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刀》清酒妙童

3、一宫春花

　　勋爵之家添丁进口需及时上报朝廷，今日下朝之后，丰厉城单独留下奏请陛下，只说丰夫人的远方亲戚只余这一孤女，前来投靠，与这姑娘兴味相投，遂将她收入膝下。
　　林承宗笑道，“爱卿不必多礼，且平身吧。没料到爱卿老年还有这添丁进口的喜事，喜添贵女，朕当祝贺。今后可多带蕙儿进宫，与后宫妃嫔见见。”
　　丰厉城谢过恩典，亦笑道，“陛下莫打趣老臣了，喜事算不上，只是人老了见不得孩子流落街头。府中二子都已成人，夫人在后院也无人促膝承欢，这个女儿权当给夫人解乏了。”
　　“丰盟如今已是御林军统领，武艺高强，早晚是我大成肱骨之臣。丰恒今年春榜高中，不日也将入仕。爱卿你将孩子教的很好。孩子们都长大了，兄长，我们都老了。”
　　丰厉城听得此言连忙跪下，“皇上称兄，可是折煞老臣了。”
　　林承宗走近将丰厉城扶起，“哥哥何必客气。你我的情谊，我无一日忘却，当年我初登基之时，朝局不定，内外交困，哥哥将亲妹妹送入后宫为后，意在表明护主决心。林氏天下不会忘了这份恩情。”
　　丰厉城眼眶有点湿润，连连作揖，只道，“丰家得皇上百年护佑，万万不敢居功自傲，丰家世世代代定当为皇上肝脑涂地。”
　　“有爱卿这句话朕就放心了。我也不瞒爱卿，人上了年纪，考虑的东西也多了。我最近想着，二皇子是朕所有皇子中最长的，人品贵重，行事稳妥，虽不是朕的儿子中最伶俐的，但是做帝王最要紧的是仁心慎行，我有意在百年之后将江山托付给他，爱卿以为如何？”
　　丰厉城忙道，“皇上慧眼如炬，看中的人自是不会错。我还记得当初我朝大局初定，丽贵妃为我朝诞下皇子，实乃江山大幸。如今梁王已近而立，府内安宁，所经朝务无不稳妥，在朝中颇有声望，乃太子人选。”
　　林承宗欣慰的说，“有爱卿这句话，朕知没有看错。”
　　丰厉城告辞出宫。

　　皇上所说“知道没有看错”，是没有看错谁呢？是没有看错梁王，还是没有看错自己？
　　梁王在所有皇子中最长，母妃丽贵妃颇得盛宠，外祖是征西大将军樊忱。梁王有此母家，平不平庸又有何妨？皇上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帝王最要紧的不是伶俐，也不是仁厚，难的是守成。林氏的江山不能更名改姓，权力是酒又是毒，不好硬来，只能慢慢去解。立储是为了稳固江山，不可因此引发腥风血雨。林丰厉城明白皇上的苦心和无奈。
　　丰家当年平定的西境，现在正是樊忱镇守。当年朝中有人弹劾他兵权太盛，丰厉城一言未辩交了兵符，从此回京退居府中。他不在意这些，功高震主的忧虑，他不希望皇上也有。如今丰盟在眼皮子底下做个御林军统领，丰恒也将出仕，他已经满足，自认为对得起丰家列祖列宗。对于功名利禄，他曾经渴求，却知这代价深重。若不是当年自己犹豫之间行差踏错，沁兰不会至死含恨。

　　刚下了台阶转过身来，皇后身边的内官福康早候了多时，“侯爷，皇后娘娘思念兄长，请您过长春宫叙话。”
　　丰厉城扯了扯嘴角，心下明白了八九分，由着宫人在前引路往长春宫走去。春风和煦，一路上不时有桃花杏花探出宫墙，引人入胜。

　　人生不如春，春过难留痕。

　　丰厉城进了长春宫与皇后娘娘行了礼。天气渐渐热了，皇后娘娘着了薄衫，斜卧在榻上。见着哥哥进来，吩咐嬷嬷给定远侯看座。
　　皇后娘娘看着丰厉城不紧不慢的坐下，半晌默着不说话。片刻，丰厉芸笑了出来，拿团扇遮着脸，乐不可支。
　　丰厉城不得不说话了，“不知皇后娘娘为何发笑。”
　　丰厉芸止了笑，“定远侯近来可好啊？听说侯府有喜事，特意见哥哥一面，恭喜哥哥。”
　　“微臣多谢皇后娘娘记挂。”
　　“哥哥真是能沉得住气。”
　　“微臣不知皇后娘娘所指为何？”
　　皇后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哥哥，你何必跟我绕弯子，你知道我知道。”
　　丰厉城暗叹了一口气，“皇后娘娘有话直说吧。”
　　“皇上要立梁王为太子，此事可是真的？”
　　丰厉城紧闭着双唇。
　　皇后面色惨然，“哥哥，事到如今，还不能可怜可怜你这妹妹吗？”
　　“娘娘息怒，这事儿我也是刚刚知道的。”丰厉城叹了一口气，担心的看着妹妹。
　　他不是不知道妹妹对自己的怨恨。当初朝局初定，朝堂之上虎狼环伺，前朝遗老嘴上归顺心里却各有打算。他远在西陲，年少成名手握兵权，分量举足轻重。年轻的帝王需要一个稳固的背后，才能腾出手来收拾朝堂。那日他接到皇上八百里加急传书，七日之后就将亲妹妹送回上京入主长春宫。他忘不了妹妹临行前的愤懑与不解，他只说一句，“承宗会好好待你。”从此丰家多了一位皇后，而他少了一个妹妹。

　　皇后娘娘冷笑了一声，说道，“连我这后宫妇人都瞧出来的事儿，堂堂定远侯竟是刚刚听到风声么。”丰厉城面上发红，他没有欺瞒皇后，只是这段日子他的心思都放在了丰蕙和阮家旧事上。
　　皇后接着说，“哥哥，梁王是什么样货色，你还不知道么？那是个仗着自己外祖的声势中饱私囊、下作龌龊之徒。若不是现在西越蠢蠢欲动，樊忱拥兵自重，皇上又被玉华宫那个贱人迷了心智。这万里江山，怎么轮得到他？”
　　丰厉城说，“梁王乃皇上长子，立为太子也是理所当然。”
　　皇后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止不住的笑，再抬头，眼泪就满了脸。
　　“哥哥，我在这宫里苦熬几十年，不是为了给他人做嫁衣裳的。”
　　“皇后娘娘，莫要轻举妄动，还是要顾念与皇上的情分。”丰厉城连忙说道。
　　“哥哥，三十年了，你莫不是以为龙椅上坐着的那位还是你当年的生死兄弟吧？当初你执意把我从西境送到这皇后的位置上，世上就再无丰厉芸了，如今，该是你还我人情的时候。昌儿是中宫所出，继承大统才是顺理成章。只是你这个当舅舅的，还需尽点心意才好。”皇后撑起身子，急切地说。
　　“皇后娘娘此话，微臣听不明白。”
　　“没关系，现在不明白，以后总有明白的那一天。皇上最近在烦淮州修河的案子，我想让昌儿从这儿开始。哥哥别怕，这比你上阵杀敌容易多了。”
　　丰厉城沉默不语。
　　“我乏了，徐嬷嬷，送定远侯出去吧。”
　　丰厉城行礼告退，出门时，背后传来皇后的声音，“哥哥，你将妹妹照顾的很好，父母若是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丰厉城从长长的甬道走出宫去。他在想，自己的妹妹在这一宫的春花中，算是哪一朵？当初那个绕着他的腿喊哥哥的小姑娘，已经渐渐变得模糊不识。不知这幽深沉闷的皇城，春日还有多长？
　　丰厉城走了。丰厉芸怒不可遏，把眼前的物件全都一猛子全都拨到地上去。徐嬷嬷连忙劝到，“娘娘莫要生气，定远侯这个性子不是一两天了。我看定远侯不是个不明事理的，就算祁王殿下不是他亲外甥，他也不会看着江山社稷落到梁王那纨绔手中。娘娘何苦与自己为难。”
　　丰厉芸听了只是一笑。

　　哥哥，我真是怀念当初跟你在西境自由自在的日子。你是个好哥哥，你将妹妹照顾的很好。
　　哥哥，你道我这么多年在这深宫之中快活不快活？
　　我不快活，所以你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