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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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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华年觉得自己像破了好几个洞的沙袋,他扎紧袋口以为装得好好的东西,突然一点点漏了出来,而他堵不住那些洞,因为是闻锦扎的。
闻锦将白华年推上出租车,和他一起坐在后面。白华年向司机说明目的地,车开起来了,白华年扭头看向车窗外,好像突然对他住了好几年的城市产生了好奇心,每一处街景都值得他细细观察,所以五分钟过去了,他都没有看闻锦一眼。
司机没有打开广播,也不和乘客攀谈,车里顿时只剩下汽车的鸣笛声和车轮碾过凹凸不平处的声音。
这当然是不对的,招待来自远方的朋友,需要好酒好菜和热情的交谈,而不是让人身处沉默的尴尬中。
可是白华年无法轻描淡写地说我就是枫桥啊,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也不是健谈的人,可以轻而易举接过话题,说起别的事。他和别人相处时总是让人冷场。
沉默在车里蔓延。
突然,闻锦拍拍白华年的肩膀,白华年转过身,闻锦拉下了白华年的口罩,看着他的脸说:“对不起,我似乎不该对这些产生好奇心。”
白华年张了张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其实不止一个人好奇过他的笔名,但白华年守住了秘密,虽然用的方法很生硬,令别人觉得不舒服。
闻锦看着白华年茫然的双目,叹了口气,很无可奈何地解释着:“那个时候我想多了解你一些,所以就去网上搜索了。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的。如果我冒犯了你,你可以发火,可以拒绝,别憋着。如果黄哥惹你生气,你也会忍着吗?”
白华年很庆幸闻锦的话收尾在很好回答的问题上,说:“会。”
闻锦更无奈了,问:“为什么?”
白华年说:“黄哥是救命恩人,他从来没有故意让我不舒服。”
闻锦:“那我呢?”
出租车忽然低速压过减速带,白华年专心思考闻锦的问题,被颠得前后晃了晃,闻锦反应很快地把他抓了回来,拉过安全带给他系上,煞有介事地说:“以前李华同学发火很有威力的。还记得吗,初中的时候我错拿你的日记本盖泡面碗,你单方面跟我断绝朋友关系,三天没跟我说话。后来我用一包蜜三刀才挽回咱们的友情。”
白华年靠在车门上,单手盖住了眼睛,幽幽道:“你的记性真得很好。”
闻锦理直气壮地回答:“印象太深刻了。你拿着日记本追在我后面打,我抱着碗逃跑,结果泡面洒出来,把咱俩的作业本泡坏了。那天晚上我一边生气一边熬夜补作业,写到凌晨两点,你也写到很晚。第二天咱们并排趴在桌子上睡觉,被老师抓住,在教室后面罚站,你都气哭了。”
白华年双手捂住眼睛,求饶道:“别说了,忘了这些事吧。”
闻锦哈哈地笑了两声,白华年抱着安全带转过半个身,背对着闻锦。闻锦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你想吃蜜三刀吗?”
白华年慢吞吞地扭头看看闻锦,闻锦微微一笑,请司机提前一条街停车。闻锦找到一家大型的连锁社区超市,带着白华年在散装食品区域找到了蜜三刀。
站在超市门口 ,闻锦把蜜三刀递给白华年,用眼神示意他接着。白华年摘掉线帽揉在脸上,非常不想接,闻锦硬塞给他:“尝尝,还有小时候的味道吗?”
当然没有。
科学研究表明,小的时候觉得有些东西难以下咽,长大了倒觉得还可入口,那是因为幼体的味蕾细胞丰富多样,你可以感知更多的味道,个体成熟后某些味蕾细胞彻底消失了,原有的味道就会发生变化。人的经历和口味轻重也会改变味觉。
白华年拆开包装,捏了一小块吃了,摇头否认,淡淡地说:“我已经不喜欢吃蜜三刀了。”
闻锦语气充满了遗憾:“不好吃也晚了,你收了我的歉礼,就别生气了。”
白华年看看手中的蜜三刀,再看看闻锦,恍然大悟:“我真得没有生你的气。”
闻锦笑笑:“我觉得你应该生气,所以提前哄哄你。”又举起那只没受伤的手,真诚地发誓道:“你不想我知道你的笔名,我就假装不知道,以后也不会再去关注枫桥的作品和信息。不过《井生》这本书我看了开头,现在很想知道后面的情节,这个可以告诉我吧,结局是什么?”
白华年被他问倒了,嘴唇嗫嚅半天,忽然又拆出一颗蜜三刀塞到嘴里,毅然转身往枫桥景区的方向走去。
闻锦赶紧追上去,笑着催他快说。白华年将帽子重新戴上,腮帮子被蜜三刀顶得鼓胀,低着头一边沉思一边慢慢地嚼着,像只偷吃东西的仓鼠。
他们看到枫桥景区的售票处时,白华年已经把半包蜜三刀都吃完了,撑得一直打嗝。闻锦笑不可支地递给他一瓶矿泉水,白华年喝了很多,然后将帽檐拉得很低,又摸出一个新口罩戴上,让闻锦无法看到他的脸。
白华年全副武装完毕准备买票,闻锦拉住了他,非要他放下口罩,白华年往后躲,闻锦不依不饶,笑着调侃你这样好像不良青年,人家不会卖票给你。
白华年怕碰到闻锦的伤口,也不想和他拉拉扯扯,最后还是没忍住迈开腿跑到了售票处,气喘吁吁地和售票员买了两张票。
闻锦溜达到景区门口,好整以暇地等着白华年乖乖把票送上。白华年看了他一会儿,沉沉地叹息一声,慢吞吞地走过去了。
验了票,闻锦走在前面,忽然听白华年在身后叫他名字,闻锦回头,只见白华年慢慢把口罩拉下来,眼神静如冰湖之水,问他:“你觉得我和李华同学像吗?”
闻锦扬眉一笑:“像,但是你瘦了。”
“不像。”白华年又把口罩拉上去,缓步走到闻锦身边,“你很清楚我变了很多。李华同学长大了,变成了白华年,在白华年身上找李华同学的影子,你会越来越失望的。闻锦,相见不如怀念,因为距离和离散,你才会对李华同学念念不忘。”
“不,”闻锦也斩钉截铁地否定了他,“白华年,我很清楚我为什么对你念念不忘。”
“为什么?”
闻锦灿然一笑:“以后你会知道的。”
闻锦催白华年快快带路,笑着说,他已经等不及要看看白华年愿意以此为名的枫桥了。
正是旅游淡季,景区里游客不多,江村桥下绿水静静流淌,过桥后可见朱漆游廊,檐下写着“江枫渔火”的红灯笼随风摇曳。白墙灰瓦,亭台楼阁,檐角飞扬,古色古香,正是江南风光。
闻锦心情很好,信马由缰地溜达着。景区旁边就是京杭运河水道,初冬空气湿冷,他的大衣只穿了一只袖子,但是看上去一点也不冷,反而兴致勃勃,脸带红光,随意地和白华年搭话。
白华年心不在焉,也无心游览,指错一条路,闻锦及时发现,笑他没有导航可怎么办。又自夸方向感好,以后跟着他走就行了。
走到夜泊处,闻锦眼前一亮,径直朝刻着《枫桥夜泊》诗文的石碑走过去,又一脸惊喜地回头,高兴地对白华年说:“我是不是该拍个游客照?比个V?”
说着还真得比了个V。
白华年觉得闻锦一定不经常这么做,他的V比得很僵硬,比完还又确认了一下。
白华年拿出手机,拍了两张照片,闻锦走过来看过照片,笑容满面地问他:“要不我们合张影?”
白华年摇摇头说不了吧,并不想留下和闻锦的新回忆。
他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来,闷闷的,没有什么精神的样子。闻锦不以为意,被拒绝了就马上拉着白华年去张继铜雕前,打算再拍个游客照。
闻锦指挥白华年又照出一张无比土气的照片,甚至模仿张继的坐姿拍照,白华年都没有笑一下。
闻锦站在铜像前,看着石板上刻的诗句,不禁感慨着逗白华年笑突然变难了。白华年现在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吟诵诗句了吧,要是李华同学第一次来到枫桥,一定会站在桥上大声朗诵。
“要去桥上看看吗?”白华年指了指不远处的枫桥,又提议,“还可以坐船。旁边的寒山寺可以敲钟。”
闻锦说走累了,想坐一会儿,白华年指了指旁边的听钟桥,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去,在扶栏处停下,一起眺望着不远处的枫桥。
听钟桥上只有零星几个游客,都坐在两侧的长凳上休息,白华年和闻锦周围没有人。
栏杆外的绿水水质并不好,静静地穿过半圆的青石拱桥,此情此景让白华年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很快想到了另一种东西,井。
白华年探出头去,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他戴着卡其色的线帽,口罩几乎将脸完全遮住了,眼睛也看不清,但是白华年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很阴郁冷清,换句话说,他很难看。
不会有人想靠近他,他就像一朵散发着奇异腥臭味的毒蘑菇,顶着颜色令人作呕的伞盖,人模人样地站在人群中。
白华年注视着水中自己,一阵阵恍惚,好像又回到了赐予他《井生》灵感的那个夜里。
当时他无法很好养活自己,身体状况很糟糕,长期营养不良让他骨瘦如柴,像个无可救药的瘾君子。最要命的是他的精神状况,他心思本来就深,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独处时偶尔会不清现实和虚幻,产生一些极度悲观和厌世的情绪,有时会不自觉地靠近一些容易发现危险的地方。
回过神来后他又非常害怕,他不想死,他有不能死的理由。所以他鼓足勇气,尝试和别人说话,但是他又不明原因的口吃,每个人都笑话他欺负他,每次白华年和别人靠近后心情会更差。
有一天他在餐厅照旧受了欺负,浑浑噩噩地往家里走,偶然间遇到一个待开发的荒地,和一口井。他那时不太清醒,可能脑中又闪过了不该有的念头,不知怎么就朝着井走过去了。他扒在井沿上往下看,清亮的井水倒映着他的脑袋,和天上的圆月。
白华年听到脑中有个声音在诱惑他,跳下去吧,你本来就该在井里。
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人在后面叫住了他,他扭头一看,是个穿格子衫的中年男人。男人很生气又害怕,朝白华年怒吼,骂他找死就滚远点。
白华年逃回家中,他在屋里坐了一夜,回想自己的前十六年,流年若梦,人生苦多。
他不希望再发生今天的事了,想自我拯救,排解心里的情绪。他想到的办法是写下来,但不是用日记的形式,所以他写了《井生》这个故事。
所有看过《井生》的人都知道,主角在井边看到的那个叫井生的少年,其实是他自己,很久以前他跳进井里死了,但因为井里有特殊的禁制,他死后也不得入轮回,被困在幻想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了,还虚构出一个叫井生的人陪伴他。直到有个人在井边放了一束雏菊祭奠他,他的灵魂才获得解脱。
白华年在书里自言自语,一边诉苦,一边安慰、劝导、警告。这个办法很有用,他学会了调节情绪,用得越来越熟练,早期的很多作品都抱着这个目的。后来他的情况变好了,又遇到了心地善良的黄真,写网文渐渐创收,一切都在好起来……
但或许是最近他受到的刺激太多,偶然又感到熟悉的不安和恍惚,他需要平静,可是平静越来越难了。
他看看远处很像井沿的桥拱,再低头看看倒映在水中的面目模糊的影子,他突然不确定那个人是井生,还是他自己。
或许他早就在井中了吗?这一切才是他的幻觉?
白华年想确认一下,于是他朝着栏杆下的碧水缓缓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