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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子宁篇 ...


  •   一
      子宁是被炮竹声音吵醒的,不过刚过子时,外面就噼里啪啦响起来爆竹的声音。子宁在被窝里睁开眼,迷迷糊糊看着窗外的星星点点,听着外面人群的吵闹声音感到头疼。她一直在修改昨天作的画,刚刚才睡下,不愿意起来。她对守夜没有兴趣,她只担心师傅留给她的作业能不能按时完成。
      她睁开眼睛,看见烛光下自己画了一半的画和高高摞起来的书。师傅这次让她画双生花,可是她从未见过双生花,因此查了很多古籍。传说双生花长于魔道疆土魅夹道中,花瓣纯白,一株二艳,并蒂双花。双生花一蒂双花,同时开放,最终一朵花一朵湮灭,另一朵可以用自己的湮灭换取另一朵的绽放。不过这花只存在于传说中,并且魔道已经销声匿迹许多年了。
      她看着画出了一会儿神,觉得应该去向师傅道一声福,便磨磨蹭蹭地起床,拿着画出了门。
      果然子沁站在师傅一旁,她穿着一身嫩粉色衣服,手中高高举起一盘果子莓,寒风中她的手被冻得通红,但是她的眼睛却是明亮而又澄澈的,没有看向烟花,而是抬头看向师傅齐安,她软软糯糯的声音响起。“师傅,再吃一颗吧。”齐安低头看着她,温柔地笑着,用手拾起一颗放进自己的嘴里。
      几乎全门派的人都是喜欢子沁的,或许是因为性格讨喜,或许是因为长得可爱。可是若论若风派的弟子,她却是极为不合格的。若风派的弟子身负保护天下苍生的任务,以画为器,画既可为牢困囿妖孽,也可以将画中景物取出攻击或迷惑敌人。可是子沁的画,连在人间当一个画师的水平都是远远不够的,月试时是全派倒数第一。子宁想不通,月试中,她拿了全门派的第一名。照旧例,她是要被师傅收为入室弟子的,。为何师傅偏偏要收她当入门弟子。
      原本那个位置是她的,本来是她可以站在他的旁边,可以在他写字时为他研墨,在他困倦伏倒在书桌上的时候为他披衣,在他口渴的时候递上一杯茶水,在他旁边站着,仰望着他。她拼尽全力,没日没夜地学习作画,就是为了站在他旁边。作画最好的是可以成为他的入室弟子,可是他却为了子沁破例了,顶着全派人的非议,顶着全派人的反对,顶着全派人的不满,他为她破例了。
      子宁摇摇头,用力握住手中的画,走向师傅。
      “师傅,这是弟子昨日刚刚修改的。”
      齐安认真地看着画,犹豫了一会儿,想着她几天几夜为了这画没有怎么好好睡觉,委婉道:“你还是多歇息歇息,多查查古书再画吧。”
      “师姐肯定能画好的。”子沁插嘴道。
      子宁道了个福:“师傅,新年安康。”
      师傅冲她笑了笑,他的笑容依旧是那样的温柔,只是这笑容与对其他弟子的并无区别。
      离开的时候,她隐隐约约听见身后的子沁和师傅在探讨如何将妖怪锁进画中。子宁在心中讽刺,你这辈子也学不会如何作画,何谈将祸乱人间的妖孽锁进画中,就算你是师傅的入室弟子,你也不能成为他的骄傲的。
      子宁恨,子宁要如何才能不恨呢。师傅对自己永远都是与其他人一样的温柔模样,浅笑着,很少生气,说话掷地有声。可是对于子沁呢,师傅笑起来眼睛里都会有点点星光。子沁做事情晕晕乎乎,不知道什么纸配什么样的墨更好,不知道果子莓其实是师傅最讨厌吃的水果,提不起画笔,拾不起剑,画画的时候最爱困的就是她,一下课就跑去厨房找吃的也是她,甚至用幻虚镜偷看师傅洗澡。可是师傅的生气从来不过是挂在脸上一个时辰都到不了。所以子宁不喜欢子沁,偏偏子沁永远是那样人畜无害的模样,一遇到点什么事情就装作可爱的样子,偏偏一脸无辜地来问她:“师姐,我是哪里做错了什么吗?师姐为什么这样讨厌我?”
      子宁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响才道:“因为你,太不认真。”
      子宁觉得她的眼泪大概是不值钱的吧,子沁当下眼睛里满是泪水,好像是很委屈的样子。那天子宁受到了全门派一大半男弟子的白眼,甚至有师哥愤愤不平,来找子宁要个说法。“子沁如何不努力了,子沁每天都学习到半夜,每天是最早起床学习的,为了配得上师傅的入室弟子这个名号,你知道她付出了多少努力吗?”
      伶牙俐齿的子宁第一次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为了配得上这个名号她付出了多少努力?她白白的得了这个名号还有脸来说她要为此付出多少努力。更让子宁气愤的是,子沁还来跑来替自己说话,搞得自己不原谅的话好像自己实在是小心眼。

      二
      子宁在师傅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说话的声音语调她都早已经在脑中过了千百遍,执笔的动作,手腕的轻轻抬起,腰背挺直,她总是希望师傅能多看自己一眼,然而师傅的目光却永远从未在她身上停留过。唯一让子宁高兴的是,那副她画的双生花被师傅挂在了卧室内,子宁经常见他站在画前痴痴地望着画。
      子宁永远在他的身后注视着他,后来子宁也想开了,这世上总有很多不得圆满的事情,她没有子沁的本事,那么就算是一辈子,只要能默默地注视着师傅,她也是满足的。那个背影也足够她珍藏一辈子了。子宁从来不怀疑子沁对师傅的爱慕之情,唯一让她感到嫉妒到发疯的师傅对于子沁也是同样的爱慕之情。子宁恨,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她尽量避免和子沁见面。
      子宁依稀记得当年他领着她的手走进若风派,他给她起了名字,叫她子宁,她是他收的第一个女弟子。他经常对她笑,笑容慷慨大方,她生病的时候会守在她身边照顾她,会叫她准时吃药,会给她带一些好玩的玩具,会无微不至地关心她,会执着笔抓住她的手教她一点一点画下去。她是师傅的小跟班,师傅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师傅不喜欢谁她就毫不吝啬地表示厌恶,师傅说她要成为若风派最优秀的弟子,她便没日没夜地学习功课,她犯错的时候,师傅总是将她护在身后,说没关系。在子沁出现之前,十年的朝夕相伴,她一直相信自己会是他的入室弟子。
      可是子沁一来,所有的都变了。从前只注视着她的师傅总是看着子沁,用着当初她注视子宁的目光。子宁听师伯们说子沁是师傅的克星,因此她很是讨厌子沁,更讨厌子沁抢走了她的师傅。
      可是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大概是午夜时分,齐安把她叫到房中,开门见山地问她:“那件事,是你告诉掌门的?”
      子宁隐隐猜到师傅派中所传师傅与子沁的事情,她摇摇头。师徒恋是禁忌,就算她恨子沁也不会用这种拖累师傅的法子。
      “真的?”齐安问。他的目光中充满了不信任。那一瞬间,子宁突然意识到,其实师傅是都知道的,师傅什么都知道的,师傅知道自己对师傅的感情,所以才一直以来冷脸相待。
      “师傅。”她抬起头来,“徒儿哪里不如子沁呢?”她心中何尝不明白,这种事情哪里有如不如之分,感情的事情最是莫名其妙,可是她偏偏就是不甘心。
      可是齐安只是盯着她的眼睛,半响才道:“我与沁儿之间什么都没有。”
      “师傅在欲盖拟彰。”
      “不,我没有。”
      “今年的时候师傅喝醉了酒,我听得清清楚楚,师傅说若是来生定不会做子沁的师傅,而是要做……”
      “住口!”齐安脸色铁青,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手上青筋暴露。“你胡说什么!”他不愿意承认,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他以为谁也看不出来,他以为他只要看着她便好。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可是却抑制不住自己的心。
      “所以,徒儿想知道,为什么偏偏是子沁呢?”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吃了一惊,自己这是在做什么,说好了要一直藏起来的,说好了这辈子也不要说出来的。
      齐安整张脸都变得更加紧张,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又不敢再问一次,他沉默着摆手,叫她退下。子宁自知失言,正要退下,突然门被人一脚踢开。为首的是掌门,后面跟着五大师傅,他们目光炯炯,一副来捉奸的样子闯了进来。
      因着半夜她身处师傅的房间之中,子宁受到了处罚。但是她心中反而有一些窃喜,师傅至少会对她愧疚的吧,就算是不喜欢,可是愧疚总是会有一点的吧。可是当她被带出去的时候,当她看见子沁站在门外,一脸内疚地看着她,那一刻她听见自己的心碎的声音,像是寒冬将至,彻夜无眠。
      她被关在牢笼中,受尽天雷折磨,摄魂鞭打在她身上,一下又一下直到没有知觉。她饥寒难耐,下雪的时候,她伸出手去就着雪花,雪花在她手心中融化成水,小心翼翼地喝下去,将手心湿润的地方舔干净。冷得时候她缩成一团,她以前从不知道自己能够缩得那样小,全身都紧紧地贴在一起。有时候,实在饿得不行了,她就将身上的衣服扯下来塞进嘴里。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过去的,在没有食物没有水的情况下。后来夏天到来的时候,掌门将她放了出来。她本来是应该被驱逐出门派的,可是据说师傅为她求了不少情,并且帮她承受了不少天雷。
      她说不清楚是感激还是憎恨,睁开眼睛看到子沁的时候,她想起当初自己被带走的时候她的目光,用手抓住子沁的手,像是要将她的手握碎了一般。她张口想问,想问是不是都是师傅安排好的,是不是他们故意的,可是她却是问不出来,她不知道若是自己内心中想要的答案,那她要怎么才能接受呢?可是子沁倒是先说了,她说当初不过是一个意外罢,不是谁刻意设计的,谁也没有料到掌门会在那天破门而入。子沁哭得梨花带雨,真情实意,子宁不能再说什么,她暗暗舒了一口气,躺在床上,感到了安心。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自欺欺人,她太累了,不愿意多想这些。

      三

      子宁的手逐渐变得有些不利索起来,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来画画,希望可以恢复到原来的水平,但是后来她发现,虽然双手有些颤抖,但是颤抖的曲线也有不一样的美,并且她现在已经能够自如地控制被锁进画中的动物。她有一个疯狂的想法,或许某一天她可以把一个人锁在画中,上一个做到这件事情的若风派弟子被掌门当场打死。
      近些天世道不是太安稳,魔道隐隐有要卷土重来的意味,各方人士都进入戒备状态。子沁依旧在她身旁照顾她,师傅每天奔波劳累,但是都会抽空来看她,但是她知道师傅不过是来看子沁的。有时候他们二人会在小院子里坐一会儿,甚至看着天都能看上许久。子宁不知道天有什么好看的,那一杯茶水喝上半天都不见底,两个人看似隔着距离,但是心却是靠在一处的。每一次,她看到这样的场景,都感觉心如刀割。子宁不觉得自己是个大度的人,她也知道自己每天对子沁鸡蛋里挑骨头,可是她做不到温柔以待。即便她算是为他们的爱情打了掩护?有时候,夜半时分她从睡梦中醒来,总是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她并不是善良的人,她是小气的人。
      子宁一直安安静静地养伤,等到伤养好之后,她才知道,子沁要被关到九重之末。子沁自出生伊始身上便带着魔气,魔气一旦散发,会使万物枯萎,生灵涂炭,师傅当初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将她收作入室弟子,是为了压制她的魔气。可是如今魔道重返人间,子沁发起狂来误伤了多名弟子,大家便都忧心忡忡起来。但是还好有师傅护着她,师傅将她关在自己的房门中,要是想要动子沁一根汗毛,就先杀了他再说。
      子宁有时候想,师傅真是重情重义,可是子沁天生妖气,这份情谊应是错付了。她也曾劝过师傅,天生妖气是不可遏制的,劝师傅还是尽早放手的好。可是师傅一听这话,原本严肃的面容立马变得恐怖,他的眼球都是颤动着,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像是一只准备好战斗的狮子。子宁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子宁做出决定的那一天,冬天又一次到来了。白茫茫的雪地中,大概十来个人被整整齐齐放在地上,大雪沸沸扬扬落下,落在躺在院子里的师兄师弟的身体上,像是一块白布。明明昨天的时候他们还蹦蹦跳跳着说着一定会得胜回来,定要将那群魔道中人打得找不到北。可是如今,他们每一个人都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不言不语,感受不到寒冷,雪覆在他们的脸上,越来越厚。子沁则躺在温暖的房中,她暂时被师傅用法术困住,面色发紫,口中呢喃不停,也安静地躺在床上。
      子宁从后面的窗户偷偷爬进师傅的屋子里,在子沁的床边张开白色的纸,在那张她梦寐以求的书桌上为自己研墨,一下,两下,三下,原本干净的研慢慢地积满了墨,墨水溢了出来流了一桌子。她看向守在大门口师傅决绝的背影,他正低着头看着子宁当初画的双生花。自打子沁发狂之后,师傅便经常盯着那张双生花看,就好像那里面有能救子沁的秘密一样。
      子宁提起笔,蘸墨,下笔……
      子沁,不要怪师姐,你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
      子宁将子沁锁进画中之后,齐安大怒。他拿剑紧逼子宁,叫她把子沁从画中放出来。齐安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左手拿着画,颤抖着。“你,把她放出来……”
      子宁跪在他面前,哭着:“师傅,子沁不能留啊,她魔气附体,总有一天会不受控制的。”
      “你是嫉妒,你嫉妒我爱她,嫉妒她,你这是嫉妒!”齐安吼了起来,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已经半白,散乱在头上,脸上生起道道皱纹,在脸上沟壑四横着。
      子宁因为违背师命被摄魂鞭打上八千鞭,被逐出师门。行完刑之后她被扔下悬崖,她轻轻睁开眼睛,能够感觉到悬崖边的冷风,能看见师傅仇恨的目光,紧接着她感觉身下一空,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面一片黑暗,只有她一人。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听见前方传来淙淙流水声,那声音急促,阴沉,像是在暗林中匆匆略过的黑衣人。她又往前走了走,声音反而消失了。但是在黑暗中倒是突然出现一片小小的白色,她凑过去,那是两朵并蒂白色花朵,它们挤在一起,挤嚷着。过了一会儿,其中一朵花的花瓣皱缩起来,渐渐缩小枯萎,花瓣零落湮灭在黑色的土壤之中,而另一朵花则从花蕊中渐渐泛红,不过一瞬间,变成了嫣红的花朵。

      四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趴在她的床边睡着了,床边的烛火微弱的摇曳着,周围黑漆漆的一片,阴冷而又潮湿。她想坐起来,却感觉到身上一阵疼痛,这才想起来刚刚经历过鞭刑。那个男人这时候抬起头来,他深目高鼻,眼睛幽蓝闪着光,看见她醒了,很是高兴地将一杯水放置在她的唇边。
      大概是世事难料吧,她身处魅夹道,是魔道聚集之地,救她的是魔道的一个弟子,芮旭。芮旭说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完好地躺在草地上,全无血色,他还以为他碰见了僵尸。
      后来她身体好多了之后,芮旭带着她出去透风。在集市上,他带着她四处转悠,街上的每个人他似乎都能说上那么几句话,和老板杀杀价,看一场戏,坐在茶楼里喝几口茶。她便在身后跟着,不言不语,必要的时候就露出微笑。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于魅夹道的街道很是熟悉,好像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一样,想来大概是自己病糊涂了。
      唯一奇怪的是,自那以后她的体温便会随着温度的变化而变化,冷的时候她的身体会变得冰冷无比,热的时候她的身体便会变得发烫。她的皮肤变得苍白无比,泛着一些青色。
      芮旭说他不逼她留在魔道。可是天下之大,她却是找不到一个地方容得下自己了。那件黑色衣服躺在床上,她坐在床边看着它,用手轻轻抚摸它略略有些硬的布料,她不由得感到可笑,自此以后她再也不是若风派的弟子了,当真是世事难料。
      但是她却是不忍杀无辜之人,也不愿意杀原来的师兄师妹。芮旭知道她心软,每次都指派给她一些不痛不痒的任务,尽管如此,她堕入魔道也人人尽知。然而终于是有一天撞见了师傅。
      他骑着那匹白马,走在黑色的土壤之上,一切像极了多年前。同时,子宁看见,子沁也骑在一匹白马上,他们二人并行着。子沁面色和善,看起来气色不错,脸上带着微笑。
      第一次在战场上针锋相对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难堪,齐安只是冷笑着,似乎早就料到了子宁的样子。子宁,步步退缩,可是他对于子宁却是招招狠厉,绝不留半分生机。“有你这样的徒弟,真是让为师蒙羞,今天我就来清理门户!”
      她作为子宁的时候,即便师傅没有那样喜欢自己,她也未曾想过他是这样的不留情面,就好像他们素不相识,不过是敌人罢了。她看着他,他的相貌与十多年前并无变化,可是那副面孔却是,让她难以接受。她没有杀过人,她是为了若风派的弟子着想,她没有犯若风派的禁令,一直以来她都兢兢业业,想要成为最优秀的若风弟子,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可是他却说她是逆徒,说她罔顾师命,将她赶出若风派,将她扔下悬崖。
      “师傅,徒儿究竟做错了什么?徒儿做的最错的事情,就是,爱上了,师傅。”
      如果说之前她有过希望,此时她已经心如死灰,不知道这么多年自己活着的意义何在。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齐安,看着齐安向他飞过来,看着他挥掌向自己袭来,看见他掌心的纹路那样的清晰。突然,她眼前一黑,身前感受到重重的一疼,整个人都向后跌去,芮旭飞过来挡在她身前。
      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时候,他骑着一匹白马,从烧得只剩灰烬的黑色中走过来。在弥漫着苦涩的烧焦的味道之中,他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气息。几乎是一瞬间,所有的小孩都涌了过去,他的周围一片黑色。他从身后取出一个袋子,将里面的碎末抛洒,大家一哄而散,趴在地上像狗一样用手,用鼻子,用嘴巴去找那些碎末。子宁站在远处,伸长脖子想要嗅一嗅他身上香甜的味道。或许是因为她站在一片空地之中,与那些小孩格格不入,或许是因为她的脖子伸得太长而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骑着白马,走了过来,冲她笑了笑,对于生活在太久恐惧中的子宁而言,那是她这辈子见到的最好看的笑容,温柔而没有杀戾的味道。
      可是如今,他却要她死。

      那次一战,魔道全败而退,死伤半数。
      那日子宁坐在芮旭房间的角落,芮旭躺在床上,呼吸虚弱,子宁听着,滚烫的眼泪落到地上。在师傅心目中,在她将子沁锁起来的那一天起,他们的师徒情分原来就已经缘尽,而她竟然痴痴傻傻直到今天才认清这个事实。

      五

      子宁自此以后彻底忘记了自己曾经是若风门派的弟子,若是有人问她从何而来,她便说自己记不得了,可能是从小便在魅夹道长大吧。后来子沁体内的魔气终于是没有镇压住,她变成魔王的那一天,天色巨变,漫天黑沙,血月再现。他们老早地便在魅夹道迎接她,她是上天赐予魔道的希望。跪在那里等待的时候,子宁感到好笑,自己果然这辈子都是争抢不过她的,她一入师门,便夺走了师傅对自己的所有宠爱,她一入魔道,便是魔道之主。
      子沁变了许多,不爱笑了,冷着眼扫视他们所有人。她的长相与之前变化了许多,眼睛不再纯洁无害了,反而像是冰冻的湖水。子宁知道,这与齐安也并不是完全无关的,纵使他护着她,难免暗箭难防。子沁说她倒是对于魅夹道更是熟悉一些,似乎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一样,在梦里也是梦到许多次。
      子宁不过是魔道的一个小喽喽,在魔道与若风派的大战的时候,子宁跟千千万万个魔道弟子并没有什么区别。在那场大战中,子宁第一次看到子沁和齐安之前的怨恨。她能看得出来,齐安很是在乎子沁,他们二人对决的时候,皆手下留情。子宁有点困惑,不知道这场战争的意义何在,这样的话,干脆若风派和魔道联姻好了,倒是后天下太平,皆大欢喜,他们也不用以天下苍生为借口互相伤害了,毕竟天下苍生也不希望平白无故地打仗。她跟芮旭说这话的时候,很是轻松,可是芮旭看着她,却说:“阿宁,你什么时候才能放下呢。”
      她摇头,说:“我已经放下了。”
      那次战役,说来好笑,实在不是子宁心目中想象的大战。战争以子沁被齐安一剑刺死而结束,而她被抓回了若风派。
      当她眼睛上的布条被摘掉的时候,光亮的灯光刺着她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为其难地睁开眼睛,看见她曾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齐安的卧室。很多年前,她也自如地在这间房中走来走去。墙上挂着她曾经画的双生花,只是其中一朵已经枯萎成了一团皱巴的白纸,而另一朵则是血一样的颜色。在中间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张象牙白色的床,上面铺满了白色的花朵,是千万朵双生花。子沁则躺在其中,她面无血色,分明是已经死了的。齐安就站在她的旁边,他的手轻轻抚摸着没有温度的她的脸颊。
      “现在,是发挥你作用的时候了。”齐安看向她,一边说着一边朝她走过来。子宁这才注意到,他的手里的匕首闪着寒光。
      “若不是你瞎来,沁儿是不会像现在这样的。”
      子宁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心中明白这次是难免一死,然而奇怪的是,她内心深处竟然没有丝毫悲伤,就好像早已经预料到这个事实一样,或许,她早在几年前便被他一掌击死了。
      “你不应该活着的。”他道,“你活着,沁儿便只能死。双生花是只能活一朵的。因此你是不能活的。”
      他说着话靠近子宁吗,将匕首狠狠地刺了进去。子宁已经准备接受那除了皮肉之苦的刻骨铭心的在她已经破碎的心上再扎一刀的疼痛,可是,让她意外的是,她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反而耳边响起来一声如同纸被撕裂的清脆声音。匕首已经刺穿她的胸膛,可是半滴血都没有流出来。齐安拔出匕首,又向她的胳膊和小腿部位刺了一刀,都没有任何血流出来。子宁看着他,就好像在看着自己的梦境成为现实,毫无半点惊讶,可是心却是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这就对了,我记得当初我是把血放干净了才把尸体扔了的,你已经不是人了。”齐安看向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子宁在那一瞬间恍若做梦一般,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不会流血,她从来不知道她早已经在多年前就被她敬爱的师傅放干了血。她只是没有想到,师傅收养她的目的……她想质问他,你是为了放干我的血,所以才将我留到那个时候吗?可是,她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紧闭着嘴唇。
      齐安没有回答,只是在她的肩膀处又狠狠地刺了一刀才说:“你的血可以抑制沁儿的魔性,可以救她的命,你们两个是双生花,只有一朵才能活?”说完之后,他在她的脸上狠狠地又刺了一刀。
      他实在找她身上残存的血,所以才如此执着地在她的身上刺来刺去。
      他在她的腹部又狠狠地刺了一刀,自言自语,“不应该啊,既然能继续活下来,那么就应该是多少有些的。”
      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此时她终于感觉到了疼痛,淡淡的蓝色液体顺着伤口流了出来。身体有什么东西在逐渐消失,就好像这是她真正的血一样。她看着齐安将自己的血抹在子沁嘴唇上的齐安,内心却是毫无波澜,就像是在跟另一个深爱齐安的人说,你看,这就是你一直爱的人啊。
      子宁以为自己那天会死,然而掌门带着人即使赶到了。他们把子宁从齐安手上救了出来,而齐安则在他们企图焚烧子沁的时候,偷盗尸体而走,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当子宁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安稳平定了。

      阿梦听了她的故事,有些困惑,问:“所以姑娘你是要救谁一命呢?”
      她笑了笑,脸上的疤痕也显得温柔了许多,“我不是来救人的,我是来找人的。”
      “你要找谁?”
      “芮旭。”
      “你要找他为什么要来冰清堂?”
      “听说冰清堂可以以命换命,虽说这样似乎有点自恋,但是我还是来打听一下。”
      “那我告诉你,我们这里没有你说的人。”
      子宁显然不相信她所说的话,不过她也不深究,只是笑笑道:“那我就等到他愿意见我的时候吧,你告诉他,我便在长安城墙根底下支的一个茶摊的,他到那里便可以找到我。就算到我七十岁,我也在那里等他。”最后走的时候她又依依不舍道:“我与子沁是双生花,一朵为魔,一朵为道。齐安他说不定是不会放过我的,若是来找我,叫他趁早。”
      在子宁的故事里,关于芮旭的倒是很少,阿梦很遗憾没有听到这个故事,但是相信她一定和芮旭发生了很多故事,那些故事一定是很刻骨铭心而又温暖的。阿梦甚至有一瞬间怀疑她所讲的和她师傅有关的故事是真是假,是仅仅为了这里要求有一个故事而编造的故事,还是那真的是她所经历的故事。她倒是说她是个薄脸皮的人,只能将前尘往事说出来。

      答案不得而知。师傅回来的时候,阿梦和师傅提起这件事情。师傅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道:“啊,是啊,是他啊。”
      阿梦让师傅帮忙捎话,师傅却是不肯的了。阿梦让他鉴别一下那个故事的真假,师傅却反问她为什么不进入她的意识看一下。总之师傅说的都是废话,阿梦算是明白了。在这个再度温暖的天气,阿梦再一次不太想跟师傅说话。甚至有一刻,阿梦在想自己是不是也有一个双生花的存在,而自己对师傅的存在又有何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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