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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你也曾经梦见过(十) ...

  •   眼前很快就出现了熟悉的风景。

      身边是大片大片绿得油亮的牧草,痒痒地扫过小腿。蟋蟀在叫,一人多高的干黄草垛错落着,更远的地方还有大片大片开着黄色小花的青绿花生田。而夕阳粉橘色的光像帷幕一样,温柔地垂落下来,以天际线和最远处隐约的贫瘠荒地融成金色的边框。克罗丽站在其中,就像是站在描绘乡村风景的油画中一样。

      这是她老家的牧场。

      但是和在海边时一样,她感觉不到温暖,也闻不到任何气味。

      景色很熟悉,但克罗丽却感觉不到任何安全感。不如说,她反而因此感到怪异。视觉的正常不能足以遮掩其他感觉的错乱,声音、体感温度、气味、视觉、触觉,五种感觉中只对了三种。不只是觉得冷,闻不到任何气味这点也很奇怪。克罗丽揉搓着自己冷得起了鸡皮疙瘩的赤-裸手臂,仔细嗅闻似乎没有任何气味的空气……终于,她闻到稍微有点点刺激性的涩臭味。

      ……是的,那是她走进的白雾的味道。

      仔细想想,那白雾也有明显的特徵。雾并不是都一样,晨雾清淡,雾霾遮光。而那种将她带到这里来的白雾,不像是任何自然形成的雾气。它更像是乳白色的牛奶,沉沉地在地上流淌出去,一路烟雾般地蔓延开去——

      ——那是干冰啊。

      错的不是她的嗅觉,而是她的视觉。是干冰把她带到了这里,是舞台用的干冰烟雾。干冰是固体的二氧化碳,气化后会因为低温形成乳白色的水汽白雾。因为二氧化碳比空气密度高,白雾沉沉不飘散。因为二氧化碳会给鼻腔里的黏膜造成刺激,因而虽然无臭无味,但在大量吸入时给人造成有‘刺激性的涩臭味’的感觉。但现在,她已经明白这个视觉魔法的奥秘了。一切的关键都在于最初那几声钟表的滴答声,那是最老式的机械怀表才会发出的声音,是这个魔法在人们心中的普世印象。毕竟——谁没有听说过,以一个金色怀表催眠观众的舞台表演呢?

      打从一开始,攻击她的就不是一个人。注入到她身体里的药剂,更多只是手术用的镇定剂。在那个穿着白大褂的脑科学家以言语给她心理暗示,不断提示她,把她引路到最深层记忆中的同时,有人正在用催眠的超能力在梦境中混乱她的思绪,把她的回忆与想法搅得天翻地覆。他们是穿越者,一个穿越者永远最忌讳另外一个穿越者。同类相残是穿越者入职培训的一部分,同行相忌是所有穿越者最根本的本能。攻击她的人,早就想好,就算牺牲自己的同伴,也必须保证全程封锁掉她的战斗力。

      ……真糟糕,看样子,此刻恐怕她不是在自己的梦里,而是在阿帕基的梦里。那也就是说,阿帕基也在她的梦里。或者,更准确点说,恐怕她和阿帕基从思绪到记忆碎片、从恐惧、悸动、遗憾、愧疚、欲望、渴求、珍视、本心、秘密到黑暗面都搅混到了一起,产生的情绪又被【梦境】这个特殊环境扩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现在,他们正身处于两个人深层潜意识的巨大混合体中,置身于两个人脑海交汇、思维洋流交融的中间地带,一着不慎就会直坠深渊。

      …………不知道阿帕基梦见了什么,但以她个人的经验来说,搅混进一个超忆症患者的噩梦,怕是能直接把催眠术的效果提高到4K高清现场直播的最高水平。

      而且说老实话,她也不想搅和到阿帕基的梦里去。他们两个连选电影都能打起来,犯罪记录片和深度人性探讨电影搞到一起是没有好下场的。她和阿帕基恐怕是现场能挑出来的、做同一个梦的最糟糕组合。

      就在她冥思苦想的时候,克罗丽忽然发现,周围的景色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地面又泛起了浓浓的白雾。

      ……又要转移了吗?

      即使知道了对方能力的底细,也没办法做出像样的反抗。就目前来说,只能继续前进了。乳白色的雾笼罩了她,这次雾气消散得很快。干冰雾气消散开去后,克罗丽看见一座眼熟的博物馆,正静静地坐落在夕阳下的宽阔草坪前。

      啊,这个也是属于她脑海的东西。

      加入穿越者组织以后,她曾经来过这里。毕竟,当一个人知道自己生活的整个星球都是建立在一个巨大的黑暗谎言之上的,那还有什么比去博物馆参观历史文物更讽刺的行为呢。

      ……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同时,克罗丽也有另外一种预感——阿帕基在里面,她能感觉得到。

      博物馆很大,每次来,她都能在里面逛一天。克罗丽走进无人看守的高耸大门,移开阻拦游人的隔离杆挂绳,经过空无一人的检票处。高跟鞋的鞋跟扣在灰黑色的花岗岩地砖上,清脆的响声回荡在高高的门廊中。终于,穿过长长的走廊,她来到常来的那个展厅门前。头顶的虚拟显示屏,还静静地闪烁着‘停止营业’的电子信息。

      她看了看头顶,走了进去。

      展厅里很黑,天花板和地板上的灯都没有开。但在展厅最深处,远远地留了一盏小灯。因此她能看见,阿帕基正站在那里。和她预感的一样,他果然在这里,在她记忆里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他垂着头,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脚边似乎还倒了一个人。就在这时,忽然所有展柜里的灯都亮了。展柜里有东西,有人,他们像灰暗的人体模特,正在光与影之下蠢蠢欲动。克罗丽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向身边最近的一个展柜。展柜里穿着白裙子的女孩也在看她,隔着玻璃,她完美的妆容像是脸上一副死的面具。

      她是,那个她没能侦破的少女连环诱拐谋杀案的最后一个受害者。

      有人在自家的小花园里埋葬了无数无辜女孩的尸体,有人在自己还是孩童的情况下猥亵了另一个孩子。而现在,这些她经手过的案件,又在展厅的玻璃展柜里重新上演。每个细节都那么栩栩如生,每个动作都准确地完美复刻。她知道的,她每一个都知道,每一个都记得。正是因为她记得所有事情,正是因为她没有‘忘记’这种自我保护机制,最终她才在层层重压下引咎辞职。不是因为她无法承受流言蜚语,而是因为,她无法承受这种鲜明记忆的反复折磨,和自己对这一切的无能为力。

      ……她不想过去。

      灰暗的情绪像潮水一样卷了上来,内心诚实地对她表达逃跑的欲望,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对她发出警告。跑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阿帕、阿帕基。”她远远地、小声地喊他的名字:“雷欧.阿帕基,醒醒。”

      但是阿帕基还站在展厅的深处。他站着,一动不动,像是完全听不见她说的话。

      “……你本来可以救我的。”

      克罗丽转过头去,发现那个白裙女孩正在对她说话。

      “你本来可以救我的。”那个女孩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你不救我呢?”

      女孩一个人站在展柜里,理所当然,因为她从来也没真正看到杀她的凶手长什么样子。她知道是什么杀了她,那是来自于穿越者组织的能力,所以她才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凶手。克罗丽张了张嘴,但她无话可说。在她也加入了穿越者组织的今天,她说不出一句话。她看着那个女孩,看着那个女孩摸上面前的玻璃,看着那个女孩,像气泡冒出水面一样,穿过玻璃,走下展柜。

      “……我有想过,辞职离开以后,你的生活会变得怎样。”

      女孩慢慢地、一步一步地靠近她。她拿着一把漂亮的餐刀,像是吃完早餐忘了放下。

      “你看起来过得很好。”

      “……”

      克罗丽张了张嘴,但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你能把我的事情抛诸脑后呢。”

      像是被什么捆绑住了双手双脚一样,克罗丽无法逃跑、无法说话,也无法反抗。一股寒气贴近了她,女孩揽住她,贴在她的身上。她好冷,女孩身上没有一丝温度,正如同每一个停尸房里等待解剖的死人。女孩贴在她的耳边,轻声地继续对她说话。

      “你是惟一一个真正关心谁杀了我的人。”她像是说女孩间私底下的悄悄话似地:“为什么你能轻易地忘记我呢?”

      克罗丽冷得几乎要发起抖来,她终于发出了声音:“……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可是,你还能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啊。”最终,女孩对她下了终审判决:“你不觉得哪里很不公平吗?”

      她抓住她,像是菟丝花绞紧杨树,像是捕蝇草抓住蜜蜂。她举起刀,向着她的心口扎去。但是突然,女孩停住了她的动作。她踉跄着,退后了一步。克罗丽也松开了手,她满手鲜血,眼眶酸涩,看着自己夺下来的小刀,看着上一秒还在她手里的小刀——插在女孩的心口上。

      “我真的,非常地、非常地、非常地抱歉。”她似乎真的在发抖,声音在发抖,人也在发抖。眼前的世界,慢慢变得一片模糊。她热泪盈眶,从胸口到手指都像是被什么灼伤了一样。鲜血染红了她的双手,刺眼得像是黑夜里的火光:“但是,我不能把那个男人留在这里。他是无辜的,这是我的重担,我不能对他做这种事情。留在这里,真的太痛苦了——”

      女孩没有说话,恍然间,她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样子。那是她自己,是当探员时的她自己。那个金发碧眼的姑娘注视着她,有点恍惚、有点惊讶,似乎又有着些许的理解和了然。‘她’拿着她的项圈,那个从她做梦开始就再没见到的机械项圈。‘她’摸了摸她的脸,抚了抚她的头发,把那个沉重的项圈,戴回到她脖子上。

      就像是舞台上的戏法一样,过去的‘她’变成乳白色的烟雾,消失不见了。

      ……阿帕基还在那里。

      克罗丽深吸一口气,擦了把脸,直起腰,向着展厅那头走去。耳边传来了很多声音,不外乎是哭叫、呻-吟或者惨嚎。但是每一件事情她都知道,每一件事情她都记得。既然如此,那又有什么新鲜的冲击力呢。这里只不过是她的回忆,而她太擅长和自己的回忆相处了。她向他走去,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穿过那些哭叫、那些呻-吟和那些惨嚎,穿过她晦暗消沉的负面情绪。最终,她走到了展厅的那一头。差最后一步时,克罗丽低下头来看了看,认出了倒在地上、还穿着警服的男人。

      ……也遇到了很残忍的事情啊,阿帕基。

      如此说来,和她聊天的,应该是阿帕基记忆里的搭档吧。那个年轻人说的话,也许更多的是其实是阿帕基觉得他会说的话,或者是阿帕基希望能听到搭档说的话吧。

      “……我……”

      离得近了,才发现阿帕基在喃喃自语。他似乎遇到了什么梦魇,直接坠入了更深层的催眠层次里,以至于虽然人站在这里,但就像昏迷过去一样没有知觉。他在很小声地说话。克罗丽绕过地上的男人,靠近阿帕基,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听懂他在说什么。

      “我要出去才行……我不能在这里……”眼睛里没有神采,阿帕基垂着头说:“对不起……布加拉提还需要我……”

      ……。

      用裙摆擦干自己手上的鲜血,克罗丽从衣襟里掏出那顶警帽。阿帕基太高了,她得稍微垫垫脚,才能把那顶警帽戴到阿帕基的头上。奇妙的是,虽然阿帕基这一身妖里妖气的骚气装扮很明显会立刻被警队责令整改,那顶警帽意外地很合适他。太高了,她几乎要挂到他身上去了。克罗丽正了正他的警帽,让他端端正正地戴着那顶帽子。虽然从她遇见他开始,他就从来没有端端正正地穿过任何衣服。但是无所谓,她觉得他本人也会这么希望的。就着这个姿势,克罗丽顺势挽住他的脖颈,让他低下头来听她说话。

      “阿帕基,快醒醒,雷欧.阿帕基?”她抱着他的头,稍微晃了一下:“要出去也得醒过来才行啊,别做梦了,快起来啊。”

      “…………………………”过了半晌,他突然回了一句:“讲什么故事,再靠近我,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

      “我可是费了很大劲才跑到这里来的,你不要在这个时候突然跟我开玩笑。”克罗丽又晃了晃他的头,仿佛在晃一个倒不出水的水壶。她小声地抱怨着,像是给自己鼓劲,:“真是的,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少麻烦事吗?我的坐标还在人家手里,我得把所有人解决掉,最好是亲手解决掉。如果现在我手上抱着的不是你的头,而是阿拉丁的神灯,那我一定会许愿有人像喂食的母鸟一样,把打晕的敌人放到我面前——”

      垫脚垫雷了,她放下脚跟,把额头抵在面前的胸膛上,发牢骚般地说:“——因为说老实话,我偶尔也有累的时候啊。”

      虽然中间抱怨了很多,但她其实很高兴阿帕基在这里。人类需要同伴。有另外一个人存在,就算这个人脾气臭、不讲道理、横冲直撞、挑三拣四、没事就假里假气地欺负同伴,也在无形中给了她一种‘我并不是一个人’的陪伴感。更重要的是,有些事情,只有两个人才能做。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克罗丽又拍了拍他的脸颊,捏着他的下巴晃来晃去,顺手擦掉他嘴角晕掉的唇彩。真是难得的体验,像是在趁平时横冲直撞的豪猪睡着以后抚摸它的肚皮:“但是,现在也只有这个方法了——事先说好,如果不成功,我是真的会打你的。而且,为了打醒你,我一定会打脸。”

      当然没有回音,毕竟他已经陷入深度昏迷。阿帕基还是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如果能靠气他就把他气醒,那还真是省事多了。

      就像冥想一样,她闭上眼睛,开始幻想一个钟表。她幻想自己的兜里有块机械怀表,在心里摸索怀表的样子、材质、年份、滴答滴答响的声音和摸起来的触感。然后,她睁开眼睛,从兜里摸出那块怀表——正是她幻想中的那一块。虽然催眠术的梦境整体是由敌人的能力控制的,但催眠她相对比较困难,小小地夺回一点意识的控制权也不是难事。克罗丽拿起那块怀表,回忆起入梦时听到的钟表节奏,以一种极其精准的控制力复刻晃动的节拍,在阿帕基空洞的眼睛前晃荡起那块怀表来——原理很简单,虽然遇到催眠的能力,被催眠的对象没法自主醒来。但正因为这能力就是催眠,所以按照一般接触催眠的方式,掌握最开始催眠入梦的暗示方式,就能够唤醒对方。但是这种解法,当然必须需要一个解催眠的人和催眠对象呆在一起。

      “3、2、1。”她对阿帕基说:“好了,起床了,阿紫,小白不是还需要你帮忙吗?”

      --------------------------------------

      她并没有醒。

      只是,朦胧中,她似乎听见了阿帕基的声音。

      “你们继续往前,布加拉提应该在前面等你们。”熟悉的低沉男声里,带了一声总是能听到的粗鲁咂舌:“真是的,我最讨厌欠这种女人的人情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拖了一下,因为和码字软件打架很快乐。
    2、中间还去做很多有意思的小事情去了(摸头
    下次更新是在9月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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