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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四语篇 ...

  •   王泽安那年不过是单纯地想要报自己姐姐的欺辱之仇,林驰安那日狠狠地欺辱了他的姐姐,只凭着他不过是当朝宰相的长子。王泽安偷偷溜进林府,想着找个什么地方可以报他的仇,或是在哪里放上一把火,反正这是个大奸臣的家,自己做什么都会大快人心。但是他在偌大的林府迷路了,走来走去半响竟又回到他偷偷进来的地方。
      他有些累了,靠在墙上休息。走廊四周是一片桃花林,隔着许多桃树,能看见爬山虎顺着墙壁蜿蜒而上,绿油油的,再往上,绿色之中突兀地出现一抹红色在风中荡漾着,裙底下一双素兰小鞋,分外小巧而又不安分地晃动着。王泽安抬头望过去,穿过那肆意绽放的一片粉意盎然的桃花,湛蓝的天空下,一个姑娘正稳坐在墙头,她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秾纤得衷,修短合度,一双月牙般的眼睛眨动着,看着他。那目光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没有困惑,没有害怕,没有攻击性。她没有尖叫,没有害怕,没有一下子从墙头上跳下来。她只是过于安静地看着他,就好像不过是在注视太阳东升西落,树叶秋去秋落。像是画中人走出来。
      王泽安直起身子来,也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着她,他们一个坐在墙头,一个在走廊的尽头,隔着香气迷离的桃花,刚下过雨的空气温暖潮湿,天空晴朗,风都是软的香的,即便他们互相甚至都看不清彼此的样子。后来王泽安才隐隐约约明白,那大概就是一眼定终生,冥冥之中却被对方牵制得不受控制。
      过了一会儿,她从墙头上轻巧地一跃而下,王泽安紧张得想要去接住她,她落在湿软的土地上打了一个晃,鞋子和裙摆沾了不少的泥。她个子不高,仰视着王泽安,一双眼睛看着王泽安,她的眼睛过于澄澈,干净得没有半点瑕疵。一时间,他却被盯得有些害怕,退后了几步。
      四语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王泽安则等着,似乎在等四语对他说些什么。两个人四目相对,硬生生僵持了许久,王泽安走也不是,待着也难受。他绕开四语,四语却不依不饶地也堵在他的面前。他退后几步,四语便绕过去依旧堵着他。僵持许久,他终于清了清嗓子,问道:“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四语不说话,月牙般的眼睛突然笑了起来,一张脸粲然的样子。她伸出一只手指头在嘴边,示意王泽安不要说话,又指了指墙边一堆柴火处。刚下过雨,稻草有些潮湿,四语弯下身将稻草剥开,露出一个狗洞来。她伸出手指头指了指,王泽安瞬间脸都黑了。他突然想起自己刚才从狗洞里爬出来的狼狈样子,不知道被她看见了没有。
      他一时有些窘迫,理了理自己的粗布衣裳,拍打了上面怎么也拍打不干净的泥土,挺起了胸膛,冲着四语摇摇头。她既然不说话,那么他也就不说话。
      四语皱起眉毛,蹲下身将柴火干脆全部都抱走,又指了指狗洞,眼睛很是单纯地望着他。
      他依旧摇摇头,指着走廊,示意他要是出去就要从大门出去。
      四语犯了难,思考了一阵之后找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着,你若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他拿过她手里面的树枝,写,你要是敢叫人,我就把你绑走。
      四语写,你若是绑我走,你便人头不保了。
      他写,在我人头不保之前一定先叫你吃尽苦头。
      四语正要写,他一手抢夺过树枝,扔到地上。他疲惫了,没好气地问道:“你是哑巴吗?不会说话吗?”
      四语闭住眼睛又睁开,重重地喘了口气,眸子蓄满了泪水,她从他手中夺过树枝,在地上写,是。随机她便将树枝摔在地上,像是自尊心受到伤害的样子,愤愤地用手指头指了指那个狗洞。
      他倒是突然间有些羞愧,为自己学着她的样子在地上写字,为着自己伤了一个姑娘的自尊心。最后他倒是乖乖听话,从狗洞里钻了出去,然而一出去他就后悔了,他为什么要听这样一个话都不会说的丫头的话呢?

      四语今天遇到一个奇怪的人,但是四语知道,他是隐居多年王寅将军的爱子,她也知道他为了他姐姐的事情偷偷潜入林府。哥哥因着军饷的事情和父亲大吵了一架,竭力反对父亲将王寅将军请回朝廷之中,昨日遇见他的姐姐便没由来地讥讽了一番,人家姑娘家在众人面前都下不来台。那时候,四语看见他便站在身后,攥着拳头,眼中是愤怒的火焰。没想到第二天他便偷偷溜了进来。四语当然是不肯让他在自己的家里胡作非为的,用着自己那一套奇奇怪怪让人感到慌乱的法子赶走了他。
      四语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大概知道她不会说话之后也应该知道她是谁了吧。林家有文韬武略的哥哥,伶牙俐齿的妹妹,只有她一个人,是不会说话的。时常她会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爹爹的女儿,可是爹爹又告诉她,爹爹最喜欢的就是她了。
      第二次遇到王泽安的时候,是在户部尚书被抄家的时候。爹爹告诉四语,她若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可以去取,户部尚书在京城中以收集书画而闻名,四语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在那里她便撞见了王泽安。
      那个时候,王泽安站在大街上,负着一双手,仰面看着敕造牌匾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扔在地上,曾经高挂在门上的牌匾掉在地上,鎏金大字上扑了一层灰尘,时不时被谁踩上那么一两脚。
      相比于急匆匆的乱喊乱叫的官兵,他倒是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四语便是那时候满怀书画走了出来,一脚不小心还踩在了牌匾上摔了一跤,怀中的画都滚远了。王泽安低下身拿起一幅画,张开,低声道:“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幅画。”
      四语站起来,伸出手,想把自己的画拿走。
      王泽安却来了精神,从刚才深沉的气氛中脱离了出来,将画张开,一根手指头伸到画上指指点点,道:“这是张假画,我与你讲,你看着线条生硬无比,天边的这抹太阳,看似无意渲染,实际上颜色的分界很是明显,过度的未免太生硬了。”
      四语伸出手去抢,奋力一跃,摸到了那副画的一角,用力一拽,嘶的一声,画便被撕扯了。王泽安一下眼泪都要出来的样子,道:“你,你怎么能把它撕了呢?”
      四语又何尝不生气,她用她那双月牙一样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王泽安,弯下身将刚才滚落在地上的画都拾起来,最后将那副被撕毁了的画也收起来。王泽安拦住她,一脸颓丧道:“我知道京城有一个修复画的好地方,咱们一块去吧,我得亲眼看着这幅画被修好才行,子安之前是最喜欢这幅画的了,我一定得亲眼看见它被修好才好。”
      他的话说的倒是诚恳,可是说画是假的也是他,一看画被扯了说是要去修复的也是他。四语不由得有些生气,抱上画就要走。王泽安急忙拉住她,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这是子安最喜欢的一幅画,至少让我看到它被修好吧。”
      四语摇头。
      王泽安欲哭无泪,只好放开了手,只见他的眼睛是真的有些湿润。四语知道王家与户部尚书家是几代的交情,终于是于心不忍,抿着唇嘴点点了头。
      那画却是真的是假的,画师拿着那张画看了半天,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来修复一副假画。王泽安说这是他兄长最爱的一幅画,就算是假的,也希望它是完整的。画师犹豫了半响,最终是同意了,让他们半个月之后来取就是了。
      四语这下子对王泽安刮目相看,她本以为他不过是个习武出身的少爷,哪里会懂得这些画的真真假假,想不到他比自己还要略知一二。四语干脆拉着他进了茶楼,将那些画都张开,指着这些画。
      王泽安摊开那些画,细致的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最后说道:“放心吧,除了那一幅画,其他的都是真迹。”
      四语点点头,收起画便要走。
      “记得到时候来取画。”
      四语摇摇头,道:“不要假画。”
      他吓了一跳,明明上次还说是不会说话呢,她在骗他,他白白回家愧疚了好几天。
      “你骗我,你不是不会说话吗?”他有些生气,她这难道不是在利用他的同情心吗?
      四语有些恍惚,也有点感觉可笑,她竟然真的骗到他了呢,这可是头一次她能骗到人。她感到好奇,也觉得自己一定要给人家一个交代。
      四语有些尴尬,道:“我撒谎了。”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可是因为那份愧疚没有为姐姐报仇,因着那份愧疚从狗洞里爬出去的。
      “只是玩笑。”四语笑着说,但是看不出来一点抱歉的意思。
      他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是自己太单纯被她骗了,她,倒是厉害,装着一副单纯的样子,眼泪说来就来。
      “对不起。”四语说。
      这次倒是他不愿意说话了,他能说什么呢,果然林家的人都是一样的。他只没好气道:“记得到时候来取画就是了。”
      “送你了。”四语道。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的每一句话在他耳朵里听起来都像是挑衅一样,满满的火药味儿,然而在她的眼睛却是永远的澄澈,那像是一双永远不会撒谎的眼睛一样。他一时间有些迷惑了,林家的人都是这样擅长伪装吗,林老贼当初大概也是用这样看似友善的眼睛把爹爹逼到隐匿山林的吧。
      四语不想过多解释,她很感谢他,也很佩服他,她从怀里又抽出一幅画放在他手里,说:“送你了。”就拿这一幅画感谢他吧,虽然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王泽安对于林家的人没有好感,或许可以说是,整个朝廷的人对于林家都没有好感。这么多年,林安友欺上瞒下,魅惑主上,在朝廷中横行霸道,欺压百官,搜刮民脂民膏,常言道,宰相一家富,天下百姓苦。天下的人无一不对此满腹抱怨,百官也是怨气冲天,然而奈何皇上宠爱,又有什么办法?
      回到家之后,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母亲正在屋里煮饭,他静静地看着父亲砍柴。父亲今天砍柴十分用力,斧子落在桩子上,似乎要将这地都劈出条缝来,将满腹的仇恨都发泄在那小小的木柴上。他其实是不懂的,若是他的话,一定会选择留在朝堂之上与那林老贼斗智斗勇,哪怕是血流成河,也绝对不会是现在这样看着自己的好兄弟被满门抄斩却无能为力。
      父亲突然停住了手,目光看向门口。王泽安也转头看过去,一个大概四十左右上下的男人正在门口四处打量着,面皮白净,深目高鼻。看见父亲,他的眼中立马蓄满了泪水,颤抖着走了过来,双手在胸前举着,叫道:“恩师啊,学生终于是找见你了。”
      他的身后,四语也跟着走进来。
      父亲叫他带着四语出去转悠一下,虽然他不知道有什么可转悠的。他问四语为什么她爹爹来了这里,四语依旧是她那惯有的,开朗的笑容,她用手指指了指两个坐在桌前喝茶的老人,道:“老师,学生。”
      王泽安感觉和她说话像是在猜谜语一样,但是又懒得跟她计较。四语像是很少出门的样子,见到什么都很是新奇的样子,见到新鲜的,嫩绿的草也要弯下身子去嗅嗅,将叶子放在自己的手背上摩挲着,时不时高兴地在地上转几个圈。王泽安恹恹地,有些担心父亲,大概林老贼应该不会那样大胆,直接在院子里就对父亲做些什么吧。
      四语的表情永远是不单调的,挑眉、皱眉,轻轻地将眉毛蹙起来,月牙一样的眼睛里,好奇,快乐全都尽展无疑。她说的最多的便是,你看,你看,你看。他很好奇,她是怎么做到永远充满活力的,她就不怕她的爹爹出了什么事情吗?毕竟仇家相见,分外眼红啊。到最后王泽安反问道:“你和你爹爹究竟为什么来?”
      “不知道。”四语回答,她嘟着嘴,倒像是王泽安问了什么让她很是委屈的问题。
      四语每次的话都简短到他甚至没有了想要和她说话的欲望,“你知道什么呢?你什么都不知道。说的话也永远让人听不懂。”他实在是有些烦躁,害怕林老贼对父亲做什么。
      四语那月牙儿一样的眼睛突然像是冬日里湖水一般结冰了,她看着王泽安,半响才说:“没有啊。”说话嗓音之间有些滞塞,说完之后更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山路崎岖,她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地走着,王泽安则在身后跟着她。四语看起来并不是太聪明的样子,除了那双眼睛其余地方看起来都是傻傻的样子,走路的时候衣袂勾到地上的树枝上,带着树枝嗖嗖生风,直将裙子扯裂了。走着走着她倒是越走越快,快要飞起来的样子,双手略过树干,终于最后是一头栽在地上。
      王泽安吓了一跳,忙跑上前去扶起她,她却摆摆手,没有拉住王泽安的手,反而抓住他的肩膀用力站了起来。只听见呲的一声,她将他的半只袖子都快要扒了下来,露出里面白色的内衬来。四语连忙松开手,一个不稳坐在地上,双手捂着嘴巴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这不能怪四语,母亲做的衣服向来是不结实的。他有些烦躁,低下身直接将四语从地上拽了起来,提了提自己半垮下去的衣袖,叹了口气。
      四语眨着眼睛,用手摸了摸破损的布料,又碰又不敢碰的样子,双手很是尴尬地停在他的肩膀上。他不懂她在干什么,但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她无措的样子。她沾了一身的泥土,草叶子还挂在她的肩膀上,脸上也沾了几片黑色的泥土,但她毫不在意,认真地盯着他的肩膀处,像是那里有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样。
      “怎,怎么办?”
      他本来想说没什么的,但是转念一想,道:“那,你给我缝好不好?”
      四语鼓起腮帮子,像个软团子一样,眼睛转动着,像是不是很乐意的样子,但是还是闭住眼睛,头上下摆动着算是答应了。
      四语是个奇怪的姑娘,她和山中的姑娘不同,她温柔细致,同时那些大家闺秀小心翼翼的所有动作行为,藏着掩着的东西,永远保持表面微笑,温柔,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的样子,而在她这里都是这样的明朗而又大方,她像是阳光一样,像是澄澈见底的泉水,明亮而又温暖,除了不爱说话以外。他看见她认真地双手摸着肩膀处的布料,突然低头笑起来,四语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你猜?”
      “猜不出来。”
      “你,奇怪。”他靠近她的脸突然说。
      四语的眼睛立马变得有些生气起来。
      其实,四语还是不太像林家人的,他突然觉得,她是个可爱而又直率爽朗的姑娘呢。

      四语不太清楚朝堂上的一些事情,她只知道自打她与父亲去深山中拜访了王老将军之后,便时常能够在家中见到王老将军。父亲很是高兴,他说把王老将军请出山花了他九牛二虎之力。不过这些都不在四语的考虑范围之内,让她高兴的是,她辛辛苦苦缝好了的衣服,不用跑进深山老林就能还给他了。其实四语不是很会缝衣服,回到家中她便把衣服扔给了唤珠叫她去缝,唤珠却说这衣服扔掉是最好,四语就拿起衣服自己学着认认真真地缝了起来。她缝的很丑,密密麻麻像是蚂蚁搬家一样明显的分界线,四语觉得这衣服也没有必要穿了,但是这毕竟是别人的衣服,自己没有什么资格做决定。正愁着要怎么还给他的时候,便看见他随着王老将军来到家中,四语便顺便给了他,他则把上次那幅画给了四语。四语摇摇头,示意假画她不想要,他也便没有客气,将画收下了。
      他身上穿的衣服已经比四语手中那件好许多了,不论是颜色还是质地都好得多。大人们在聊天的时候,四语便和他站在桥边喂鱼。四语手里端着一直碗,时不时往湖里抛下几粒鱼食去。他则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就只看着四语。四语被他看得有些尴尬,喂鱼食的速度加快了许多。然而很快,她手里的鱼食便都喂完了,叫唤珠再去取些来,她却半天都没有回来。
      王泽安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转过身去也那样直愣愣地盯着他。四语的方式便是这样的,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不是躲开,不是娇羞,而是转过去也直愣愣地看着他。于是他们两个人像是小孩子在玩一二三木头人一样四目注视良久,最终还是王泽安抿着嘴先笑了起来。四语摇摇头,不懂他在笑什么,转过头接着看自己的鱼。半响之后,觉得他的笑中实在是有不少的嘲讽意味,不甘心地扭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伸出左手狠狠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四语的力道比他想象的要大上不少,他肩膀上火辣辣的一阵疼痛。他露出一副好像四语把他打残了的样子,半边身子都垮了,揉着肩膀时候的脸都扭曲得不成样子。四语看到他这个样子反而笑得直不起神来,她很少这样子笑,母亲说过林家的女儿是不许这样笑的,但是父亲每次都说,没有关系嘛。
      王泽安不由得也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过后,他反而深深地叹气起来。四语知道他一直有一些心事,但是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大概心中也就装不了什么多大的事情吧,她已经好几次看见他追在妹妹的身后,可是妹妹从来没有理过他。妹妹说他是草莽武夫,四语却觉得还好,他的样子还是很清秀的,虽然说有些行为直率了些,但也称不上鲁莽。相比于大多数人,四语觉得和王泽安相处起来更是轻松愉快的,或许是因为她那套对谁也起不到的招数却成功对他起了作用,让他老老实实地从狗洞里钻了出去。因此,就像是多了几分自信一样,她倒是愿意多说几句话,说起来,她感觉自己太久都没说话了,竟然对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陌生。
      可是大哥对于四语的看法却不以为然,看到四语和王泽安走得过于亲近了,他忧心忡忡地提醒道,王家与林家终究不是一条路子上的人,他们再走下去,终究只能是伤人伤己。

      王泽安的内心很是复杂,他很憎恨这个表面上和蔼,背地里阴险毒辣的权倾天下的林宰相,他不知道他请父亲出山的目的,只知道一定是没有什么好事情的了。因此在林府,他时长提着一颗心,担心会出什么大乱子。他时长与四语混迹在一处,想着万一发生什么事情还可以拿着四语当人质,相比于其他的兄弟姐妹,四语应该是算最好掌控的了。换句话来说,四语应该是最不像林家人的了,她的性子平和,不怎么说话,有什么事情也很少藏着掖着,对于他倒是很是坦诚,平日里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喂湖里那几条小金鱼,或是读读那些在他眼里很是无聊的孔孟。她没有什么算计,也不小心眼,平日里最爱笑着,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法让她伤心一样。他看着看着便会有一种置身世外桃源的感觉,不过仅仅是因为在四语旁边罢了。
      她虽然不甚精通画作,但是喜欢,他便把与自己相识多年的女画师介绍给她。相处久了,久而久之他竟也学得了唤珠的半点本事,凭借着她的一个目光就知道她要做什么,她开心与否。她喜欢那些孔孟之道,从来不看那些东西的他忍着恶心也一页页地看下去,就只是为了有时候能与她说上一两句,看到灯火都暗了的时候,他会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眼底的光亮是这乌烟瘴气,暗箭难防世界里唯一的欢喜,后来他喜欢看着她,看着她皱起眉头,看着她月牙儿一样的眼睛弯弯笑起来,甚至喜欢她齿贝一样的牙齿,喜欢她喂鱼的时候衣袖一闪一闪,露出一小段洁白的手腕。
      他唯一疑惑的是,四语是否知道她的父亲是个怎样的角色。四语很是崇拜那些古书上的英雄,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他知道,她若是一个男儿,必定也是少年意气,豪情壮志的那一类。他旁敲侧击过,在四语心中,林尚书的形象很是光明伟岸、鞠躬尽瘁、死而后己。每次他看着四语那双澄澈的眼睛,就会若是将来林宰相的谎言全部被戳穿的那一刻,四语眼中的灰败之色。他觉得,四语像是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中,然而随时这份谎言都会脱落,露出这个世界的真实颜色。

      四语把王泽安当做真正的朋友看待,内心从未多想过什么。一直以来,她都没有什么朋友,身边也是只有唤珠明白她心中所思所想。王泽安的经常拜访填补了她心中的些许寂寞,即便哥哥提醒她不要和王泽安走得过于亲近。可是爹爹却说,不妨事的。
      四语不认为爹爹和王老将军是挚友,即便他们现在来往的很是密切,但是她想,不管怎样也算不得仇人吧。可是哥哥却说,今日明明笑脸相迎,第二日就能拔刀相见,王泽安也是一样的道理。四语与妹妹不信,都嘲笑哥哥。
      若依经常女扮男装偷偷逃出去,哥哥发觉了便会满城找她。四语知道,哥哥找不到她的,若依有自己的小心思和小算盘。四语很少出府,王泽安想要带她出去玩一玩她也是摇头拒绝,她喜欢呆在家里,对于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兴趣,最喜欢坐在自己的小圆子,在树荫下,躺在卧椅上睡觉。
      王泽安说她没什么意思,她有点委屈,连着好几天都没有理他,直到他捧着一盒子桂花酥来求饶,四语才原谅他。四语知道,这必定是唤珠教他的。
      四语吃着桂花酥,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太过无聊。因此在王泽安提议去他家做客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四语先去告诉了爹爹,爹爹很是高兴地同意了,她这才跟着王泽安出去。可是到了王府,王老将军看见她,脸上勉强才挤出几分笑意,之后便将王泽安提了出去。四语在小亭子坐了很久,王泽安才过来,他脸上讪笑着,很是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说:“咱们出去吧。”
      四语心中已经大致明白了,王老将军并不欢迎她。因此两个人便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悠,一前一后。走着走着,四语疲惫了,拉着他的袖子道:“我想回家。”
      王泽安有些遗憾,道:“出来都出来了,我带你去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吧。”
      王泽安领着她拐进了一个小巷子。四语向来对陌生的地方很有戒备感,因此一拐进去她便紧紧地拉着王泽安的胳膊。王泽安被她拖着走路的速度都慢了许多,自然也有紧张的因素。他的心蹦蹦蹦地跳着,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对于四语而言,那毕竟是她的父亲和兄长。
      王泽安带着她走进一个破旧的院落中,四语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轻声问道:“为啥来这?”他没有回答,只是领着四语往里走着,直到从另一扇门走出去。有一人突然从他们的面前跑过去,四语吓了一跳,向王泽安的身后躲去。
      紧接着追出来的是林驰安,他手中握着长剑,一脸惊恐地跟着跑了出来,紧追着先前跑的那个人。王泽安注意到,四语在看见哥哥的时候甚至是有些高兴的,是要挥着手叫哥哥的,然而下一刻,林驰安手中的剑不过轻轻一挥,先前跑出来的那个人便人头落地,血溅三尺。四语轻轻朝后跳了一下,整个人都靠在了王泽安的身上。她的脸突然变得扭曲,眼睛翻白着,双手握着自己的脖子,像是要掐死自己。她的喉咙一动一动,发出不连串的奇怪的声音,王泽安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她的眼睛,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他能感到她像个筛子一样颤抖着,他突然间后悔了,若是知道她这个样子,他是绝对不会带她来这里的。
      终于四语尖叫出来,她的尖叫像是被绳子拧住了而没有办法全部喊出来,嗓子里发出奇怪的格格声,像是齿轮僵硬转动的声音。
      啊——
      她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倒在他的身上一动不动。

      王泽安后悔了,想要守在林府等到四语醒过来,但是林驰安却将他毫不客气地轰了出来。林驰安手里依旧拿着那个刚刚杀了人的剑,他眼睛通红,将剑指在他的勃颈处。“四语要是有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的。”
      后来再次见到四语的时候,是在平邑公主的婚礼上。他远远地就看见了她,她就跟在她母亲旁边,永远安安静静的。她也看见了他,他冲她远远地招手,可是她却像是没有看见一样。
      他有些慌张,吃饭的时候一直坐立不安着。待到大家都快要散了的时候,他跑到林家的马车旁边等着,他知道她一定先于她母亲出来的。看见他的时候,四语明显吓了一跳,朝后退了几步,反倒是唤珠走了上来,很不客气地轰他走。他不走,非要跟四语说上几句话才肯。四语这才走过来,他注意到,她的眸子黯淡了许多,像是没有睡醒的样子。
      他一时间却是有些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结结巴巴地向四语道歉,问她最近好不好。四语却是没回答,转而看了一眼唤珠,才道:“我还……”
      她突然失语停住了,嘴巴张合半天也没再说出一个字,反倒是眼泪猛地落了下来。她低下头,不愿意再说话。可是王泽安依旧不依不饶地拦住她,不依不饶地说对不起,四语低下头,躲着他要上马车。当时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跃而起将车夫一下起推下马去,挥起鞭子便打了下去,马扬起头便跑动起来。
      车内的四语吓了一跳,探出头来看见是他更是惊恐,吱吱呀呀口中乱叫着,伸出拳头狠狠地打在他的背上,使劲儿要推他下去。四语的拳头捶在他身上不是一般的痛,他头一次知道她那样软的身子竟也有这样硬的拳头。他忍着痛将马车赶到一个巷子里,停下来把四语从车上拽了下来。
      他大概不知道他那时的脸色有多么难看,他一时间有点生气,不懂为什么四语就是不肯听他的解释呢,他有很多的话要说,也有满腹的怨言和不满,可是看见四语那张满是泪水的脸,他突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垂头丧气地靠在马车上,想要替她擦去泪水,但是手悬在空中终究是没有勇气落下去。
      四语低着头哭着,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而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也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低着头。
      此刻他终于是冷静下来,有些后悔自己怎么赶着林家的马车,当时他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想和四语说上几句话。然而现在想着,林府上的人肯定四处在找她,说不定已经上了家里。他叹了口气,看着四语终于是说:“是我不对,我不该领你去那里的,你若是打我,骂我,我绝对没有怨言的。”
      四语摇摇头,说:“我想……”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眼泪又落了下来。
      “你想做什么?”
      她不说话,只是哭。
      “你想做什么,你说什么我都满足你。”
      四语只是哭着说:“怪你……”
      他点点头,道:“是,是怪我不好。”
      四语哭的更加厉害了,他有些手足无措,大着胆子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轻哄道:“我保证,我保证,以后这种事情要是再发生,我就,我就割了我的头向你谢罪。”
      四语的拳头狠狠地捶在他的腹上,他疼得咳嗽了几下,改口道:“那,那还是不割头了,那,反正以后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一看到王泽安,她的眼泪就变得分外的多了起来,在家里她倒是没怎么哭过,只是沉默着,神情恹恹的,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一见到王泽安,委屈和难过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再忍也忍不住了。
      他驾着马车把四语送回家的时候,林家上上下下都已经乱作一团,四语一下车,林驰安便提着剑朝他走过来。但是王老将军抢先一步将王泽安踹倒在地,用绳子三下五除二便将他捆了起来拉到厅堂里去。他跪在地上,低着头,听着父亲跟王宰相道歉。
      父亲说是要等到四语亲自原谅他才肯为他松绑,要把他扔在林府,但是林驰安说他若是留在林府他可能会忍不住动手,他这才被父亲提到家里面,说是要等到四语气消了,亲自来给他松绑。但是也不过是晚上父亲便给他松了绑。他以为是四语来了,但是是唤珠。
      唤珠一见到他便泣不成声。他这才知道,四语自那件事情之后,从原来的一次只能流利地说四个字,变成了一次只能说两个字。

      四语再也不愿意说话了,太长时间她都安安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即便父亲告诉她没有关系,就算说话不流利也是没有关系的,但是母亲告诉她,若是要顾及林家的脸面,还是在外面少说几句话的好。
      自打那件事情之后,父亲就经常叹气,哥哥也是一样,母亲更是一样。因此四语此后连简短的话,甚至可以流利说出来的好的,不好也不愿意说了。四语见到人也不说话,笑容也没有了,遇到哥哥则避开,就好像哥哥要挥着剑朝她来一样。她就只是安安静静地沉默着,倒是只有唤珠着急,天天引诱着她说话。
      四语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就是这样了吧,一句话也不说是最好的,说句话也会遭人厌烦,不过,好像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呢,只是她最近有点过于开心而已了。

      那之后,王泽安是第二个说没有关系的人。他说没有关系的,就算是结结巴巴他也愿意听的。那时候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突然间就出现在院子里,做在她面前,跟她说,没关系的,就算是慢,他也会慢慢地听下去。四语摇摇头,她从来没告诉过他这些,她扶着一旁的柱子站起来,她问:“谁……谁……谁,是,是,是谁, ,是谁,告诉,诉,你的?”
      四语尖叫起来,她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尖叫起来,“你走。”她说。
      王泽安却不肯走,他说他不走,他说四语赶他他也不走,他说他不介意的,他说不论四语是什么样子的他都不会介意的,他说四语好看,他说四语聪明,他说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四语这样,让他梦绕魂牵的姑娘。但是没有等他说完,林驰安便领着一群人把他轰出了林府。
      四语有些无力,蹲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她介意的,她是介意的,她介意自己为什么从小到大不能流利地说话,她介意自己永远只能闭着嘴不说一句话,在她终于有勇气适应了敢于说话的时候,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不能说话,为什么偏偏是她要遭受,要承受这些本来不是她承受的东西。偏偏又为什么,不能让他永远都不发现这个秘密呢?上天对她从来都不公平。自打出生以来,四语第二次感觉巨大的绝望笼罩着自己,一直以来,她自欺欺人,现在却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大概都没有了什么希望了。
      父亲曾经说过,无论怎样,她都是他最喜欢的女儿,可是,在大金王前来朝拜皇上,父亲将她特意安排在皇后身边,在她第一眼看到那个长相粗野,胡子拉碴的男人的时候,四语知道,一切不过是父亲骗她的,她根本不是爹爹最爱的女儿。妹妹许配给了当今内阁赤手可热的曹云瀚林,哥哥说是要娶当今皇上最爱的小公主安平公主,而自己呢,那个人便是她的归宿吗?
      偶尔的时候,四语会在宫里见到王泽安,每次她都是低着头走过去,但是王泽安却会每次都跟着她,直到跟到不能进去的地方为止。一开始只是偶尔,后来变得有些太过于频繁了些,四语有一次终于是停住了脚步,转身问他:“你,你……要这……样子……何时?”她想告诉他,自己以后说不定是要去和亲呢,可是却是说不出口,只是看着他。
      他早就等了很久了,准备好的一堆话都冒了出来,不由得有点语无伦次,“那个,你,你……这,就是见到你了,就是,就是太久没有见你了。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怎么来宫里了?”
      四语摇摇头,道:“不好。”
      “谁,谁欺负你了,我去帮你。”
      四语摇摇头,道:“也,没人。”
      过了一会儿,又说:“你,你不……不能……因……因为……我叫……就,就,就,不理……我的。”
      他点点头,说:“是,这个是我不好,以后不会这样子了。”
      他嘿嘿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对翡翠坠子,道:“那天偶尔在街上看见的,觉得很是适合你。”
      四语探过头去,道:“那你……你……帮我。”
      王泽安便轻轻地为她戴在耳朵上,她的耳垂小小的,软软的,他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给她戴上去。
      “有点难戴。”
      “你别动,挂在头发上了。”
      “这个我得找一找才能穿过去。你别着急。”
      期间四语便乖乖的,一动不动地等着他给自己戴上去。
      那之后四语的话多了不少,结结巴巴也会一直都说出去,她想着没什么关系,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见不到他了呢。
      他们两个人经常在角亭处,有时候四语会带点吃的,有时候王泽安会带点酒过去。每次看着四语皱着眉毛小口喝酒,再一口吐出来,有手在嘴边扇着风,叫着辣,他就会开怀大笑起来,然后四语便会将他捶个半死。但是每次他依旧乐此不疲,坚持下一次带的酒会更好喝。

      上次王泽安被林驰安从林府赶出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免不了一顿毒打,可是林驰安没有对他动手,反而是问他是不是想娶四语。当时的王泽安愣住了,其实在内心深处他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四语的喜欢,然而林驰安的问题却像是一扇大门终究打开,为他所有的行为都找到了原因。他不能点头,因为他不过也仅仅是喜欢而已,成亲却是不一样的。他也不能摇头,他承认,他是有那么一点点的,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是也是有的。
      面对他的迟疑,林驰安道:“我只求你一件事情,若是将来,可否留四语一命?”
      王泽安反应过来,摇头道:“这种事情,要怎么说得清。”
      王泽安知道,让父亲归朝是林老贼做的最错误的一件事情。然而父亲却是摇摇头,他若不归朝,林老贼的宰相之位不保,他若归朝,林老贼的老命可能不保。这个王朝的军事无法离开他,而那林老贼注定是要被秋后算账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王泽安也问过父亲,若是有朝一日是否能饶了四语一命。但是父亲却像是忘记了四语是谁的样子,问他:“是林家人?”
      “若是陛下要满门抄斩,你我能做什么呢?”
      “那到时候我就去劫法场。”他道。
      “随你便。”父亲回答。
      王泽安知道,父亲在当他说笑。后来林府的狗洞被填上了,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偷偷跑进林家了,因此很久都没有看见过四语。后来的时候父亲常常被陛下召见,他与三皇子熟悉了很多,三皇子经常带着她拜见太后娘娘,时不时他看见四语跟在皇后娘娘的身后。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之间跟在皇后娘娘的身后,比公主们呆在皇后娘娘的身边还要频繁,不论是接见大臣,还是接见大金王,皇后娘娘总是带着四语。不过也正因如此,他和四语之间的芥蒂倒是解开了不少。
      四语的话慢慢变多了起来,他头一次听她讲这么多的话,有时候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不同于之前的简短而又快速的话语,现在的四语说起话来软软糯糯的,像一块拉了丝儿的糕点,甚至甜得黏牙。他便每次都一只手拄着下巴,很认真地听她讲话,直看得她脸色绯红,月牙儿一样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骗她喝酒,看她有时候醉得迷迷糊糊却偏偏要逞强,听她牙齿打架却依旧不依不饶地骂他几句。她的斥骂没有力道,落在他身上更像是在挠痒痒,他便笑着,看见他笑,她就会更加生气。
      他不明白这阵子她为什么总是在宫里,每次一到这个问题,她灿然的脸上便会冷下来,就算是喝酒胡闹的时候也会立马端坐下来,这个时候她眼睛里满满的困惑与难过。她说她不知道,她说也许爹爹有别的打算。问她什么打算,她却说自己也只是猜猜看的,不肯说出来。而他也不愿意深究这个问题。
      但是她问过他,她若是被派去和亲会怎样呢?当时他开玩笑四语又不是公主,容貌也没有天仙一样,更重要的是,她又不是公主,怎么会派她去和亲呢。但是四语似乎把这件事情当了真的样子,他也只好认认真真地回答第二遍,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他就去抢亲。
      他有太多的问题不愿意深究了,他不知道自己和四语会走到何时何地,不知道他们是否能够终成圆满。他知道,现在爹爹是绝对不可能允许他娶四语的,那么将来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今日是仇人,过几天就是朋友。总之他们现在还小,有漫长的时间可以等待,时光荏苒,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
      直到后来皇上将□□许配给大金王的时候,他才知道,他一切的一切,终究是考虑得太晚了。

      四语不太清楚明白自己怎么成了□□,但是她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担心的东西终于是成为了现实。她曾多次问过父亲他的意思,父亲多次否认,可是那天的时候,父亲却明明是一副如愿以偿的样子。父亲大概计划了很久,计划着如何才能让大金王看上他的女儿。最后,他成功了。
      那日四语以泪洗面,皇后已经不允许她回家了。成亲之礼举行得异常迅速,在宣告圣旨不过三天,所有的随行人员和嫁妆都已经备好,只待启程。那天早上的时候,四语见了父亲最后一面。
      四语不愿意见他,可是皇后告诉她以后若是不见便是此生都难以相见了。这话倒是没错的,塞外遥远,说不上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一趟。她这才肯见父亲一面。或许是因为太多的公文,父亲的脸色不太好,像是好几天没有睡的样子,看到四语,他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喜悦,他想要抱住四语,可是碍于她珠翠满头,终究只是握着她的手,感概道:“终于,终于是长大了。”
      四语忍着眼泪,但却说:“终于……是……将我……打发……了吗?”
      他一时间脸色僵硬,道:“四语,无论怎样,好好活着,爹爹最是疼爱你了。”
      “撒谎!”四语哭着,摇着头后退几步,“你……撒谎。”
      听到外面传来的哭声,皇后忙赶了出来,将四语领回房中,为她擦拭眼泪,补好了妆容。“从今以后,你是我朝的公主,一言一行都是我朝的形象,你是我朝最尊贵的公主。”
      那之,她甚至连王泽安的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到,便坐上马车,前往塞外。她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她记得他说过,若是有人将她抢走,他便舍了命也要将她抢回来。十里香车宝马浩浩荡荡,蜿蜒前行,士兵战士两道林立,只听马车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混乱而又急促,刀剑相接的清脆的碰撞声音。马车突然间停了下来,四语整个人狠狠地撞在了车壁上。她挣扎着探出头去,外面已经乱作一团,一群黑衣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四语克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在人群中四处寻找,终于心中一空,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人也同时看见了她,在一片混乱之中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他露出笑容,叫道:“四语!”
      但是他的周围有太多的士兵,他们将他围了起来,每个人都拿着枪向他刺去。他朝着她奔跑过来,他手中持剑,刺向阻止他们相遇的人,可是四语看得见,那一把把□□进他的身体里,亮闪闪的枪尖刺进去,暗红的样子出来。四语也挣扎着要下马车去,即便被两个士兵按下,她挥舞着四肢拼命要向他奔去。
      他信守承诺,他说要来救她就真的来救她了呢,他说过,就算这世上容不得他们俩,他们便做贩夫走卒,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便什么也不怕了。他既然来救她,那她也是拼了命的要朝他走过去。
      他笑着,走着,双腿软了下来,倒在了地上。四语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一点点倒下,看着他嘴角含笑看着她最终淹没在刀枪之中。
      她叫他,撕心裂肺,心像在被放在碾子上一次又一次地碾过,喉咙像是被剑一下一下地刺穿……“泽安,泽安,王……泽安”
      “小姐,小姐。我们到了。”四语睁开眼睛,泪水已经留了半面脸。唤珠为她擦干净泪水,说:“小姐,我们到了。”
      “他呢?”四语定定地瞧着她,身子朝前倾着,一双眼睛满是渴望。
      唤珠知道她问的是谁,睡着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地叫着他的名字。唤珠叹了口气,道:“小姐,我们已经到了塞外了。”
      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
      四语出了马车,迎面猛烈的风吹得她睁不开眼睛,面前一片绿色蔓延至天边,晴空万里,万里无云,太阳高悬在空中,空气中是一股子奇怪的味道,远方的旗子在空中翻滚着。她看见那个陌生的男人冲自己笑着,终于是明白,她再也回不去了。
      “这是哪里?”四语问。
      “这是塞外。”
      “哦。”
      四语不适应塞外的天气,一开始总是生病,整天都只想着家,想着中原,想着王泽安。她是恨的,恨他不遵守诺言,恨他不来救她,恨他。
      大概三个月有余,中原传来消息,林家多年来为乱朝纲,欺压百姓,满门抄斩,全家一百三十六口,只有四语活着了。
      四语知道消息的那一天,整个人都懵了。她想起最后一面父亲的样子,想不到那竟然是诀别,父亲说,她是他最爱的女儿,他早早地就为她安排好了后路,只为她好好活着。她的爹爹,机关算尽,为她铺了最后一条路。她哭得死去活来,哭得昏死过去。醒来之后,她看向唤珠,问:“爹爹,还在吗?”
      唤珠摇摇头。
      “唤珠,我要怎样才能取悦大金王?”她问。她没有别的法子了,爹爹说过,她要好好地活下去。

      四语在塞外的日子过得很是舒心,她是塞外的王后,大家都尊敬她。这里的人也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可怕,他们热情,好客,主仆之间的规矩并不是特别森严。久而久之,四语竟也有了归属感。在这里,四语爱上了骑马,闲来无事的时候她便和唤珠骑上马,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四处跑着,跑得酣畅淋漓,倒在草地上睡上一小觉。相比于家里的园林绿植,在狭小的院落里走走停停,草原宽阔而又自由。风拂过她的脸颊,草骚动着她的皮肤,她看着那天上的蓝天白云,一时间什么都忘记了。她时常会想起王泽安,想起若是他在便好了,一开始的时候,四语会难过,后来的时候,四语便只是想着他,想着他就很幸福,不仅想起他,还会想起父亲、母亲,想起哥哥,想起妹妹。一想到他们都在她的身边,她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想着就十分幸福。四语希望这场梦永远不用醒来,她躺在草原上,暖洋洋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她闭着眼。

      王泽安自然是知道林家在劫难逃,可是不知道来的这样快。四语走的那天,他只是有点恍惚,他的确是喜欢四语,但是他觉得那份喜欢也并不是很热烈,那种喜欢不过就像是看见了路边的花一样,以后说不定能碰见更好看的呢。
      父亲大概早就准备好了给予林家致命一击,几乎是没有费多大功夫便将林家的势力连根拔起,几乎是一夜之间,曾经宾客满堂、宽阔雅致的林府就成了杂草丛生,房屋破败的景象。他时常在想,不知道四语在那里过得好不好,塞外风寒,她那样虚弱不知道能不能适应得好,吃的可习惯?然而他就算是再关心,也是无从得知她的消息,但是希望她过得好。
      他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关系的,可是自那以后,他常常在梦里梦到四语,醒来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一两滴泪珠。他想,自己在梦里,是哭了吗?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遇到像四语那样的姑娘,偶尔看到那些向他暗送秋波的女子时,他总是想,自己那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那样的喜欢啊。在之后,他就会狠狠地饮下一杯酒,热辣辣的酒总是能让他忘记一些东西。那时候,他,他还年少,看见喜欢的姑娘会不自觉地凑过去,会忍不住多说几句话,忍不住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小事情生气,会因为她不理自己着急,会总是逗他玩。那时候,他,他太年轻,以为爱总是戏文中讲的那样轰轰烈烈,相见如胶似漆,不见心如刀割,总觉得自己与四语不是那样子的,不知道原来那就是爱。
      那之后,他对塞外没有什么好印象,在朝廷之中算是为数不多的主战派,然而这其中究竟有没有四语的原因,他自己都无从得知。他只知道自己十年之后率兵将塞外夷为平地之时,当他的剑尖指向大金王的时候,突然冲出来一个女子。那一瞬间,他几乎要昏倒过去,若不是记得自己统帅三军的职责,他恐怕早就倒下马去。那张脸,虽然饱受风雨折磨,虽然被太阳晒得有些泛黄,可是那双眼睛依旧如同他记忆中的月牙是一样的,惊恐的时候那一双眼睛全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他的剑尖颤抖了,他头戴盔甲,胡子变得有些长,脸上没有了当年的少年意气,他不知道,她是否认出他是谁,他甚至想要摘掉盔甲,想要拉着她,跟她说,是我啊,是我啊!
      四语张开双臂,护着身后已经伤痕累累的大金王,她说:“将军,要是,杀他,就先,杀了,我,安康,公主。”
      她一字一顿,一个坎也不打,看向他,说:“将军,请,放他走。”
      他的眼睛泛起一层雾气,他闭住眼,用力地将眼泪挤了回去。他没有把剑放下,他将剑抵至她的心口处,问:“你不怕吗?”
      她摇摇头。
      他狠着心,又将剑朝前刺了刺,穿过她的衣服,但是却不刺伤她,咬着牙。“你,当真不怕?”
      四语说:“不怕。”
      他放下剑,手勒紧缰绳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他弯下身子,让剑柄抵着心口,好像这样就不是很痛了,就一点也不痛了。他终究是来得太晚了。

      “与其当俘虏饱受折磨而死,还不如自己了断,小姐大概就是这样想的吧。”
      阿梦问道:“为什么不是那个王泽安来,却是你来。”
      唤珠摇摇头,道:“将军还不知道小姐已经喝了毒酒的事情。”
      “你是为了成全他们?”阿梦问。
      唤珠笑笑,道:“我与小姐一快长大,她的心思我再明白不过,那么多年,唯有在将军面前她说话才那样的自在,就算是说错了,也能一笑而过。”
      “若是他们……”
      “若是能在一起更好,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小姐能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唤珠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来吧。”
      阿梦有些意外,还想问些什么,但是她已经一饮而尽。

      阿梦将四语救活之后,她听着阿梦细细道来,闭上眼睛,泪水流了出来。
      “傻。”阿梦听见她说。她将拳头抵在心口,身子伏下去微微地颤抖着。
      四语直起身来走到外面。外面正刮着大风,四语在前面走着,阿梦便在她身后跟着,阿梦看到她的耳朵上那幽绿幽绿的坠子飘动着,她的头发也随着风飘散着,她宽大的衣袍随着风裹着她的身体,显得瘦弱不堪。在风中,她走得有些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
      她走上一个小丘停住了,转过身来看着阿梦的身后,她的脸被黑发挡得严严实实。
      四语突然笑起来,那双月牙儿一样的眼睛在风中显得澄澈而又干净。
      那个在她的脑海里出现千遍万遍的人此时终于是真真切切地站在了她的面前,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声音都是那样的熟悉亲切。他看着她,用的是她想象的那种目光,一切都与想象毫无差距,除了她并没有笑着扑进他的怀里,他没有将她抱起来转圈,他们隔得有些远,他不敢靠近的样子,她也没有勇气走过去。他们之间,隔着十年的岁月长河,隔着血海深仇,隔着塞外百姓的哀嚎。
      “四语,随我回家吧。”王泽安喊道。十年来,他无数次在梦中见到四语,梦见她坐在墙头上,那双月牙儿一样的眼睛冲她笑着。十年,每次他在朝堂上步履维艰的时候,只要想着有朝一日他会打到塞外,带四语回家就能一直坚持下去。不论是他人陷害,还是众人排挤,他都能坚持下去。
      四语摇摇头,道:“林王,两家之仇,不共戴天。”
      “那些都过去了。”他这样说着,心中却是没有把握的,真的都过去了吗?有些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到,可是它却永远是心中的一根刺。躲不过,永远会在要命的时候扎心般的痛。可是,他不愿意想那么多,他只知道,自己看见了四语,以后的日子还长,以后的事情可以慢慢计较。
      四语摇摇头,道:“爹爹……为了,保……我一……命。”爹爹为了将她送出那个朝堂漩涡费了多大的力气,甚至背上了叛国的罪名,那样快地就被定罪,那样快地被处斩,那样容易地被王寅将军抓住把柄。或许爹爹是罪有应得,可是他依旧是她的爹爹。
      “再见。”她说。她怕自己杀了泽安,她知道他并无过错,不论是举兵塞外,还是父亲之死。可是,她是塞外的王后,她是爹爹的女儿,时间不过一瞬之间,沧海桑田,她唯独不是十年前的四语。
      她与王泽安,她的故乡,已经是势不两立了,这也是为何当初她选择饮酒而死。
      现在,她会好好活着的,就像父亲所说,就如唤珠所愿。
      我喜欢你的,她在心中默默说道,可是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她又朝后退了退,大风几乎要把她刮走了。王泽安想要冲过去抓住她,可是他毕竟离得太远。而草原上的风,从未那样大过,风声呼啸,所有的草都不安地摇动着,天空灰扑扑一片,不见天日,像是万里黄沙被风裹挟着袭来。王泽安跌倒在草原上,无力地仰头看着天空,大声哭豪着。
      阿梦则睁不开眼睛,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她似乎越走越远,逐渐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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