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风风火火_

13、第 13 章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阴郁而又光明的日子——《麦克白》

　　第一章

　　我叫小辰，今年十六岁，在扬州路上一家米线饭馆打工，包食宿。可我不想住在饭馆后面那个黑漆漆的小宿舍里，睡在沾着黏答答油渍的下铺。阿伟天天踩着我的手往上爬，半夜还会爬下来坐在我床边，却一言不发。

　　所以我每天十点下班，把店里的活干完以后，独自走回家。

　　我的家是一个大约3米*3米的平房，有一扇门和一扇窗。它在一个Y字形路口的中间，像树杈上的鸟巢，孤零零地看着三个方向的路。

　　我很喜欢它，虽然它没有暖气空调厕所，甚至没有水，放一张1.5米*1.5米的床后就几乎没有地方落脚了，路上的人稍微一踮脚就能透过窗户看到屋里的我。

　　但是它的租金很便宜，我喜欢便宜的东西。

　　这天我在饭馆里被顾客打了一巴掌，因为厨师去外面抽烟了，上菜慢，顾客找不到厨师撒火，就打了我。老板娘多收了他十块钱，但是没有分我一点。

　　回家的路上我的脸很烫，应该是肿了，我从小就容易受伤。我不想花钱买药，只好用冰凉的手捂住脸，给它降温消肿。

　　走着走着，我不小心哭了出来，眼前模糊，该拐弯的时候没有拐，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那里没有建筑，大片的空地上长了好多荒草，用铁栏杆围了起来，像是圈好待开发的土地。我一边哭一边朝里面看了一眼，结果我看到了一口井。

　　我曾经在同学租来的DVD带子上看过《午夜凶铃》，鬼和井出来的时候我吓得大哭，但现在我突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我看到它的井沿高高的，用白色的石头砌成，看上去坚固结实，也一定很凉。我想把脸贴到上面，让它替我消肿，所以我走过去了。

　　突然，井边的荒草窸窸窣窣地响起来，我马上停住脚步，愣愣地看着那口井。不大一会儿，一个男生从草丛里走出来，他身量不高，穿蓝绿色短袖格子衫和黑色短裤，和我一样皮肤冷白，但是他脸上没有红肿，和我不一样。他没有表情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稍后，我慢慢走过去，将脸贴在井沿上，它果然冰凉入骨，发烫发胀的地方被安抚住了，我舒服得想打颤，心情也变好了，于是第一次鼓足勇气和一个陌生男生打招呼。

　　“你好。”

　　男生坐在井沿上，两条长腿自然垂落，歪着头对我说：“你好。”

　　“我叫小辰。”

　　“井生。”

　　我们便认识了，他说他住在这里，我说我住附近。他问我脸怎么回事，我说被别人打了。

　　他话很少，基本都是我在说，他给我一点反应而已，这让我很开心。

　　因为我近几年好像患上了失语症，很多时候对着人说不出话来，也不想说，别人都说我是个小哑巴。面对井生我却觉得很轻松，有很多话想说，我把我的苦恼告诉他，他不觉得烦，静静地听着。

　　我很高兴，我终于交到了新朋友，以后下班回家的时候我都要绕路来看看他，和他说话。”

　　……

　　白华年用平板电脑播放印度电影《调音师》，看着看着却走神了，顺手用电脑打开了自己的作者主页，滑到最下面，看到了他写的第一部小说，《井生》。

　　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看完第一章又火速把电脑合上，摸出一根烟点上，吸了半根后重新打开电脑，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发呆。

　　虽然八年过去了，他还记得《井生》的情节，也记得当时写这本书的情景。

　　那个时候他很忙，一个月只有两天休息时间。店里的其他人用这两天时间去郊外的街区，走进彻夜挂着霓虹招牌的小巷里，随便推开一扇门，在摇曳旎旎的暖色灯光中消磨掉一整天的时间。

　　白华年则扣上可以盖住脸的棒球帽，买上两包烟踹在兜里，往另一个方向走，最后钻进乌烟瘴气的网吧，交钱开机。

　　坐在混混和网瘾者之间，听着别人耳机里漏出来的游戏音和混着生殖器的肮脏辱骂声，他打开word界面，点上一支烟，安安静静地敲完了这部五万字左右的处女作。

　　从一开始打字，他就没怎么停下来，这本书算是一气呵成。两天后的凌晨，他又渴又饿地带着一身烟味汗味从网吧里走出来的时候，心情快慰极了，仰头数着天上的星星，努力分辨它们所属星座，慢慢地踱步回家。

　　但其实《井生》的反响不怎么热烈，他下个月去网吧的时候，还看到有人在骂他神经病。

　　白华年看着那条评论，嘴角稍抬又放下。啪嗒，打火机蹿出火苗，他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细长的烟夹在白如葱根的手指之间，深吸一口，垂着手，口中徐徐冒出白烟。

　　网吧嘈杂混乱，二手烟横行，走在其中如同腾云驾雾的仙人。但别人的烟和自己的烟并未染黑他的双眸，他的眼神依旧像几年前他冲进振兴网吧时那样清澄如水，令人见之难忘。

　　白华年一手夹着烟，另一手打开word，敲下了三个字，西楼夜。

　　这次他开始思考怎么写故事才好看，不再放任思绪随波逐流，两天时间列了大纲，写了两章，才几千字。但他还是很愉快，出门的时候甚至对网管笑了笑。

　　而现在，白华年已经写了八百多万字了。他早就没有了第一次发表文章时的恣意泼洒，他要对故事负责，对读者负责，需要谨慎周密的推理、铺垫、选择人物。

　　卡文常常有，需要时间来磨，他并不担心，但若是自身情况不好，心浮气躁，就比较难办了。

　　比如现在，白华年看着桌上的领带盒，陷入了愁思。

　　领带送去干洗，又配了领带盒，拿回来已经好几天了，但是白华年不知道怎么处理它比较合适。

　　闻锦说等下次来南明再还给他，这可不行。谁愿意在家里放一个炸弹，又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炸。不弄走还等着过年吗？

　　白华年希望这个领带自己长了翅膀，穿山越岭，和飞机肩并肩，一路飞到北京，悄悄从闻锦家窗户钻进去，在衣帽间的领带抽屉里乖乖地躺好。假装这个领带从未出现在白华年家里，白华年也从未遇到过闻锦。

　　但白华年是一个相信科学的人，领带会长翅膀这样的事在小说里写写就行了，现世中如果出现这种事，会上新闻的。

　　他摩挲着烟盒上花样的凸起，盯着领带盒，想了半个小时，忽然想到一个主意。

　　领带自己飞回去的方式重点在于交接的双方不要见面，因为社会的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这种方式已经实现了啊。

　　用快递把领带邮过去！

　　那么问题又来了，他不知道闻锦的地址。

　　白华年冷淡的脸上隐隐浮出丝丝绝望。

　　傍晚白华年下楼扔垃圾的时候，看看空无一人的小区马路，再看看锈迹斑斑的栏杆，再看看栏杆外面的梧桐树，觉得不能再这么犹犹豫豫了。

　　上楼后，他打开微信，给闻锦发了一条消息：要不你给我一个地址，我把领带邮过去吧。

　　聊天界面显示上一条消息是一张图片，来自白华年，图片内容是一棵枇杷树，满树翠叶。再上面一条消息来自闻锦，内容也是一张图片，内容是淡蓝天空下，结满红果的柿子树。

　　如果再往上翻，就剩下了他们发的第一条消息。闻锦已经离开十几天了，除了一周前打电话问白华年伤怎么样了，其实很少和白华年联系，这让白华年放松了不少，暂时没有弃家逃走的念头。

　　白华年等了半个小时，闻锦回复了：等我自己上门取件吧。有点忙，先不聊了。

　　白华年重重地叹息一声，站起来拿起领带盒子，走出书房，穿过客厅，一直走到卧室的衣柜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将领带盒放了进去。

　　两天后，白华年忽然接到快递员的电话，让他下楼取件，说是东西贵重，要交到本人或家人手里。

　　白华年的家人就是他自己，别无选择，只能自己下楼。但他最近没有买东西，心里还觉得奇怪，看到快递盒子上的寄件人时才豁然开朗。

　　闻锦受到了白华年的启发，不仅不给地址，还给他邮东西来了。

　　白华年抱着沉甸甸的快递上楼，先给闻锦发消息问他为什么寄东西，闻锦含糊其辞，说打开看看就知道了。白华年只得照做，一开箱立刻傻眼了。

　　满满一箱子营养品，蜂王浆，蛋白粉，维生素，钙片等等，甚至还有枸杞核桃这样的干货。最后白华年还从箱子底下翻出了冬虫夏草和人参。

　　这要是吃完了恐怕会鼻血乱喷吧？

　　白华年打电话给闻锦，恳求闻锦把东西收回去，他不需要这些东西，也吃不了。

　　闻锦不以为意地说：“你太瘦了，多补补吧。吃不了给白阿姨拿一点，顺便帮我问个好？”

　　闻锦那边的背景音很嘈杂，嗓音也有点哑，呼吸带喘，像是在走路。闻锦很忙，白华年这么想着，不要给他找麻烦了。

　　白华年握紧了手机，深呼吸一口，淡淡地说：“谢谢你，你忙吧。”挂了电话。

　　闻锦听到忙音，在走廊上蓦地停住脚步，助理和两个主管被迫跟着急刹，后面五六个员工也被堵住了。

　　闻锦回头看看大家，说你们先开会，侧身让路，让大家先进会议室，自己则走到走廊另一头，推开了楼顶阳台的门，站在风里。

　　一分钟后，他给白华年发了条消息：生气了？

　　又发：东西是别人送我的，我用不上，帮帮忙，你随便吃一吃吧。

　　但直到闻锦的会议开完，白华年也没回复他。

　　投影仪已经关上了，大家陆陆续续地离开，但闻锦仍然坐在椅子上，拿着手机愁眉不展的样子。

　　助理拿着文件站在闻锦身边，低声提醒他半个小时后设计师就来了，闻锦忽然抬头问他：“你有女朋友吗？”

　　助理使劲眨眨眼睛：“有。”

　　闻锦看了他几秒，似乎想说什么，助理立刻绷紧神经，看老板那沉沉的脸色，没准就会问公司和女朋友选一个，你选什么。

　　但闻锦突然把手机锁屏，站起身来，说：“把去年拍的那盒茶叶拿出来，拿的时候小心点。”又说，“让设计部的安然整理一下仪容仪表，五分钟后跟我一块下楼接人。”

　　助理猛吸一口气，就差立正敬礼了，马上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