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青山埋骨,马革裹尸 ...

  •   夕阳的残照洒满街道,金色光芒给街道上鳞次栉比的房屋披上一层耀眼的外衣。西风拂黄叶,燥热的空气中一丝秋意悄然袭来,白露怀抱着一束纯白的鲜花,跟在父母亲身后。向东西延展开去的城墙上,青桐树影斑驳,随风起舞。
      出城门后,白露便跟着父母亲向西北绕行至一处墓园——说是墓园,其实也就是一座座坟丘零乱分布的荒地。
      墓园里,除了周遭一带住户之先祖及故去亲人埋骨于此外,还有祖籍天南海北的异乡人士之墓碑,他们中有些人生前旅居芜城,或有南下行商至此处不幸长眠不起。然而,更有一些像是临时起意、随手竖立的墓碑,上面既无主人生平,亦无墓铭,是无字墓碑。尽管墓碑无字,而坟丘边必种一棵柏树或是柳树一类的乔木;有的幼苗稚嫩,有的已经呈参天之势。
      白露觉得十分疑惑,于是问父亲,“爸爸,我不能明白,方才所过之处,有好几座十分简陋的无字墓碑。可是墓旁必种有一棵醒目的乔木。”
      事实上,别说白露不解,就是母亲孔韫华也对这些无字碑的主人充满疑惑。她心里清楚,这些简陋的坟丘、无字的墓碑,是对墓主人身份的隐饰,而长眠九泉之下的他们对于立碑之人而言,无比重要,这也便是为何要为他们种一株树的因由。
      他们是什么人呢?
      “这些墓主人并非无名之辈,不过,为他们立下墓碑的人考虑得很多。”张若水目视前方,随风摇曳的树丛似乎让他想到了什么,他随即将目光移至女儿面上。兴许是阿霜极力想要获取答案的神色,又或是她那越来越像逸之的面容,迫使他脑海中不得不“响”起十多年前报刊上的枪声——来自武汉的枪声。
      他继续说道:“因而,既不能叫当局知晓他们的身份,又要方便日后‘相认’。况且……亡故者皆是异乡人,他们都是怀揣热望,投身于自己的理想。苍天乔木——便是他们墓铭。”
      “可是,就算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又将如何呢?难不成会累及他们的同伴?爸爸,我听您的语气,您似乎知道‘他们’的身份……”并且语气里对“他们”流露出来的不是敌视,反倒更像是钦佩。父亲口中的“当局”自然不是今年上半年草草就任芜城市长、芜城军区副司令的他自己。
      民国九年,那场由湖北督军辖下的武汉当局制造的,□□和爱国人士的惨案,使得整个华中地区局势阴沉,民怨沸腾。以至于,张若水至今都还难以坦然接受挚友夫妇双双罹难的现实。
      说来,自己这个芜城市长当的也是荒唐。当时南京方面将他停职,他就很清楚,此举是中央政府在极力掩饰他这根出头椽子的锋芒。料想将来一日,总有将自己派上重大用场的时候。这一天,说来就来了。
      自“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沦陷,伪满洲国建立以来,日本帝国主义就一直妄图在华北建立第二个满洲国。中央政府为了达到与日方的微妙平衡,腾出手来围剿红色政权,于是安排了向氏一派辖芜城而守长江一带,为的是让向氏与日方斡旋,不至于两头迎战,腹背受敌。但这在张若水眼里无异于对侵略者屈膝妥协,是奴颜媚骨。
      因为上半年端午之后的学生罢课,工人罢工,民众集体声援学工的示威运动造就了极大的声势,当时就连济南、武汉、岳阳、郴州等各大城市都接连响应。芜城的民众本就积蓄了去年下半年惨案的仇恨情绪,更是疾声呼吁撤除向柄伦之流。
      没过多久,随着一份要求撤换向柄伦,极力推举前军部顾问长张若水的千人请愿书上达南京方面之后,张若水便如民众所愿,接到了南京的赴任令,到年底还得前去南京述职。不过,至于向柄伦一派,中央只是撤换了一些偏将,与当前大局势无变,这是必然结果。
      当时身为少将旅长的小沈副官,十分不解,他凝视着张若水案头那份请愿书上的第一个名字,震惊不已地说:“长官,这向氏父子是真有意思!看来,这个向影安是执意要革他父亲的命了。尽管骇人听闻,他倒也算是条汉子。”
      张若水是不耻与向柄伦之流为伍共事的,但他同意小沈副官的说法,这向影安确实不像他父亲,是条真正的汉子。不过,说向影安要革他父亲的命,张若水不这么认为,并且觉得可能恰恰相反。
      “铭芳,这个向影安可不像你看到的那样。”张若水一手递给沈铭芳一杯茶,说道。
      沈铭芳双手接过茶,转而疑惑地看着恩师。
      “我了解过向影安,他中学毕业后就离开了国内,去过苏俄,后又游学于南洋。他一直想摆脱他的父亲,可真到该要决裂的时候,他始终无法做到真正与其父断绝关系。”
      也是!沈铭芳想到,当时向柄伦之女都愤怒地登报,公开宣示与其断绝父女关系了。但向影安却不。
      “那他为什么做‘请愿’第一人呢?这分明是公开反对且抨击其父啊!”
      “非也。铭芳,你以为我的匆匆复职是因为这些请愿活动么?你大概还没看过苏区的宣传单吧?那些着实具有很强的鼓动性。南京方面不过是想要我现身,平息物议,分担一些舆论压力罢了。而向影安则只是在表面声势浩大的示威和请愿趋势下,做点什么。实际上,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挽救他的父亲。”
      小沈听后,表情极为复杂。先是豁然开朗,眸光一亮,随后又夹杂着些许怒意与不平。他将茶盏重重置于案上,语气颇有点冲地说道:“先生,立身芜城这么多年,您可以说是恪尽职守,为党为国,可是您看,中央方面对您是什么态度?铭芳早就看不惯上面的这番作为了,他们……当您是什么?”
      这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么?这句话他也只在心里磨了磨,并未说出口。
      但张若水却能及时捕捉到自己这个学生的情绪。“铭芳,你的心思,我理解,你大可不必为我鸣不平。我不是孙、向之流,只要是于国家,于当下时局有益的,倒也并不觉委屈。南京方面不是瞎子,他们看得出日本人的动作。况且,五年前中原大战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
      沈铭芳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立正垂首道,“是,铭芳受教。”
      “今后,即便是在我这里,这样的话也不可再宣之于口。”
      张若水眼中满是对晚辈的关怀之色。
      最后一缕夕照消散在林间时,张若水夫妇已经着人将眼前的坟墓打扫干净,除了杂草,正了墓碑。
      过了七月七,人们便开始陆续开始为亡人祈福、扫墓、祭祀。说起眼前这片荒地,从前确实是名副其实的荒地,只有在年节、清明或是中元这样的时日里,这儿才会有人迹。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年头开始,这里渐渐被人走出了几条通幽曲径,尽管寂静凄清,好歹能走人了。再后来,尤其是近一年来,这片荒地有了专门的巡林员,每月一巡,竟然有了些人气儿。要说这儿是一座墓园,倒也说得过去。
      至于张若水夫妇面前的这座坟墓,其实是一座新坟。实际上,在他们之前,这座新坟就有人打扫过,看墓碑前的祭品便能知晓。墓碑的主人正是去年不幸罹难的青枣巷的居民,他是那么普通的劳苦群众的一员,可是挺身而出时又是那么决绝。他的名字甚至很快就会湮灭在历史的河流中。但不管多少年过去,白露在有生之年里一定会铭记。
      白露满含哀思地凝视着墓碑上的名字,她久久地跪在墓碑前,一言不发。墓碑前摆上了她一路抱着的鲜花,绿兮和红袖提着的食盒里的精致面点,还有各种美酒。长长的线香将要燃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白露突然听到身后一阵陌生的脚步声传来,打破了幽静的氛围。她略微侧过身抬眸看去,发现来人是个面容渐渐爬上岁月痕迹,显得略微沧桑的中年妇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小童。
      白露并不认识这名中年妇人,但对方知道自己。中年妇人向张若水夫妇恭敬温和地施了一礼,又急急将白露托扶起来。
      “张四小姐,跪久了仔细伤身体。你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
      白露略有些疑惑,但后面听小童跪下磕头行礼,作揖敬香时嘴里念着“舅舅”,又喊妇人“阿妈”,也就知道其身份了。
      听中年妇人自己叙说,罹难的义士是她娘家唯一的兄弟,尽管三十多了,却并未婚配。她兄弟去世的前几天还给她修书,提到自己已经报名应征入伍,即将动身,连部队番号都在信中告知。家里人(尤其是老母亲)一直不同意他入伍当兵,说是怎么着也要给家里先留个后。
      之后,也就是出事的当天,中年妇人的兄弟来到芜城青枣巷她的家中,为着临出发前再看一看姐姐和外甥。
      谁也没想到,就是那样一个极其平常的一天,他倒在了敌人罪恶的枪口下。
      “父母亲和先生经常教导我,中国人的膝盖要硬气,上跪天地、下跪父母,但绝不向敌人屈膝下跪。”白露柔嫩的双手回握住妇人稍显干枯的手掌,语气颇为凝重。“此刻,我想说,像阿叔这样的义士,于私,他是我的恩人,于公,他是大义凛然的英雄。阿霜谨以此一跪,敬叩英魂。”白露的话叫中年妇人震惊之余,稍有些抑制不住一腔哀伤。
      妇人转过脸,凝视墓碑上的照片。
      只见照片中的人笑意灿烂豪放。
      照片中人曾总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沿着身后的小径望去,透过枝叶疏稠不一的空隙,白露看见一个挺拔而孤独的身影正默默地将一处先前所见之无字碑擦拭着,又一点一点拔去墓周围的灌木和杂草。那无字碑前没有各色祭品,只有周圈生长着的不知名的野花和高大的水杉。那人默默地做完一切后,就坐下来,孤瘦的身影显得格外凄清。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