧葬范围,其他地方似完全没有知府公子亡去的样子。雅言已经不止一次感到奇怪,然而问下人也没有人回答她,只说是知府大人的家事,叫她不要瞎管。
      那她便不管就是了,总之也不关她的事情,她现在只要等着范炎下葬就好了。他活着的时候,她不能陪着他,那么他死了,她便找了一个好看的姑娘陪着他就是了。阴曹地府,他也就不会孤单了。
      她为她换上嫁衣,细细地画上眉毛,用花钿盖住她眉间吓人的白色,为她轻点朱唇。她心中想着,炎哥哥,你一定会高兴的,她叫承景,她比我可要好看上许多,看起来性情也要温柔许多,不会再像我那样和你耍嘴皮子。她这样说着,就好像看见了她的炎哥哥和承景在一起成亲的样子,突然心中酸涩,竟然有一点点嫉妒,真是可笑,活着的时候自己走了,死了自己倒是跑过来嫉妒了。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尸体,半夜在她眼皮子底下被人偷走了。
      那人虽然怀中抱着那女子的身子,却跑得极快,雅言一路追过去,追到城外,追到一处山洞中,追到断崖处,那人却突然跳了下去。
      雅言咬咬牙,也跟着跳了下去。
      不管怎么样,她不能让炎哥哥无人相伴。实在不行,自己就去阴曹地府找他。

      雅言没有死,她迷迷糊糊进入了一片密林,她被困在这片密林之中。她不清楚时间,只知道自己在这林中走了又走,太阳东升日落的次数数都数不清。她最后才找到一条通往山上的小径。她随着小径走上去,看见一个简陋的楼牌,那上面写着“冰清堂”。

      阿梦正低着身子洗刷那面鼓,感到身后一股寒气袭来,再一动,身后有尖锐的东西抵着自己的腰间。阿梦吓了一跳,慢慢转过身来,一个姑娘正手持着剑,一脸不快地看向自己。
      阿梦想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的,她反倒是好奇地用手摸了摸那把剑,又上下打量那姑娘一阵,道:“活得久了,真的是什么都能见到了。”阿梦用手将她的剑拨到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为何而来?”
      阿梦的反应出乎那个姑娘的意料,显而她也有些慌乱,剑尖都晃了几晃,结结巴巴道:“你们这个鬼地方,你们把承景姑娘的身子藏到哪里去了?”
      阿梦笑道:“你是来寻人的?那我得给你找一找,若是她在的话,你顺便还可以带走她呢。”
      “你说什么!”她的剑尖又颤了颤,“我是来寻,来寻……”看着阿梦过于单纯和清澈的目光,她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过了片刻,她低下头咬咬牙,别过头去,似乎对于自己做的事情都觉得不齿,“那姑娘已经死了。”
      “嗯嗯,我自然知道她已经死了。”
      “所以我要找的是尸体。”
      “我知道,我知道。”
      “你这里难道是义庄吗?有很多尸体?”
      “啊,也不算是,就是有那么一点神奇的东西。”
      “那让我看一看,挑一条吧。”
      “你要挑什么?”
      “我要为我家哥哥配婚。”
      “配什么婚?”
      “冥婚。”
      阿梦愣了愣,眨了眨眼睛,问道:“这是什么?”
      雅言说着便要闯进去,阿梦没来得及反应,倒是师傅及时地挡在门口。雅言匆忙之中退后几步,将剑提起指向师傅,怒道:“就是你将承景姑娘的尸身偷走了,快快还我。”
      “你休想!”师傅突然大喊,一掌将雅言推到地上。
      阿梦吓了一跳,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师傅如此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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