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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郁篇 ...

  •   一

      阿梦的所有时间,大抵都用在了雕刻冰馆上了。一开始学习的时候她觉得很是辛苦,不论怎样都达不到师傅的要求。师傅的要求总是很多,什么棺身的雕花样子,个别处不平整,一个冰馆经常要阿梦一个月的时间来做。长久下来,阿梦越来越得心应手,不仅能满足师傅变态一样的需求,反而也有时会得到师傅的几句夸赞。师傅并不常夸人,不损人就已经是万幸,因此阿梦十分满足。时间长了,阿梦也在雕刻冰馆上花了越来越多的心思,她雕刻的花纹越来越细致,越来越繁复。那日她在冰馆上雕刻了一个小冰灯,中间镂空,四面窗花。
      师傅看着并不怎么高兴,他只是小啜茶水,道:“冰清堂有了你倒是热闹了许多,不再冷冷清清的了。”
      阿梦不理他,他更像个絮絮叨叨的老人,话里永远都带着话,阿梦听不懂也不想听。她这几天正琢磨着在冰馆四角雕上几架古筝扬琴,以供那些喜欢唱曲弹琴的姑娘们。但是冰筝的弦最是难雕。她本来想着算了,可是偶然之间看见师傅的书房中放着一架冰雕筝之后,她下定决心一定要雕出来一架以假乱真的冰筝。
      阿梦除了雕刻冰馆,闲来无事也会翻阅一下卷宗,那些她亲笔写下的故事,事后一路看下来竟有些伤感。师傅嘲笑她又伤春悲秋,她反驳道:“我还小呢!”师傅不老不死,定然对这些事情看淡了。
      师傅转移话题说起另一件事来。“这冰你可省着些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我可没得那么多银子。”
      “知道了,知道了。”阿梦有些不耐烦。
      他们正说着话,只听外面传来当当的敲门声音。阿梦急忙跑出去,只见一个半头华发的老妪摇动着篱笆门。那老妪披着一个素粉的缠枝莲纹斗篷,丁香色云绸袍子,怀中抱着一个早已经熄灭了的小火炉。她的脸上满是皱纹,但皮肤干净,更像是发皱的奶皮子一样。一双眼睛微微的眯着,像是在微笑,温柔而又和蔼慈祥。举手投足之间,非绮户长成,也必定是受过教养家的人。
      “姑娘,这是哪里?”她一张口,露出只剩几颗牙齿的嘴巴,语气温柔。
      “这是冰清堂。”阿梦答道。这之前阿梦见到的皆是年轻的姑娘们,气势汹汹、身怀烈血、心中都必定是百转愁肠,冤仇怅然。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年龄的人来冰清堂的,一时间很是好奇。
      那老妪愣了愣,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两滴清澈的泪水随之落下来。“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我还以为她们骗我呢。”
      阿梦心中有些复杂,看来这老妇人是误闯进来的,那依这规矩是不是也应该让她挑选一个意中人,可是,画中人似乎都只是姑娘们,还从来没有过男人们。阿梦看向师傅,师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中握着茶杯,目光沉沉地看向老妪。
      “我这把年纪了,还可以以命换一命吗?”
      阿梦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向身后努了努嘴,道:“我得问一下师傅才行。”
      阿梦先将老妪扶到屋中。她去问师傅,师傅看着手中的杯子,久久没有说话。他的手指骨节修长,紧紧贴在杯子上。“凡事总有例外。”师傅说,“你去吧,看看她是什么事情。”

      她叫李郁,熟识的人都叫她郁郁。郁郁祖籍是河南青和人,但郁郁也只是听说而已,她自打有记忆起就生活在宫里。郁郁对于母亲的印象微乎其微,母亲很早便死了。郁郁从小便在司酝司干些杂活,16岁之后,便被分给了翠微阁里的郭宝林做服侍的宫女。
      郭宝林也是宫女出身,她原本是皇后身旁的侍女,偶然之间被皇帝宠幸意外有孕。她求着皇后放她一条生路,皇后是个好人,念着她曾经尽心尽力地服侍过自己,替她向皇上求了个名分。然而她的孩子却是没有保住,皇上对她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恐怕事后连她的样子都记不大清楚,她在翠微阁也不过是独守空房罢了。
      郁郁到翠微宫之时,郭宝林的脾气已经十分乖戾,动辄便打骂宫女太监,对所有人都心中怀恨。因此翠微阁的日子也更加的不好过,每月的禄银也时有克扣,冬日时的炭火也是下等的,或是短缺的,更常见的是干脆没有。冬日的时候,她的手被冻得通红肿胀,冻得半夜睡不着,她们几个宫女挤在一起,盖着同一床被子。
      还好有高海帮衬着她,时不时会在怀里藏着几块碳偷偷地塞给郁郁。他本来干干净净的袖子变得脏兮兮黑乎乎的,郁郁每次都很不好意思说要帮他洗,但他从未让她洗过。高海与她从小一处长大的,小时候两个人在司酝司打杂帮忙、一处玩耍,有错一起瞒,挨了板子挨了罚两人一同帮衬着。不论是谁都会在怀里偷偷藏着一个窝窝头,偷偷地藏给因为挨打没有吃饭的人。后来年长之后,郁郁被分到翠微阁,高海则被挑选到皇上身边当了个小太监。
      高海时常自责,他说他要是像师傅那样就去把那些人骂一顿,让他们次次都缺不了翠微阁一点东西。郁郁每到这时候就笑,说:“那我等你飞黄腾达那天,这一辈子我可就靠你罩着了。你可要说话算话。”
      高海将怀里的点心递给她,道:“这是今天永嫔娘娘赏的果馅酥饼,很好吃。”
      点心被纸包着,跟着他一天跑东跑西,藏在怀里都碎了,一打开纸掉下来许多渣子。郁郁只能用手捻起渣子放在舌头上舔了舔。高海有点不高兴,劈手夺回道:“算了,不要吃了,下次我给你拿块整的来。”
      郁郁看着他愤愤地将点心揣回怀里,不觉感觉有些好笑,道:“那你下次一定要拿个整的来。”
      高海又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一对琉璃坠子,那坠子形状简单,赤红色,阳光下灰扑扑的,显得有点丑陋。可是高海一脸兴奋,郁郁也只能装作高兴的样子,从他手中接下来。
      没关系,郁郁想,这并不是第一次,她已经对高海挑选这种东西没什么信心了。这么多年来,他给她挑东西的眼光依旧没有任何进步。而每次,她都小心翼翼地把这些首饰都藏在盒子里,毕竟是他送的。
      高海与她说了几句话便回去了。郁郁回到翠微阁,正听见郭宝林正在屋里摔打东西,口中不停地叫骂着,也不知道是谁惹了她。郁郁问采薇,采薇摇了摇头。郁郁心下便明白了,大概是又去御花园偶遇皇上遇了冷脸了,昨日捣鼓了一天的功夫想出来的法子,问郁郁和采薇皇上喜欢什么样子的衣着,是江南水袖还是短衣干练,喜欢什么样子嗓音,温柔如水还是娇酥甜美,喜欢什么样子的笑,是妩媚妖娆还是清澈单纯,她若是在御花园款跨湘裙,燕铮排柱,又当如何?见今日大概是什么也没得到,不得了一盆凉水,满宫白眼就算是万幸了。
      郁郁懒得理自己家这位娘娘,她除了心眼儿坏些,心思蠢些,倒也是没什么别的缺点。这一晚上倒是平平安安过去了。第二天一大早,郭宝林叫来郁郁和采薇将新制的苏合香送到长春宫。郭宝林擅制香,之前皇后也是因此才留她在身边的。
      采薇换了一身葱白水袖襦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簪着一只小小的银叶簪子,坠着小小的流苏。一双眼睛顾盼生辉,颊边灿若桃花。郁郁知道她在想什么,今日皇上也在长春宫。可是皇上身边什么样的美色没有呢,采薇简直是痴心妄想。绣春阁的还清虽然也被皇上宠幸了,可是再也没有出现过郭宝林这样的例子了。郭宝林在宫女之中是众人向往的,可是在后宫娘娘眼中,不过是一个下人。
      她们见过很多次皇上,但毫无例外都在站在殿下几乎看不见皇上的样子,只能耳边听到皇上的雄浑的声音。这次也不例外,晚馨姐姐把香接过去,递到皇后和皇上眼前,皇后打开盒子看了看,皇上说:“这香倒是顶好,是谁做的?”
      皇后笑笑,道:“陛下忘性可真是大,不过这香好闻便是了,又知道谁做的怎样。”
      皇上也笑了笑,冲着下面的采薇道:“你上来。”
      这时候采薇有些微微发抖,轻轻迈开脚朝前走去。到了皇上跟前儿,皇上捉起她的手放在鼻尖上嗅了嗅,道:“这香好闻是好闻,只是太烈了些,她不过捧着盒子也染了一手的香气。子玫你每次可要少用些。”
      子玫是皇后的闺中之名。皇后道:“我平日里也不好香的,只是偶尔添添色彩。”
      “你叫什么名字,怪眼熟的。”皇上突然问采薇。
      “采薇。”采薇的声音柔怯娇弱。
      “这个名字好,谁给你起的?”
      “郭宝林给奴婢起的。”
      这时候皇后突然道:“皇上,你可还记得郁郁,郁郁你上前来让皇上好好看一看。”
      郁郁愣了愣,她没有想到皇后知道她。她走上去,皇后握住她的手,像是抚摸女儿的手一般。皇后笑着对皇上道:“陛下可还记得郁郁?”
      “郁郁,抬起头来。”皇后对她说。
      郁郁抬起头来,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皇上。皇上比她想象的要老一些,面容干净整洁,脸上横着些许几道皱纹,眼白有些浑浊,透着红血丝,瞳孔泛着棕色,头发和胡须都有些都已经花白,稀稀疏疏像是轻轻一拽便会脱落下来。天子之颜,不怒自威,但却透着点阴险狡诈。
      “这是当年李姑娘的孩子啊,是当年陛下与臣妾南下抚慰灾民那个时候带回来的李姑娘啊。她的郁字可还是陛下钦赐的呢。”
      皇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道:“朕倒是没什么记忆了,但你如此这么一说,感觉她倒是很像她母亲。”
      “她是个不错的孩子,没什么野心。”
      郁郁不知道皇后是怎么知道自己是个不错的孩子的,自小到大,她并没有见过几次皇后,每次都只是远远地隔着一群人。或许不过只是为了采薇罢了,郁郁注意到,一旁的采薇的脸有些僵硬。
      回到翠微阁之后,不知道采薇向郭宝林告了什么状,晚上还下着雨,郭宝林便将郁郁轰了出去,说她心思多了,翅膀硬了,罚她在道上跪上一宿。
      那天晚上下着雨,雨越下越大,郁郁跪在雨中,大雨顺着她的头流下去。她浑身都湿透了,眼睛被大雨冲刷得完全睁不开。她又冷又饿,整个人蜷缩在雨里。大概到了午夜时分,雨渐渐的小了,远远的有座辇被太监们抬着走过来。郁郁有些害怕,这深宫之中种种冤愆,不知道是什么孤魂野鬼亡灵之辈。郁郁的身体抖的跟筛子一般,眼睛直直地看着翠微阁的朱红宫门,嘴中念念有词着,“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这是谁家的宫人?”
      郁郁吓了一跳,但随即反应过来是皇上的声音,一时间放松下来,甚至有些喜出望外。
      雨中有人啪嗒啪嗒迈着步子,将灯笼凑到郁郁的脸上。是高海,他明显吃了一惊。
      “回皇上,是翠微阁的李郁姑娘。”高海皱着眉毛看着郁郁,摸了摸她冰凉的手。郁郁感受到了一丝暖意,微微冲高海笑了笑,低声道:“我没事。”
      “哦,翠微阁不知道又犯的哪门子抽了。”远方的皇上说道,“走吧。”
      随着高海喊出起驾的声音,皇上的声音在风雨中消散了,郁郁的身边又是一片寂然,只能听得见雨点砸在地上的声音。她心里那小小的火苗熄灭了,甚至有些失望。同时郁郁心中也是讶然的,她以为自己不会有这种痴心妄想,但没有想到她内心深处也藏着这样悸动的种子。她低头想,安慰自己道,这后宫三千佳丽不过都为皇上一人而开,因此这种想法很正常。
      第二天郁郁便高烧不起整个人如同死尸一样躺在床上。宫女们把她扔在了放杂物的西屋里。她的湿衣服还没有换,但倒是要被她的体温烘干了,她口干舌燥,迷迷糊糊中只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
      郁郁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豆大的灯火在她身边扑闪着。她稍稍清醒了些,但是还有有点头痛。她的额头上敷着一块湿毛巾,凉凉的。她拽下来毛巾,自己正要坐起来,身边的人一把按住她,道:“你的烧才刚刚退下,好好躺着。”
      是高海,只听声音就听得出来,一定是他。她睁开眼睛,果然看见昏暗下高海明亮的眼睛,微笑着道:“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呢。”
      高海的口气却也一点也不轻松,道:“我若是不来,你怕是真的要……”
      “你是怎么进来的?”郁郁问。
      “偷偷进来的,没人知道。”高海道。
      郁郁点点头,道:“你也真是胆子大,不怕被人看见。”
      “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高海道。
      “几日不见你,你倒是训斥起我来了,你现在可是越来越神气了。”郁郁开始嘟囔起来。“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可是在这里病恹恹等了你好久了呢。”
      高海看到她这个样子,不由得哑然失笑,将一些药放在她身旁,嘱咐她要记得按时吃药。郁郁突然间拉住他的衣角,道:“你这里破了一个洞,等我好了我帮你补。”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道:“不要紧。”
      郁郁将他的衣角狠狠地一扯,将手缩回来嗔怪道;“哼,我知道,现在给你补衣服的小宫女们多的很。你若是将来进了西厂,怕是我烧死了你都不会管我了吧。”
      高海笑笑坐到她床边替她掖好被角,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便想个法子把你从翠微阁调出去。”
      郁郁笑道:“她也不过是可怜人罢了,也就只能冲我们耍耍性子。”
      “你倒是心大。”高海道,“你我才是这宫里的可怜人。
      “不可怜。”郁郁突然直起身子抱住高海的脖颈儿在他脸上轻轻地飞啄一口,倒在床上用被子遮住脸只剩两双大眼睛朝外看着,咯咯笑着。高海愣了愣,脸上飞起一片粉红。他摸摸自己的脸,喉结一上一下颤动着,扭向一旁看着跳动的烛火半响没言语。
      郁郁本来还想说些什么逗逗他,但她脑子昏昏沉沉十分疲惫,很快就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郁郁起来时,翠微阁的气氛变得着实诡异,每个宫人都不苟言笑,除了采薇依旧带着她八百里之外就能听见的笑意。大家对于郁郁能活着走出西屋很是诧异,同样对于她接下来的遭遇也很是艳羡。郁郁四下询问,才知道是皇上在今晚要召集各宫宫女办采花宴。郁郁背后发麻,这采花宴是何意,郁郁有些害怕。
      “若是以后真当……可不要忘了我们这些姐妹啊。”
      郁郁没理会她们的打趣,只是去干自己该干的事情了。郭宝林一整天的脸色都不怎么好,虽然如此,她还是挑出了几件衣服,给郁郁和采薇精心打扮了一番。
      晚上,郁郁高悬着一颗心和兴高采烈的采薇一同跟在一个小太监身后进了文雅阁。文雅阁里面已经有很多宫人在等候,她们皆打扮得花枝招展,满头珠翠,大概都是各宫的娘娘们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来装扮的。毕竟如果有新受宠的宫女,若是自家的事最好。
      人群中她也看见了高海,远远的高海冲她眨了眨左眼睛。郁郁突然想来来小时候若是遇上了什么事情,若是陈姑姑生气了,高海便冲她眨右眼睛叫她小心,若陈姑姑是假生气,便眨一眨左眼睛,意思是万事顺利不必担心。然而今天高海眨的左眼睛却让郁郁有些担心。
      过了一会,在人群中擦肩而过之时,高海深手递给了郁郁一只簪子。那簪子是玉簪子,看起来稀松平常,但是凑到鼻尖可以闻得见淡淡的香味。郁郁想了想,将簪子递给采薇,道:“带上它,会帮你如愿以偿的。”采薇将信将疑,但也随手插在了头上。
      高海一手提着轻罗所制的囊,囊中散发着淡淡的绿光。高海向众人解释,待会儿他会将这囊中的流萤放出,这流萤落在谁的身上,陛下便会临幸谁。皇上便坐在很远处看着她们,神色安详,半眯着眼睛快要睡着的样子。
      高海将流萤放出的时候,郁郁注意到,他看向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比那流萤还要亮上几分。
      那一只又一只的流萤在三千明灯的大殿上飘散开来,大家都用轻罗团扇扑捉,衣袂飘飘,扑打声与笑声挤作一团,文雅阁中满是莺莺燕燕娇啼。郁郁却莫名地感到一阵悲凉,她们的人生正如这流萤一般,在这空荡荡的大殿上摇荡着。不知今夕是何夕。
      很快,流萤便落在了采薇的簪子上。但自然也不止她一人,还有长春宫两个姿色尚好的宫人。
      在结果落定的那一刻,郁郁心中松了口气。采薇半是感激半是激动地看向郁郁,可是高海的表情却不是那样好看。
      最后皇上左拥右抱,满鼻香气,这场闹剧终于是落下帷幕。
      大家都散去的时候,郁郁还在外面等着高海。高海从殿里出来的时候,郁郁冲他挥了挥手,笑眯眯的样子。高海有些生气,道:“为何把那簪子给采薇戴?”
      此时从殿内传来嬉戏娇笑的声音,外面则有点冷。郁郁打了个寒颤,道:“那簪子丑。”
      郁郁便在殿外陪着高海守夜,外面空无一人,郁郁冷的时候便抱住高海的胳膊,她将头放在高海的肩上,但是高海把她的头推开了。
      “为什么不想受宠,难道相当一辈子的宫女吗?”高海问。
      郁郁知道他不能理解。这宫中,想要爬上龙床的女人千千万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穿得都要破了的鞋子,感受着寒气侵入自己的身体,抬头看见透过窗户散发出的温暖的黄色灯光,心里蓦地有些后悔。若是按照高海所说,今晚说不定会暖和许多。
      “其实,宝林娘娘也过的很是凄惨。她本是和我一样的人,大概也与我一样,整日逗娘娘开心,纳纳鞋底子,绣绣花,整日没什么要死要活的事情。可是如今她的孩子也没有了,皇后也不大喜欢她,皇上也不大爱往翠微阁去。整日形如枯槁,呆呆地坐在窗前望着宫门。”
      高海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你说的自然有道理,可是往上走一走终究是可以护得着你的。”
      郁郁摇摇头,道:“这采花宴以后恐怕会经常办下去呢,今日这些被临幸的女人,高海,你说明日皇上还记得她们吗?”
      高海笑笑,道:“那就要看她们的本事了,但若是你,我会让皇上记得你的。”
      说话期间殿内突然安静下来,高海站起来,走到门口,将眼睛凑近纸窗聚精会神地看着,就好像他已经看见了什么东西。郁郁也学着他的样子,凑过头去在他耳边轻轻道:“我给你你要吗?”
      高海的脸登时红了,转过头瞪大眼睛看着郁郁,额头上冒出一滴滴汗珠。郁郁则又笑眯眯地看着他,道:“真的,你要吗?”
      高海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正欲说话只听殿内突然传来一声猫叫。
      “坏了!太后娘娘的猫。”高海低声叫道。
      高海示意郁郁同他一同进去,二人打开门,弯着身子低着头走了进去。
      “陛下。”郁郁听见采薇娇滴滴的声音,绵软得能掐出糖汁来,郁郁之前从来没听到她这样的声音。“这地下冷的很,下去溺尿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办?不如都溺在我口中吧。”
      郁郁浑身一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此时高海已经抓住一只小黑猫,把它放在郁郁的怀里。它一双大眼睛看着郁郁,郁郁则也看着它。
      皇上哈哈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郁郁听见皇上问道:“好不好喝?”
      “像茶水的味道。”采薇说。
      此时高海又抓住了另一只小白猫,他推了推郁郁,让她跟着他出去。郁郁跟着他出去,直到了殿外冷风一吹才回过神来。她有些怅然地看着怀中的猫,道:“高海,我们竟连只猫都不如呢。”
      高海知道她被吓到了,是他不该心急带她进去的,这后宫之中,为了获得皇上的宠爱大家费尽周折法子层出不穷,高海倒是已经习惯了,可是郁郁一直身处翠微阁中,恐怕是没见过的。此时高海倒是觉得幸好带那簪子的不是郁郁。
      “其实,郭宝林若是能像采薇这样,也许就不用独守空阁了。”高海说道,“陛下,陛下是天。”
      郁郁心中知道,郭宝林是绝对不肯的。
      “所以,不过是待臣不及相如渴,特赐金茎露一杯罢了,你也不要太吃惊。”
      郁郁心中一惊,这话实在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反复思量之后,她犹犹豫豫地问道:“皇上,也对你们这样吗?”
      高海说:“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郁郁回到翠微阁的时候,郭宝林果然没有睡。她穿着薄薄的一层袍子坐在窗边看着门口,像是开过了的美人蕉,烛火映得她的脸十分暗淡。郁郁清楚地看见,在她走进来的那一刻,她死寂的眼睛微微放出点光亮,然而在看见只有郁郁一个人回来之后,那小小的火苗熄灭了,彻底成为灰白的灰烬。

      皇上在一夜过后似乎将那些女人全都忘了。本来也只是一时兴起的采花宴也成了7天一次的例宴。皇后没什么可说的,太后大闹一场也拦不住皇上。采薇的生活自那晚之后毫无变化,她依旧是翠微阁的一个宫女。郭宝林自打那日似乎一下子看开了许多,脸色也变得逐渐好了起来,不再纠结皇上何时宠幸她之后,她整个人温和了许多。
      所以当郁郁打开门看见横躺在外面的采薇时,内心是吃惊的。她蹲下身摸向她的脖颈,犹豫着,缓慢的,放了下去。采薇已经没有了呼吸,脸白着,身体比夜还要冰凉,眼睛直直的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凉意从脚底窜上郁郁的头顶。郭宝林讶异了一下,仅仅是冷眼看着采薇,只啐了一口贱蹄子便让小太监们赶紧把她抬走。
      那两个小太监,一人提着采薇的一只脚拉着走,采薇的头像是球一样,它在地上跌跌撞撞弹跳着走远了。宫女很多,死一两个并没有什么的。郁郁看着她的尸体被大火吞没,跟着众多骨灰都填入枯井中。井里黑乎乎,什么也看不清。

      郭宝林又有喜了,她又开始变得神经质起来,四处怀疑有人要害她的孩子。自打有了喜,她便整日藏在翠微阁中,每日的饮食都要让郁郁先尝一遍,药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搞的,每日叫郁郁半夜在屋子里熬药。郁郁知道她在怕什么,这么多年来,即便皇上雨露均沾却也未有一个皇嗣。可是,皇后怎么会允许皇长子是郭宝林所出呢,郁郁总觉得她是保不住这个孩子的。
      她终究是没有保住这个孩子。临产那日,郭宝林难产而死。她终究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不仅如此,躺在床上的她还没来得及被妥善安置,翠微宫便被翻出来一些前胸后背扎着针的木偶,那木偶身上写的全是皇后的生辰八字。
      本来伤心于郭宝林的皇后当下泣不成声,皇上大怒。郭宝林没有保住她最后一点的尊严,尸体被拖出去打了50大板。
      她还没闭上她的眼睛,里面充满着愤怒或是别的东西,总之直愣愣地看着天,衣服也都还没有穿好,衣服上都是血迹,全身满是汗水,头发湿淋淋地粘在脸上。她还在期盼她的孩子,或许她以为那个孩子可以活下来,或许她以为她自己能够活下来,不管怎样,她或许以为悲惨中总会有那么一点幸运。郁郁回到屋里撤下一块郭宝林平日最爱的床单,打算为她盖住身子。
      “你在干什么?”皇后娘娘问。
      “奴婢将这单子蒙住郭宝林,以免待会儿冲撞了各位娘娘。”
      皇后泪目着点点头,说她没有想到她平日里最喜欢的妹妹竟然这样对她……
      郁郁认真地把床单盖住她皮开肉绽的身子,若是可以她还想给她换换衣服,采薇走的时候至少衣服的干干净净的。两个小宦官听着吩咐走过来,拿草席将郭宝林的尸体一卷,将它抬了出去。郁郁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她的悲伤有限,似乎是很早之前就预料到了郭宝林的未来,因此一点也不觉得诧异。甚至她脑子里在想,会不会自己以后也是这样的结局,她的眼睛会不会也变成那个样子。
      翠微阁里面的悲伤也同样有限,即便有为郭宝林担心的,也被自己虚无缥缈的未来的迷茫所冲淡了,翠微阁的宫人会被安排到哪去,大家心中皆是惴惴不安。
      高海让她不要担心,说他会为她安排个好去处的。郁郁以为是什么清闲地方的活计,没有想到的是,皇后收了她。
      “皇上最信任的人便是皇后娘娘,你跟在皇后娘娘身边以后肯定有福气的。”高海如是说道。郁郁点点头,内心却想着,是啊,皇上喜不喜欢皇后娘娘另说,倒是很信任皇后娘娘,后宫的所有事务都交给皇后娘娘打理,一字也不过问,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为何自己一直没有子嗣。

      “郁郁是个没野心的丫头。”后来皇后经常这样子说她。
      郁郁聪明伶俐,很快便适应了长春宫的生活。她为人和善,许多事情都能处理得井井有条,皇后很是喜欢她。偶尔郁郁会遇到以前翠微阁的姐妹们在受罚,她很想上前去帮她们一把,但是想到自己也不过是个宫女罢了,有心无力。
      整个国家的人们都夸赞皇后娘娘贤良淑德,她每日兢兢业业为皇上打理后宫的事情。若要前朝不乱,先要后宫安宁。皇上日日纵情酒色,倒是皇后娘娘每天替他打理惹出来的祸端。郁郁亲眼看见皇上有日郁郁地样子跟皇后说他不小心让一个宫女有了喜生怕太后怪罪,皇后则安慰皇上不打紧,处理了便是了。
      皇后曾经说过,皇上的子嗣不能是卑贱的宫女所生。
      郁郁跟晚馨提着食盒走向那个有了喜的宫女的时候,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宫女眼中的恐惧。她尖叫着,后退着,央求着,指望着能有人放她一条生路。晚馨似乎已经很是熟练,抓住她的肩膀就要灌药下去,郁郁则在一旁冷眼看着,终于忍不住道:“晚馨姐姐让她自己来吧,不要脏了你的手。”晚馨放开了那宫女的肩膀,对郁郁道;“你倒是第一个跟我说这样话的人,以前姑姑倒是跟我说过我这样会遭报应的。”晚馨又转过头看向那脸上早已经没有了血色的宫女,叹道:“所以啊,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呆着呢?”
      郁郁蹲下身去替那宫女拍打掉身上的尘土,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凌瑟。”她颤颤回答着,过了一会儿哭了起来,使劲摇晃着郁郁的肩膀,道:“姑娘救救我吧,我来生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的……”
      “凌瑟,我会替你好好照顾你的家人的。”郁郁道,“我们不要互相为难。”

      那宫女喝下药死了之后,高海突然从门外进来,问道:“结束了吗?”
      高海说是皇上让他来看一眼,皇上好放心。
      回去的时候,趁着晚馨不在,郁郁和高海道:“你能不能打个招呼,让他们把她埋到永嫔娘娘捐钱买的那几亩民地里面。她刚才与我说,她不愿意被火葬。”
      高海点点头,道:“我会嘱咐他们把她埋得浅些的,这样就可以早早地转世投胎了。”他看着她,眼圈有些红,说道:“我日后一定会进西厂的,这样的话,我护着你。”
      郁郁笑笑,深手为他拍掉帽子上的尘土,笑着道;“嗯,你以后一定要进西厂。”

      二

      冬天很快就来了,今年冬天已经是郁郁在长春宫度过的第三个年头。下第一场雪那天,晚馨手里拿着几张红色喜字,道;“这是皇后娘娘和皇上大婚时候的喜字,今日不知怎的被娘娘翻了出来,让我烧掉。”
      郁郁好奇地接过来,道:“这可是有年头的东西了,原来娘娘还留着。”
      正这时候纪喜闯进来,喘着气道:“姐姐们,下雪了!”晚馨抿着嘴,伸手在炭火上烤了烤,道:“不就是下了场雪吗?至于这么高兴吗?”郁郁挥手让他出去,对晚馨道:“这可是入冬以来的头一场雪,走,咱们出去看看。”
      晚馨嘴上说着不乐意,但是还是跟着郁郁出去了。
      “晚馨姐姐,我们来祈福吧。”
      “下雪要祈什么福啊。”
      “但凡是好兆头就都应该祈福。”郁郁笑道。
      此时大雪纷飞,郁郁拉着晚馨跑到雪地里,大雪落在她们的头上,像是一片片飞羽,又像是落了一头的银粉。在郁郁的催促下,晚馨只得许道:“希望咱们长春宫的日子能越过越好,皇上和娘娘的关系能早日缓和。”
      郁郁听见她的愿望,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我希望,以后这岁岁年年,都如此刻平安。”
      “你也应该……”
      “晚馨姐姐,咱们就为自己祈福一次不好吗?”郁郁问。
      晚馨回道:“可是只有娘娘好了,你我的日子才会好过。”
      她说的不假,郁郁心中明白。
      这几年皇后娘娘与皇上的关系越来越不好。皇后娘娘其实并不是一个温软的女人,她心狠手辣只不过一直没有被皇上看出来罢了。这么多年后宫没有子嗣,大家心中都清楚明白。皇后迄今为止最大的错误便是动了永嫔。永嫔是皇上的心尖儿肉,是皇上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中怕化了的宝贝。皇后以为皇上对她信任便会什么也不闻不问,可是那是因为后宫中没有人能像永嫔这样慑住皇上的心魄。
      可是皇后是个好人,至少郁郁这么认为,她不过是捍卫着自己觉着应该捍卫的东西罢了。永嫔也一样,不过是守着自己该守护的东西罢了。并且,皇后的哥哥外出征战,皇上不论如何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动摇皇后的位置的。郁郁从来不担心皇后娘娘的位子。
      见她发愣,晚馨说道:“明天大宴上你猜谁要来?”
      “谁啊?”
      “就是那个在宫里有名的画师和乐工。以前他们只在永嫔娘娘那里表演,这次据说要在大宴上表演。”
      郁郁知道他说的是谁,这两个人的名声在宫里都传开了。果然宴上第二天郁郁得以见到这两个一直活在传言中的乐工和画师。这两个人生的白净面皮,两肩如削。只是画师更加妩媚,一双丹凤眼,两撇弯弯柳叶眉。而那乐工是冰原送来的贡品,她生的有些冷淡素净,温柔端庄的样子。一双杏眼,两眉向上挑着,嘴唇微薄,眉心一点红痣,那红痣是永嫔娘娘特意点的。她们二人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乐工的手指下流泻琴音,衣裙蹁蹁,万千姿色尽入画师的纸上。永嫔喜欢她们,每每一人作画,一人弹琴,众人起舞。而她们也总是从不肯离开互相行动。晚馨笑着在郁郁耳边道:“依我看,她俩并不正常。”
      郁郁不关心他们那些闲言碎语,宫中的碎言碎语总是自以为在维护道义正统,实际上,宫墙之内,哪里有正常人。
      宴会过半,郁郁回长春宫拿皇后的银狐大氅,正好碰见了高海。他与她很久都没有见面了,太多时候都匆匆而过得不了闲空。年前去护国寺祈福时,在皇上和皇后祭祀的时候,在来来往往的人中,郁郁看到高海冲自己眨了眨眼睛,老规矩,左眼。郁郁替他求签,但愿此生此世,平安无折。她告诉高海,高海嘲笑她为什么不给自己求个签,她人在后宫,兵不血刃的地方,更加需要求个签。
      此时天气有些冷,高海把身上的斗篷披到郁郁的身上。他说他是要替永嫔娘娘请太医去的,一会儿就得走。郁郁点点头,就只在他身边站了一小会儿。即便他们什么都不说,即便他们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即便他们太多人都没有见。然而只要郁郁与他知道彼此的存在,就好像拥有了无穷的力量,在这漫漫寒夜的宫里走下去。
      他们站在宫道里,灯一盏一盏沿着宫墙次第亮着,绵延至看不清的远处,雾蒙蒙的样子。积雪厚厚的,还没有化,被宫人清理着堆在道路的两边,已经不怎么白了。月亮高悬在天空上,被乌云遮住了一半,光忽明忽暗的样子。一棵槐树长在宫墙旁边,干枯的枝丫上面落满了雪,雪花摇摇晃晃地往下飘着,郁郁在灯光下看见雪沫子闪着晶莹的光亮落下来,其中还混杂着红色的雪。郁郁定睛一看,是红色的,细碎的绸子在半空中飘着,与雪花混作一团,显得异常的鲜艳和明亮,像是这寒夜里的一团火。高海正垫着脚尖,在她的头上洒下细碎的绸子,那绸子是他精心用剪刀剪的,剪得像雪一样细,像柳絮一样轻盈。
      “提前给你放烟火了。”他轻轻道。他的呼吸略过郁郁的耳边,痒痒的,暖暖的。
      从小郁郁便喜欢放烟火,可是今年战事吃紧,为了节省花销,宫中便把放烟火省掉了,于是他便想了这样不成法子的法子。
      郁郁伸手接下红色的绸子,它轻轻地落在她的手上,像是红色的花粉一般。郁郁微微地笑了起来,又伸出手挥舞了几下,那红色白色混杂在一起,晶莹、鲜亮,在空中飞动起来。
      过了一会儿,高海说:“我要走了。”
      郁郁点点头,道:“你走吧。”
      他们转头,向着不同的方向走过去。郁郁走得慢些,多停留了一会儿,她看着他,他的背影比去年瘦了些,身子弓着向前走着,步子细碎快速,映着漆黑的闪着几颗星星的夜。高海迎面撞上一个大臣。那大臣气势汹汹地往前走着,高海停下来。那大臣迎面一脚直冲高海的心窝踹去。“皇上便是被你们这些阉人蛊惑的!”
      高海没防备,摔倒在地。
      郁郁突然想起之前因为太后的猫淋了水,太后一脚将高海踢下台阶,高海像一个球一样滚落下去,摔到柱子上。那个时候的郁郁站在皇后身边,什么也干不了。此刻的郁郁跑过去想要扶起他,然而在她快要跑过去的时候,在昏暗的宫灯下,她看见他冲她摆了摆手,叫她走。
      “皇上在哪?”那个大臣粗声粗气地问道,全身都是酒味。郁郁借着灯光仔细辨认,认出他是当今宰相,她只得默默地退了下去。
      “皇上在尚春殿……”
      他话还没说完,宰相冷冷地笑道:“怪不得阉人无根。”
      高海愣在原地,不知道他何出此言。宰相冷哼了一声张扬而去,郁郁这才跑出来低下身子将高海身上的土拍打干净。高海愣在原地,脸色青白。半响他才好像活过来一般握住郁郁的手,冰凉的手,说道:“没事的,你快去忙你的吧。”
      他的语气温柔,但脸色却有些狰狞。郁郁很想安慰他,说不用在意,说不与那些人计较便是了,说那些人都是蠢货。可是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最后道:“没关系,等我们以后飞黄腾达,让他生不如死好了。”
      郁郁回到尚春殿的时候,皇上已经离开了。她这才知道,宰相刚才在殿上大闹一场,惹得皇上头疼先行回去了,永嫔则回去照顾皇上了。殿下再泛流霞,歌舞吹弹,欢娱乐饮。皇后则皮笑肉不笑地坐在那里,一只手拈起一块雪蜜银花糕放进嘴里。

      临近年终之时,高海说他要去荆州给宫里采办丝绸,荆州是是非之地,那其中的人事关系错综复杂。高海说:“后宫艰苦,兵不血刃,你要万事小心。”

      年后,永嫔有喜了。
      郁郁知道,皇后娘娘发狠了。之前郁郁觉得郭宝林傻,现在她觉得皇后也并不怎么聪明。皇后娘娘傻到直接要在永嫔娘娘的平日里的补药里动手,即便那不是毒药,不过只是会让永嫔月事流血过多而死。皇后惯用这种手法,惯用这种伪善的法子,郁郁猜想郭宝林当初拿着那些药回来的时候是真的当皇后为她好会帮她保住孩子。可是这种伎俩实在是没法子对付永嫔,永嫔的饮食根本不容得他人插手,晚馨根本找不到法子。
      郁郁打听了永嫔最近吃的补药,配了一副和她的补药相冲的方子。晚馨一直与那永嫔喜欢的乐工关系很好,郁郁便叫晚馨把那方子给乐工,让她泡在水中来洗身上穿的衣服。永嫔最爱给乐工点那眉心中的一点痣,即便是没有服下去,长久下去药也可以入体。这药害不了人,只不过会让孩子胎死腹中。
      然而皇后终究是太着急了,她不知道抓住了乐工的什么把柄,总之乐工亲自下手在永嫔的膳食里动了手脚,东窗事发之后,乐工一口咬住晚馨拿药来给她,晚馨被拖出去打了几十大板,供出来是郁郁主使。郁郁知道自己完了。晚馨供出来郁郁之后,已经没人要郁郁供出来谁了,这件事情就草草地以郁郁和晚馨陷害永嫔并且以此要栽赃给皇后为结束。皇上终究是因为皇后娘娘的兄长饶了皇后娘娘。
      郁郁全身没有一处好的地方,她被扔在一个屋子里自生自灭。此时已经是春天了,她躺在堆满杂物的屋子里,受着身上如同万蚁齿嚙的疼痛。窗子上有一个大洞,她目光飘过那个洞认真地看向窗外,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枯枝,时不时有只鸟落在其上,煽动几下翅膀便飞走了。她闻不到春日里本应馥郁的花香,一丝风也感受不到。这个小屋似乎是冬日留下来的,毫无声息,只有郁郁自己的呼吸声和自己已经闻不到的自己身上的肉的腐烂的味道。
      就在郁郁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的时候,门被打开了。高海一回宫便火急火燎地朝安乐堂去了。那个曾经活泼的,可爱的,说起话来不急不慢的郁郁此刻躺在湿潮的地上,衣服破烂着,遍体鳞伤,伤口处流着脓血。紧闭着眼睛,像是死了一样。
      高海的眼泪夺眶而出,蹲下身想要抱住她却跪在地上半响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像是被打碎了的镜子,没有一处是能碰的。
      高海足足费心费力地照顾了郁郁三个月,郁郁才能勉强下地走一走。这三个月,她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高海,郁郁都怀疑他还有没有活干了,整天往安乐堂跑。但是她太累了,一句话也说不出,由着他捧着一碗粥一勺一勺地喂自己。高海永远一副严肃样子,倒像是教礼仪的姑姑,郁郁感到好笑但却笑都笑不出来。郁郁痴心妄想着自己干脆这样一直病下去变好了,病下去就只要躺在床上,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高海,不论是阳光下成了丘壑的眉毛,或是灯光昏暗下他的惆怅,她也总是好生欢喜。
      一天天日子过去,也多亏了安乐堂里的宫人的帮忙,郁郁的身体渐渐变得好了起来。安乐堂的宫人大多都是犯了什么错受了罚或者是老了病了都被扔到这里自生自灭的,因此大家相处很是融洽,全然没有宫中的那几分算计。吃的虽然是粗茶淡饭,穿的也是缝缝补补的粗麻棉布,可是心中却是轻松了许多。
      郁郁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轻松了。一直以来她在各位娘娘身边待着,心中永远是对所有人的小心提防。而在这里,她倒是时常和陈姑姑在院子里晒草药,最大的事情便是防备着大家有个什么小病小灾。陈姑姑是宫里面的老人,一条腿瘸了,但她从来没说过是为什么。安乐堂里大家从来不问过往。
      唯一让郁郁遗憾的是,晚馨死了。晚馨死的那一天,郁郁坐在院子里直到晚上三更,她茶不思饭不想。更深露重,高海给她披上袍子,静静地陪她坐着。郁郁说:“她大概是没有那个福气吧。”
      高海点点头,道:“是啊,她没有那个福气,可是郁郁你有。”
      郁郁低下头不说话,想起来当初晚馨握着她的手,嘱咐她千万不要将事情扯到皇后娘娘身上去,说是只要皇后娘娘在,她们就有出头之日。然而,晚馨死了,皇后娘娘也没有悄悄托人收了她的尸首,任由她也被填到那枯井中去了。
      高海内心不忍,看着四周没人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他们都是蝼蚁之人,是性命卑贱之人,经不起这皇上手掌一起一落,是这波云诡谲中的薄尘。
      高海走后,陈姑姑抱着一个罐子走出来,道:“你这丫头倒是伶俐,竟然能拐上皇上身边的人。之前看你温言温语,处事不惊,不紧不慢的样子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
      郁郁不懂自己算是个怎么不一般的人,道:“我也不过是在这宫里讨口饭吃而已,主子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大家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陈姑姑将罐子放到桌子上,道:“我知道,大家都这个样子,想当初我也个样子,还有好几条人命还算在我手里面了呢。”
      郁郁听言沉默地走过去帮她把罐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摊在桌子上。她的手里算不算有人命呢,她想起采薇护着自己的肚子,在宫墙处蜷缩着,她低下头摇摆着郁郁的衣角,央求着:“郁郁,郁郁,郁郁你心好,放了我这次吧,我若是能把这孩子生下来,我会成为这宫里最大富大贵的女人,皇上没有孩子,我的孩子会是唯一的孩子。只要你帮我,你替我瞒过去,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的……”郁郁想不起来她还说了什么了,郁郁只记得她的神情很是恳切,可是,她若是放了她,郭宝林便不会放了自己,皇后不会放了郭宝林。她想起那日从长春宫送香回来,采薇对着郭宝林酸言酸语,不由得叹气道:“采薇,你没这个福气。”
      “她那是疯言疯语,痴心妄想。”郁郁突然冒出来这没头没脑的一句。
      陈姑姑看了她一眼,道:“在这宫里,没痴心妄想的人不一定过的顺畅,有痴心妄想的人不一定会过的惨,这一切都是命。就像你现在落在这里,也是命。”
      郁郁笑笑,没说话。
      “不过你也是幸运不论是那个人还是这个地方,都会保你一生平安。”
      若是能嫁给他就好了,郁郁心想。
      “郁郁是个通透的人。”陈姑姑后来对着别人说道,“她心里透彻明白,怎样活着好便都是好。即使有人瞧不起她靠着那高公公的庇佑,她也不恼,倒是活着比谁都长。都是这宫里的可怜人,谁又瞧不起谁呢?”

      三

      那天安乐堂进来了一个奇怪的宫女,说她奇怪,是她大着个肚子跑了进来,说她奇怪,她大着肚子还能活到现在。她叫春寒,跑进来便摊在地上求着她们救救她。郁郁给陈姑姑打下手,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帮她将一个男婴生了下来。郁郁翻箱倒地找出来一个红绫小被将他裹起来。这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在安乐堂,他的出身,身边没有太医,没有皇上,只有他们这些宫里最是低贱的宫人们。
      屋子里只有婴孩的啼哭声音,郁郁轻轻摇着他,道:“幸好不是冬天,若是冬天我们可是养不活他了。你可真是幸运,不如就叫你幸儿吧。”
      纪海看着那孩子,打破了看不见的阴沉气氛,道:“皇后娘娘让我到这不是干这个来的。高海,咱们这算不算是大罪。”
      郁郁停了下来,看向高海。高海抿着嘴唇,又皱起他的眉头看着那孩子,半响才说;“既然事已如此,我们就把他瞒下吧。倒是你也快回去吧,你走开太久,皇后会怀疑的。”
      于是纪公公很快便走了。皇后这么多年依旧屹立不倒也是让郁郁吃惊,她与永嫔斗智斗勇,永嫔靠着皇上的宠爱,皇后则靠着娘家在朝廷的半壁江山,互相你死我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是皇上倒是乐得逍遥,纵情酒色,放纵逍遥,起炉炼丹,但求长生。
      郁郁看着床上那宫人,道:“我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你这样幸运的人,也就是碰见了心软的纪公公,若是其他人也不可能放你一命的。既然生下来了,便好好养着他吧。”
      春寒眼中含着泪,从郁郁手中接过那孩子,点点头。
      郁郁将高海送至门口,高海脸上一直是恹恹的表情,郁郁道:“这大概是这么多年最让人惊讶的事情了。在安乐堂这么多年我竟然是太安逸了。”
      “惊讶?”高海这次脸上才是惊讶的表情,“郁郁,这不算什么惊讶的事情,这是血雨腥风。这么多年以来我在宫中如履薄冰……若是瞒不住的话……”
      “你就去告发好了。”郁郁道,“我说的是真的,若是瞒不住,这一屋子的人估计都活不下去了,那你至少能活下去。”
      郁郁总是脸上带着笑的,似乎无论什么事情都影响不了她的心情,似乎所有的事情她都可以淡然处之,不论是多年之前郭宝林死的那天丝毫不忧虑自己的未来,还是后来被打得半死扔在安乐堂。高海没见她抱怨过,仇恨过。“郁郁,你不怕吗?”高海问。
      “有你在,我怕什么呢,你说你会护着我的。”郁郁笑道,“太阳永远会明天升起,我不怕,因为怕也没有用。”她说着递过去一个香囊。
      高海没有接,只说:“花时间做这个做什么?”他不看郁郁,故意将头转向一边。
      郁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将香囊硬塞进他手里,道:“若是将来你真能送我出宫,我一定会听你的话找个好人家嫁了,可是如今我还没出宫呢,你便也不许不理我。”

      “我知道他担心什么。”此刻的她已经年过半百,摆脱了年少那副总是笑嘻嘻的样子,变得沉稳处事不惊,“他总是担心别人的眼光如何如何,也总是担心他是个宦官耽误了我。可是他倒是想不到就算我与他毫无瓜葛,也不可能被放出宫的。在深宫中,所有的年华都蹉跎在其中了。”
      阿梦点点头,她不知道深宫是什么样的,但是她知道宫里的故事似乎都没有好下场的。“后来呢?”阿梦问。
      李郁是阿梦第一个如此频繁而又心甘情愿问后来呢的第一个人。

      一晃时间过了八年,那个孩子在全宫宫人的隐瞒之下健康地成长了起来。甚至郁郁自己都没有想到,自打这个孩子来了之后她便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过的,因而八年之后的郁郁看着这个孩子感觉十分神奇。甚至感觉命运都是神奇的,若是郁郁留在长春宫,她恐怕是不会心软留下这个孩子的。
      然而高海看着幸儿却越来越发愁起来。他的年纪越来越大,以为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宫女的孩子,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父亲。
      “前些天,永嫔娘娘在御花园里碰见了一回,再往前些,那几个长春宫里面的宫女在路上也见了一次,再这样下去,皇上还没知道他就得被人害死了。”高海和纪喜忧心忡忡。
      “我得找个机会。”高海道。
      郁郁知道他是说什么就要做什么的人,她劝他再等一等。高海却摇摇头,说他等不了了。郁郁这才知道,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高海心中怕的是再不说,便真的说不了了。
      郁郁,你只消替我收尸便好了。他说。
      “不,别这样说。”郁郁头一次着急得要哭出来,“一定有别的法子的,皇上知道他有了子嗣,一定高兴还来不及的,怎么会杀你呢?”
      高海点点头,将那香囊又塞回她的手里,道:“若是我可以活着,我便将这取回来。”

      高海终于是挑了一个适当的机会,趁着皇上满头华发,伤春悲秋自己无子嗣的时候挑明了这一切。那天安乐堂突然变得热闹起来,皇上抱着幸儿痛哭流涕,道:“这便是朕的孩子啊,一看便是朕的孩子啊!”
      郁郁心里捏着一把汗,春寒则站在墙根里有些瑟瑟发抖,郁郁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她们两个人的手都冰凉得很,根本无法互相取暖。
      幸儿被太后接走养在了春华殿,皇后则在春华宫大闹了一场,嚷嚷着这个孩子无缘无由不能说是皇上的孩子。永嫔一病不起,说是这后宫乱了套。郁郁和春寒倒是不担心幸儿的问题,转而担心起自己来。
      那边闹不休,就连皇上也怀疑起自己的孩子来了。高海有点着急,想着哪天有机会的话将郁郁和春寒悄悄送出宫去。春寒着急得吃不下饭,郁郁和陈姑姑一切如常地干活。倒不是她们心大,只是听天命罢了。
      “你们不怕吗?”
      “春寒,你这命,本早在八年前就不应该在了,迟来了八年,我们唯有听天命了。”郁郁道,“只是,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只怕这一次真的是要豁出命去了,郁郁想,安安稳稳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终究是逃不过这种血雨腥风的存在。
      一旁的春寒突然道:“不如毒死皇上算了……”
      郁郁赶忙捂住她的嘴,道:“隔墙有耳,这种话是万万说不得的。”
      倒是陈姑姑在一旁若有所思,缓缓说道:“其实照我看来这也倒是一个好法子。”
      郁郁摇头,她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个什么好主意,明明是一个昏了头的主意。
      高海的处境则更加的艰难,他在皇上身边待着,受着皇上和皇后的夹板气。然而最可怜的便是纪喜了,几乎没过几天,他便吞金而死。郁郁拿出她这大半辈子的积蓄和高海料理了他的后事,抚恤了他的家人。然而郁郁回到安乐堂一开门便看见春寒被挂在房梁上,一根绳子套住她的脖颈。郁郁连忙喊人将她救下来,却早已没了气息。
      陈姑姑用一块白布蒙住了她的身子,眼睛浑浊,只是说道;“郁郁,我看咱们命数已尽。”她的语气,就好像是淡淡的遗憾,像只是遇到了雨天罢了。
      那之后事情的发展出乎郁郁的预料,滴血验亲果然证明了幸儿并非皇上的亲生孩子。但是皇上倒是难得清醒了一次,他在殿上大怒,将那装水的盆子踢翻,说幸儿的鼻子眼睛明明就是照着他的样子刻出来的,明明就是他的儿子。紧接着群臣上书怒斥高海一个宦官妖言惑众,欺君枉法,密谋造反
      这大半个朝廷都是皇后家,皇上依仗着皇后一家维系这偌大的朝廷,活了大半辈子,此刻却发现自己连自己的孩子,自己身边的奴才都护不住。
      郁郁去找过皇后,她知道皇后不会因为自己改变什么主意,但是还是想去见一见皇后。十几年过去了,皇后依旧是当初那风华绝代的皇后,岁月几乎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一颦一笑之间尽是春风迷醉一般。
      “即便娘娘将那孩子留在,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也不失为一件坏事。为何娘娘非要至那孩子于死地呢?”
      皇后笑着,她的嘴唇殷红,红得让郁郁觉得像毒一样毒到到了骨头里。“郁郁,宫女都是下贱的人,他们的孩子都是下贱的人,本宫可不需要这样下贱的人的儿子。即便皇上没有子嗣,即便这偌大的朝廷乱成一锅粥,本宫也绝不允许卑贱的人得到不该有的东西。”
      她咬牙切齿,就好像宫女是她养的一只猫猫狗狗,听话了便赏点金银财宝,不高兴了便一脚踢出,生出来的孩子不过也是个猫狗,不想要了就送人杀掉,喜欢了便留下来继续养着。郁郁知道她的恨,知道她的不甘心,知道她作为皇后却独守空房只能守着着后宫的事务过日子。可是如此的执拗又能给她带来什么样的好处呢?不过只能磨损她的骄傲罢了。她不应该来找皇后的,郁郁心想,她不该的,她本就知道的。
      “郁郁,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至少比你娘聪明。你娘傻,所以才生了你郁郁不平地走了。”皇后低下头看着她的指甲,长又艳丽的指甲华贵富丽,“若是我能收下这孩子,多年前我也就会收下你了。”一个长相端正的宫女端上来一盅茶水,皇后娘娘揭开茶盖,闻了闻,摆摆手让那宫女下去。
      是啊,郁郁心想,皇后这么多年果然没有任何变化,心高气傲,坚决不肯退让半分。所以在多年以前母亲把自己生下来以死相逼,也没能换来皇后将郁郁收下。母亲是傻,傻到以为进了宫就能过上好日子,傻到以为有了皇上的孩子就能改变一切,傻到以为她尽心尽力对皇后就能换来皇后的一丝同情。
      郁郁觉得自己也傻,她不应该来找皇后的,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你是,皇上的孩子吗?”阿梦问道。
      她面前的这个老人笑了,道:“我也不清楚我究竟是不是,我从小便没了母亲,宫人们对这种事情又讳莫如深。但是我小时候也听说过她们说这些闲言碎语,说我是皇上的孩子。小时候还蛮在意的,后来大了也就释怀了。我想我大概是皇上的孩子,但也不过是有了那点血罢了,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不恨吗?“阿梦问。
      她觉得应该恨才对,要知道公主和宫女的生活简直就是千差万别啊,这要是阿梦,一定恨得牙痒痒,绝对会为自己正名,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但是李郁摇摇头,道:“那都是我未出生前的事情,从小姑姑便告诉我不要在乎,那不是我的东西。”

      高海被关进大牢里,秋后凌迟处死。郁郁去看他,他头发披散着,毛毛躁躁,上面落满了灰尘,双手双脚上皆上了镣铐,他赤着足,脚底沾满了泥土和干草,手上黏湿湿的,囚服胡乱地裹在身上,领口歪斜着。他像个老头子一样坐在监牢里,但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他说他比自己想象的死得要壮烈些,比吞金而死的纪喜要强一些,说不定还能在史书上留一个遗臭万年的名声。
      郁郁今天穿着一身红色衣衫,面上仔仔细细地擦了一层薄粉,眉黛弯弯,朱唇皓齿,满头珠翠,一双红色琉璃坠子在她耳边不安分地摇晃着。头发是陈姑姑大早上起来帮她梳的,那簪子、步摇是跟安乐堂的宫女们借的。
      郁郁静静地听完他自我的嘲讽开解,将那几次三番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的香囊,认真地系在高海的腰间,然后默默地将怀中的红色喜字拿出来。郁郁将它贴在大牢的铁栏杆上。它被贴的并不牢固,在栏杆上晃晃悠悠飘飘欲坠,郁郁认认真真地贴了三张,在阴沉沉的大牢里,它们显得那样的嫣红,一片血红。
      高海红着眼睛看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郁郁控制着眼泪,吸着鼻子,将那喜字抚平好几遍,终于是对着高海的眼睛说道:“今天,就像咱们小时候说好的那个样子,郁郁嫁给你。”
      她的眼泪终于是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用袖子不停地抹着脸,把自己脸上的脂粉都摸的乱七八糟,像只小花猫一样。高海从里面伸出手来也替她擦眼泪,他的手颤抖着,又黑又脏,把郁郁的脸摸得更加的黑了。
      “郁郁,你说不定还能出宫去的……”他哆哆嗦嗦地说道,手铐撞在监栏上发出声音,像是低沉的打在心口上的重锤。
      “出什么宫,这辈子怕都是出不去了,说不定还得给皇上陪葬。”郁郁此刻终于哭出了声,像个小孩子一样嚷嚷着。她此刻全然没有了平时的淡然,她本来都已经准备好了,准备好了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告诉他不要担心自己,他们要好好的告别,珍惜每一刻还能见面的时光。可是,此刻,她却全部都忘了个精光,只是很舍不得,很想哭。
      高海愣了愣,郁郁说的是真的,皇上命不久矣,只怕那个时候,半宫的人都要给他陪葬了。
      高海搓了搓手,捋了捋自己有些打结的头发,摸了摸脸,扑了扑衣服上的泥土,扯了扯衣襟,领子,将身上的血迹使劲儿蹭了蹭,但却没能蹭下去,犹豫半响才笑着道:“好,那我今天娶你,我们做夫妻。”他笑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他就要死了,一辈子怕这个怕那个,此时他什么也不怕了,他喜欢的人说要嫁给他,他死了也是开心的。
      “那好,那我们今天就拜堂成亲。”郁郁道。她此时已经不哭了,目光炯炯地望着高海。
      郁郁和高海隔着大牢的监栏,对着跪下。
      郁郁说:“听说民间的拜堂都很复杂,我一直搞不懂,我们就简略一点吧,首先,一拜天地。”
      她和高海缓缓地低下头去,将头在地上轻轻地触碰。
      “郁郁,我死之后,你们应该就没事了,该死的都已经死了,你若是能寻到机会就出宫吧,哪怕是偷偷逃出去。”
      “高海,到了奈何桥,你不要喝孟婆汤,这样下一世还记得我。”
      “下一步。”他们直起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将头从地上举起来,彼此看着对方,像是要将对方的样貌刻在脑海中一样。郁郁说道,“二拜高堂。”
      他们的头低的很低很低,郁郁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地上,身体颤抖着。
      “我房间里床下的柜子里还有不少金银珠宝,钥匙就藏在我的枕头里面,那些钱虽然不多,但也可以保证你后半生无忧了。你出去之后,若是可以,就找一个人,一个好人……”高海接着道,他的声音低低的,混杂着鼻音,模糊不清。
      “下一世,不论你是去戍边,还是去砍柴,我都等你,回家。”
      “据说这是最后一步,这一步完了就真的完了。”郁郁小声道,她把声音拉的很长很长,虚弱得像黑暗里的烛火,明明只是四个字,却像是穷尽了一生的气力。
      “夫
      妻
      对
      拜。”
      “这一辈子,我没能好好遵守诺言,没能好好照顾你到老。然而我们这种人,恐怕也是没有下辈子的。这一辈子,天涯地角有穷时……”他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郁郁低着头,哽咽道:“这才是真的最后一步,送入洞房。”她的头再也抬不起来,靠在地上只哭着,手指哆哆嗦嗦的,在地上划出凌乱的的痕迹。
      高海也哭着,“不,应该是此地别后莫思量。”然后他突然间坐了起来,咧开嘴笑了起来,泪水混在笑容里面,他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终于心满意足别无他求的样子。他看着泣不成声的郁郁,伸手将她扶起来。那喜字终于是沉不住气缓缓自监栏上掉落下来,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之后,染了一地的潮湿,它本就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有些褪色,此刻更是像是秋天残风中凋零的花瓣一样,破碎,暗淡无光。

      “这之后呢?”阿梦问道。
      李郁抬起手来将自己眼边的泪水擦去,道:“这是40年前的事情了,他死了,他死了之后日子又回归了平静。那之后皇上似乎也元气大伤,皇后则野心勃□□来。哦,对了,忘记说了幸儿了,那孩子在20年后卷土重来,终于还是坐上了那个属于他的位置。那之后的日子就要好过太多,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后来没有出宫吗?”阿梦问道。
      李郁摇摇头,道:“没有,出宫了又做什么呢?那时候就算出了宫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倒是有很多人出了宫,大多都是找了个人草草地嫁掉。我不愿意过那样的日子,这辈子也从来没出过宫,还不如在宫里打理事务的好。”
      “那你今天来是为了让高海重新活过来吗?”阿梦问。
      李郁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这把年纪了,还可以吗?”
      其实这也正是阿梦担心的地方,说实在的,以前从来没有过老年人来这里的例子。按道理来说是可以的。然而师傅却十分奇怪,斩钉截铁道:“不可以,让她回去吧,她太老了,根本在冰馆里连10年都呆不够就得死掉。”
      “可是,那样的话,咱们得给她找个有缘人带走才行啊。可是,咱们没有男人啊,师傅。”
      “那就给她领个女人就是了,总之,她的灵魂年迈,是救不了那高海的命运的。”
      阿梦如何思考也觉得不妥当,她觉得可以让她在这里住上个两三天的,顺便听她讲一讲宫里那些故事。阿梦听戏本子里说后宫争宠那些手段可是相当厉害的。然而当阿梦走出去时,却发现她已经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阿梦叫了她两下,没有反应。她伸手摇了摇她,依旧没有反应。阿梦将手放在她的脖颈处,才发现她已然没了心跳声。阿梦有些慌张,叫:“师傅,师傅,她,她,她,她死了。”
      师傅从屋子里跑出来,瞪大眼睛看着她。
      他们从人间买了薄棺材将她葬在了山上。师傅从始至终一脸不情不愿地样子,阿梦知道,冰清堂死了人,多么的晦气,若是传了出去,师傅一定会被那些同行们笑死了。
      “不过啊,师傅,咱们是不是应该也找些愿意付出生命的男人。”阿梦说,“你看,若是真的有哪一天有个姑娘闯进来了,姑娘的有缘人应该是少爷才对,咱们总不能让姑娘爱上姑娘吧。”
      师傅冷哼一声,道:“男人,让他们这样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们了呢。”
      阿梦不说话了,师傅自己也是男人,怎么能这么说男人呢。他一定是今天情绪不好,阿梦决定不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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