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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悠悠青山,切切衷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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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日子里,这座新坟也会偶有人前来祭拜。但大多数时候,这里还是萧疏冷清的。
回去的路上,白露还沉浸在难以言说的缄默之中。尽管当下依旧燥热,但有风拂过时,也会送来丝丝清爽。车窗外有牛车队路过,驮着粮食准备进城往夏氏米业的米行去,一声声鞭子的嘶呦划破黄昏将尽时街道的沉静。
从前,每到秋收后,连接长江的运河上十分热闹,芜城、小樊城及周边一些县镇的粮食籴粜,大江南北的物资流通大多走水运,一则运输的量大,二则走水运花销相对小。
后来长江芜城一带遭日舰封锁,除了官船出入稍自由些,商用船和民用船都要经严格审查。有时候,尽管一些商船手续齐全,也会遭遇刁难,甚至出了码头,货物莫名遭劫也是有的。而遭劫掠的商家大多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商号。
之后,江上的物资往来便渐渐淡了,寻常商家纷纷改走陆运。一直以来,单说芜城北方数镇的陆运,真得仰赖八九年前众商绅集资修建的一条官道,这条官道打通南北东西,贡献不小,尤其对全镇官道为数不多的戍沣而言。
当然,货运量实在大的时候,他们也会想办法走水运。
晦暗的天色下,城内青石板路面上积年累月、粗细不一的车辙深深浅浅,牛车轱辘跟着吱吱呀呀有节奏的声音被远远甩在后面。白露与母亲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
照现在的时局,九点以后便开始戒严。
不过张若水还有公事,并未同妻女一道回去,路经怀民巷时恰遇上头戴八角帽、身穿工装的方崇文,见他怀抱着一摞书,瞧着像讲义,且行色匆匆。
张若水命人停了车,下车后与方崇文寒暄一番,得知他应邀正准备去一家米厂给工人义务讲学。此前,他还去了这家商行的一间米铺子里帮工。
除此之外,方崇文一直未辞去市立图书馆的职务,只不过,图书馆的工作量由从前的每天变为了假期间。
方崇文给米厂的工人讲学是为扫盲,工友们认得些字,做活计的效率也高些,这是从前些天才开始;但在米铺里帮工却有一段时间了,确切来说,已有近一个月。
芜城像这样的米铺不算少,但雇得起长短工的不多,恰巧夏氏这间米铺缺人手。几天前,恰逢工人运送加工后的大米来米铺,正帮忙清账的方崇文忽听得一个意料之外而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在叫自己。
方崇文只是一抬头便一眼锁定了和自己说话的人。那人身形挺拔,枣红脸,目光如炬,其身形样貌很快便和记忆中的模样重合。
“方兄弟。”那人似在确认一般,又上前一步,肩上沾染的灰尘,随其步伐漫天飞舞,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
“你是——赵大哥!别来无恙?”方崇文小心翼翼收拾好账簿,绕出柜台,心里有些激动。
“都好!我刚听店里的小伙计说,你任教于公立中学,怎么还要来米铺里做短工呢?”
赵姓男子单名一个“简”字,是米厂的一名工人兼工会代表。他二人的上次见面还是去年八月末,那也是初次见面,在那样一个凶险的境况下,两人的相识给方崇文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是啊!”方崇文略带一丝自我调侃的笑意,“但为生活故。再者,人生不过数十载,我不能做一个浑浑噩噩闲散的人。”
二人谈话如平静的溪流,涓涓进行着,各自手头的工作也娴熟地继续。
“自翠微峰一见,至青云镇一别,至今也有一年,没想到咱们还能有再见之时。”
方崇文手上微微一顿,眸光一凝。他对翠微峰有着微妙的情感,曾于此地遇劫,险遭不测,亦遇贵人此地,化险为夷。
“昔日,途中遇匪,承蒙赵大哥侠义出手。不知赵大哥晚些时候,是否有空闲,咱们喝一杯,叙一叙。”
之后,短短的几天里,赵简来了这家米铺三次。他第三次来米铺时,不为工作,纯属私人原因,和上一次一样,他来找方崇文叙旧。不过这一次,除了叙旧,他还有一件更为要紧的事情。
这便有了给工人义务讲学的后话。
往米厂方向去的路口有一座牌坊,牌坊上所刻的不是此地任何一位先贤名士或英雄人物,竟是一个法国的传教士。方崇文每每经过此处,内心都无比悲愤。
米厂坐落在法租界,这里原本是一家法国医院,后来因为此地太偏,交通不太便捷,迁址了。夏氏商行收购之后,改建成了米厂。
这里也确实离闹市街区太远,方崇文每次过来都要花半个钟头,除去讲学的一个钟头,再回去时,正好碰上城里戒严,好在夜里执勤的士兵知道他是张长官的世侄,并不为难他。
近几个月来,落鸣轩因着喜事将近,宅院里早已经开始动工修葺,该翻新的翻新,该扩建的扩建。
再过一段时间,张夫人便要动身去一趟棘州,而张先生忙于公务,又要协调府上事宜,无法一同前去。
这天下午三点左右,电报局来人,上门呈送两封电报给张若水。一封来自南京,一封来自郴州。
来自南京的电文,张若水命人交给了妻子。另一封电文上,“郴州”二字猛一入眼,就给了他很奇怪的预感。
因为这封电报是从广州发来的,却要以“郴州”的名义,也许来电者相信张若水能懂。他思绪如墨入水,蔓延无际。
这时候,孔韫华进门时轻悄的脚步声还是打断了张若水的思绪。她手上拿着一份礼单,递过来,轻轻一笑:“你看看,可还有不妥?”
张若水收回思绪,伸手接住,不过没看,只稍有些心不在焉:“韫华,你做主即可。”
“怎么愁眉不展的,是有棘手之事?”孔韫华看到了那封电报,拾起来端详着。这封电报看着很古怪,通篇好几十个字,又不署名,又没主题没重点,读来更像一篇词藻工巧的废话。孔韫华面上的神情也和电文一样,奇怪得很。“若水,这……你与郴州素无来往。倒是,三四年前只与如斯先生通过音信。难道……”
韫华总能一眼就看出自己心中的疑虑。
是啊!七八年前,为着心中的眷恋,逸之的小妹携亲来芜见阿霜。后芜城一别,隔了三年多,才与他们通了一次信。为此,张若水还将通信地址告知给了女儿。
起初,张若水并不知道南如斯后来去了广州,之后在阿霜往来的信件中,得知了那个南璇丫头被她的父亲南如斯先生安置在郴州老家,在当地读书,这才获悉。
张若水十分确定,从行文风格看,这分明就是南如斯的手笔。可是,南公为何要大费周章、花费如此大的代价给自己发来一封无用的电报?
时值初秋,窗外银杏枝叶日渐凋落,枝头的老黄雀绕着出生没多久的雏儿飞来飞去,偶尔衔来吃食投喂。眼前此景,让张若水脑海里闪过一丝念头。加之,近几个月来,《大公报》上登载的关于对苏区某位高层被执行枪决的公示;《晨报》中,曾经的某位党/国元老突发恶疾而身故的号外……
虽然张若水知道从前南如斯先生从不介入政治的漩涡当中,但他还是不得不将这些事件联系起来。
“嗯,这样一封电报除却我,他人是绝无法解读的。这确实是南公的来电。想来,林小妹应当也有我的这番疑虑。”
看着丈夫渐渐明朗的神情,孔韫华便也不作多问。只是想到一事,面上顿时浮现出欣喜之色,“少川的电文上,说他不日便动身回来了。不过,子川和衡儿课业紧,回来须得等到双十节前了。”
“韫华,这段日子,让你费神了。”张若水将电报夹在一本手札中,小心翼翼放在箱底。“对了,阿霜呢?今天一早便没见着她,这个点也不见她回来。”
孔韫华走到门外,向在院中给凤仙花浇水的小丫头招了招手,又转头对屋里的张若水说道:“她一早便出门了,说是要去学校的校刊编辑部,和绿兮一道出去的。我这会子也正要出趟门。”
小丫头小碎步跑过来,立在廊下,温声细语唤了一声“太太”,只等吩咐。
“你去趟苏记东大街的来料店,把阿霜的小礼帽取回来。”孔韫华简单交代一番,刚要走,似又想到了什么,狐疑地叹息:“可是真怪,上次去苏师傅的店里,想找小秦姑娘给阿霜新制一顶帽子,才知晓人家早几个月就离开芜城了。怪可惜的,交给别人到底不太称心。”
她说得很轻松平淡,但这消息对张若水而言,不可谓不吃惊。不过,他面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配合地说了句“是挺可惜的”。
眼下,尽管落鸣轩焕然一新,逐渐张灯结彩,但终究少了些人气。想到几个孩子就要回芜城了,张若水的眼眸中神色复杂,有快慰,也有一闪而过的怅惘。
七八月的栖霞山,放眼望去,苍翠掩映着红霞,瞧着竟比芜城的凤凰山更令人流连忘返、心湖荡漾。张子川同好友乔清远沿着羊肠小道,准备改道回学校。
这天,张子川特别邀请好友游栖霞山,途中还郑重发出邀请,望其双十节时一同去往芜城。
一则,清远家乡路途遥远,短假实在不宜往返;再者,学校的学生校舍假期不开放,要想留校,须得申请,手续有点繁杂。当然,这些都不是值得考虑的问题,主要子川希望将好友引荐给自己的父亲和二哥认识。
乔清远浑然不知张子川的思绪,而于子川的邀约,尽管他十分期待,不过由于自己双十节已有安排,可惜难以成行。
“我早先便听说过,芜城有‘三名景’,尤其江上的‘千帆竞波’,盛况惊人,确实颇叫人期待。”乔清远推开校舍的门,将张子川让进屋内,并告知了自己的双十节安排。昏黄的晚照洒进来,将二人身影框住。
张子川顿觉遗憾,不过一转念又笑了,轻声快语道:“倒也无妨。双十节时,芜城二景皆过了最佳时节,也就‘廿桥寻梅’尚可期。不若你我做个约定,来年你到芜城来,和我一同竞波江面,驰骋龙舟赛,快意青春!”
这一番畅快之言倒确实说得乔清远心弦一动,嘴角上渐染一抹温润平和的笑意。校舍内,光线沉沉,本来好几人住宿的一间屋子,因为其他舍友都是南京本地人,他们下午会直接回到自己的家中,倒是给外乡人乔清远腾出了这许多空间。当然,这些舍友偶尔也会留校过夜。大部分时候,整个屋子里都是冷清清的。
故张子川还有一些与乔相熟的同学会时常过来,或闲谈,或静坐读书,或组织个议论会。
屋内陈设寥寥无几,倒是乔清远的书桌较为醒目。书桌上除了书籍,几乎没有其他什么东西,那些古今中外的各类书籍是吸引同学们来串门的关键。
此时,子川的目光被书桌上一本露出一半封面的书籍给吸引了。他第一次见这本书出现乔的书桌上,还是一本老旧得不能再老旧的古籍。他一下子来了兴致,随手捧起来。
翻开扉页,上面一行遒劲有力、力透纸背的行草映入眼帘:敬赠黄公安国,望惠存。
右下角还有两个字,因岁月浸染侵蚀,已经看不大清楚,估计是赠书的书主人的名字。
才翻看两页,张子川便入了迷,挪不开眼,爱不释手。
“这本书是恩师一友人所赠,听恩师说是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